作者:怀愫
“楠楠,妈妈到了,你快点回来,饭菜都送过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吃饭。”
明明她出来的时候两点不到,怎么一会的功夫太阳就下山了?
向楠一边小跑回去,一边给妈妈发消息,“刚刚信号不好,我没看到。”
“没事,你快回来吧。”妈妈很快回了消息,但向楠从这几个字里看出了隐藏的火药味。
妈妈支持外婆,不知道舅舅们是不是已经跟妈妈吵了一架。外婆是主帅,妈妈是大将,她这个小兵去不去都影响不了战局。
但她得给外婆妈妈打气。
向楠回到小院就见妈妈的登机箱还搁在门口,堂屋里聊得热火朝天。
“妈,你九十了,又不是六十,一个人住在这边有个头痛脑热看病都不方便,接你去城里养老有什么不好?”还是小舅妈的声音。
小舅妈说完是二舅妈,二舅妈依旧敲边鼓:“就是的,大哥在国外,小妹在省外,大家都不放心你,妈就跟我们进城吧,我那边房子都装修好了。”
“妈哪能去住车库?就住我们家!我们楼里有电梯。”
话都说了几个来回了,还没谈到关键点。
合同怎么签?钱怎么分?人怎么安排。
沈家珍刚要张口,老三向志明就说:“二哥家里人多住不开,我家宽敞,妈就住我们家,别的么……大家平分。”说着摆出心甘情愿吃点亏的孝顺样子。
沈家珍和丈夫互看一眼,这是他们俩意料之外的惊喜,他们想过最公平是两家分钱也分人,没想到老三又肯分钱,还不用分人。
沈家珍不笑,她跟老三夫妻俩打了快四十交道,知道老三这人嘴巴叫得响,不论是孝心还是爱心都只有三分钟热度。
这事得徐小娇应下来,才算是真的。
“老三,给妈养老是大事情,你自己说了不算,还得小娇点头。”
“二嫂,我肯定照顾好妈,不能让妈去住车库。”徐小娇站出来打包票的,还不忘记踩一脚车库。
徐小娇笑容虽然勉强,但话说出来了。
沈家珍想到两个要接送上下学的孙子,一下子松了口气。
谁知一直没开口的丈夫这时候开口拖后腿:“那怎么行,老三,不能让你一家辛苦,还是让妈各家半年。”
沈家珍那口气梗在胸口,自从前几年儿媳妇生了二胎,广场舞她都没时间跳。要是再照顾婆婆,她最后一点休息时间都没了。
明明是皆大欢喜的事,他自己不出力,这时候出来献孝心!
像是突然发现向楠站在屋门口,沈家珍笑眯眯招呼向楠:“楠楠快进来,你干什么去啦,等你等的菜都冷掉了!”
刚才的提议就此被打断,沈家珍借机瞪丈夫一眼。
向楠“嘿嘿”笑着,挪进屋里。
一片热闹声中,外婆开口:“我不搬。”
兄友弟恭戛然而止。
“政策我研究过了,不卖,不搬。”
桥头排骨煲还在砂锅里冒着丝丝热气,瓦罐焖鸡结了层黄澄澄的油花,蚕娘菊花鱼上的勾汁儿微微凝固。
“我不用你们几家养老,我就在这儿。”向阿婆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摩挲过房梁和小院天井,“等我走之后,各家平分。”
“志英,你把东西拿出来。”
小女儿向志英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个文件夹,一份一份分到各家手里。
白纸黑字清晰明了,向阿婆走后,小院和存款均分给四个子女。
向志英对二哥三哥说:“大哥那边我发邮件了,他签字盖章之后会寄回来,我也已经签名了,你们看看吧。”
二对二。
向楠坐在圆桌边大气都不敢喘,外婆却好像事情已经落定似的,给她挟了一筷子菊花鱼:“你吃你的。”
二舅妈开口:“妈,我们两家商量一下可以吧?”
向楠看见二舅妈小舅妈互看一眼,从短暂联手结成牢不可破的联盟。
“可以。”向阿婆吃起面前那盘猪头膏。
堂屋里落针可闻,院外时不时的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高声,向楠在这种氛围里吃了鱼,又吃了排骨,最后还一个人喝了两碗瓦罐鸡汤。
鸡汤里放了冬笋火腿,鲜得不得了。
二舅小舅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等私菜馆来收回盘子,他们几个把向志英也叫了出去。
向楠陪外婆回房间看电视。
镇上许多人家还保留着以前的老习惯和老装修,屋里是七拼八凑的家具和瓦数不够的单只电灯泡。
但外婆不一样,外婆房间早就换了成套的新家具,木料不一定名贵,但样子都是好看的,还有梳妆台和电视柜。
后来屋里又装上了墙暖,临河枕水也暖暖和和的,外婆真的把她自己照顾得很好。
床上铺着电热毯,向楠换上居家服挤上外婆的床,往大枕头上一靠:“阿婆,你以前是绸缎庄的大小姐吗?”
外婆眼睛盯着电视机,半天才回头看她:“谁说的?”
