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庭
“你还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你新来的吗?整个玉皇顶谁不知道,最不尊师重道的弟子就是在下,儒家门规一千条,我进学第一年就犯了其中九成,老师没把我赶下山,纯粹是看在我天赋卓绝的份上。”
珑玲道:“那不是还剩一成吗?说明你心里还是记挂着老师的教诲的。”
“门规禁的都是吃喝嫖赌,我没犯的那一成不是记挂老师的教诲,是记挂我的未来道侣,我样样都要最好的,道侣自然更是,吃喝赌都不打紧,但剩下那个万不能沾,若被未来道侣嫌弃,岂不是因小失大?”
珑玲看着他脸上三分玩笑七分正经的笑意,怔怔有些出神。
幻象里的阿拾真的和平日不太一样。
若非眼前少年出身儒家,是实打实的儒家弟子,她真的会把阿拾与梅池春当做同一个人。
“老师,天下人都说周灵王与太子姬弃都死在洛邑宫变,沉于洛水而亡,为何我们还要寻找他们?即便他们还活着,找到了他们,太岁仍然肆虐九州,要如何恢复周室,挽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除了珑玲与梅池春,其他人都听得极专注,还能出言发问。
儒者静静望着提问的那人。
“要挽救百姓于水火,自然首先是要令天下再无太岁,花重开,水长流,九州每一片土地都不再有瘴气污染,不再有邪祟降生。”
那人问:“……太子姬弃可以做到?”
“只要他愿意牺牲性命,他可以做到。”
他语义晦涩地回答道。
珑玲本想继续追问阿拾与他老师之间的恩怨,听到这句话,忽而联想到了山巅上的那番对话。
一会儿要阿拾死,一会儿要太子姬弃死,这儒家到底是仁者还是杀胚?
“他要是不愿意呢?”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突然出声的珑玲,她的声音并不强硬,平静中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
炼化着掌中墨字的梅池春也昂首,看向她小巧而坚毅的下颌。
青年儒者神情寂然,淡声道: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一个明君该有的觉悟。”
珑玲想了想:“可你方才不是说,周灵王和太子姬弃都死在洛邑宫变了吗?
周王室亡了,洛邑的宫阙也付之一炬成了废墟,没有国土,没有宫阙,没有臣民,这样的君,也叫君吗?”
儒者看着珑玲,底下弟子悉悉索索,交头接耳。
儒者终于开口:
“即便不是君,他有这样的能力,难道不该做这件事?”
珑玲道:“我若是天下苍生,我觉得他该,但我要是他,我会想‘去他大爷的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凭什么就我一个人死’。”
对面沉默许久,那张凝肃庄严的面庞