向楠老实交待:“小舅说的。”
外婆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她把怀里的大橘白往向楠脚上一放:“别听他胡说!”话没说完就咳嗽起来。
向楠赶紧从家居服口袋里掏出那只小药包。
药包上贴着张毛笔写的药笺,“八仙果”。
向楠揭开药笺,打开纸药包,八仙果又黑又有点黏乎乎,看上去像用中药做成的生巧克力,这东西真的能止咳?
向阿婆倒认得:“你哪买的八仙果?”拈起切成一小角含在嘴里。
药刚入口,她的脸上就露出无比怀念的神情。
“我不是绸缎庄的大小姐,我是绸缎庄的小大姐。”向阿婆突然说起了,她从没跟儿女孙辈说过的旧事。
第3章 小大姐玉京堂的药与其说是有效,不如……
“小大姐?”向楠听不懂,是二小姐的意思吗?
向楠出生长大都在外省,好些方言都是回码头镇之后才听到。比如吃点心其实是吃中饭,吃腰餐才是吃点心。
外婆笑起来:“旧社会年轻女孩子去大户人家当女佣,就叫小大姐。”
向楠微张开嘴,外婆不是大小姐,是女佣?
“过如意桥……米行,打糕铺子,银楼,酒坊,酱坊,毛竹行,薪炭行,木材店,还有造船的综网的,那时候可比现在热闹的多。”
向楠不太相信,她知道人的记忆会美化过去的岁月,镇上开了那么多新店,今年还有年宵灯会节。
主街道挂了一溜彩鱼彩灯,湖边还有水幕烟火秀,这两天还有火龙舟试水,以前怎么可能比现在热
闹嘛。
向阿婆一直都没提起的旧事,这个晚上却想跟外孙女倒一倒。
“我十岁那年,姆妈把我送进隆泰祥,就是镇西最大的那间……”向阿婆短暂抽离一秒,对外孙女解释,“就是现在的民俗博物馆。”
向楠惊讶,她本来想去博物馆当讲解员的,但那边不收假期工。
“送我去给年纪差不多的大小姐当小大姐使唤。”十岁的女孩换了十块银元,先要送去厨房烧火,得“养得像个样子”才好往小姐身边调。
八仙果中香椽佛手柑的橙橘味在向阿婆口中扩散开,细细品咂,满是蜜花香气。
“头回见到书兰,她爬在树上。”
码头镇交错着四十六条河道,什么树种下去都能长得丰茂。
四月仲春,谢家后院里那棵白流苏树正发花,风一吹飘飘扬扬。
“什么樱吹雪都没有那个漂亮。”
时髦外婆还知道樱吹雪,不愧是时髦外婆,向楠在心里说。
谢书兰爬在树上,死也不肯下来。
“她为什么爬树?”向楠想像中的民国大小姐,不是知书达礼,就是刁蛮任性,她猜测谢书兰是后一类。
向阿婆微微笑着说:“她不肯裹脚。”不说大家闺秀,讲究点的小门户也要给女孩子缠脚,缠了脚就能嫁个好人家。
向楠倒抽口气,民俗博物馆里就有一个馆叫“三寸金莲”,里面展示着许多样子无比精致的小绣鞋,几乎全部的鞋子都没她的掌心大。
“我看见的时候,她已经在树上一整天了。”
“封建!愚昧!剥削女性!削弱女性力量!”向楠义愤填膺,想大喊着脱离家庭,可马上想到谢书兰也才十岁,十岁怎么脱离家庭?
“其实太太很疼她的,拿着缠脚布站在树下直哭。”不疼女儿,也不会这么大还狠不下心给她裹脚了。
“那怎么还给女儿裹脚?”应该反父权反夫权!
向阿婆一眼打断了小外孙女还没唱出口的“高调”:“是生药铺的掌柜太太说书兰脚太大。”
“生药铺的掌柜太太?她谁啊?”故事里突然出现新人物,向楠马上提问,这人凭什么管别人家女儿脚大脚小!
“她是书兰未来的婆婆。”向阿婆淡淡说,伸手轻轻拍了小外孙女一下,为着她一直插嘴,不肯好好听故事。
亲爹妈疼也没用,未来的婆家看你不顺眼,就能从你十岁起折磨你。
向楠一肚火气,被外婆拍过暂时忍耐,等着外婆继续往下说。
“我爬到树上,问她是不是害怕不敢下去。”外婆眼睛里一直含着笑影,说到这句,笑影终于漾开,“她说她不怕,就是饿。”
向阿婆怀里有块黄纸包的脂油饼,姆妈走的时候塞给她的。
猪板油加小葱花和面,一层一层把面揉透了再烘,烘出来的饼又香又酥。
这种饼她从小到大也只吃过两回,第一回 是有一年在她生日那天网到了大鱼,第二回就是今天。
小大姐给了大小姐一块饼,大小姐趴在树上,把饼一掰两半,两人一人一半。
“那后来呢?”向楠急问,“她裹脚了吗?”
向阿婆摇头:“没有,她在树上又趴了一日一夜。”
舌根尝到一点冰片,辛,凉,喉咙到胸腔一阵舒爽。
“他们就放过她了?”向楠为八十多年前那个十岁女孩的巨大胜利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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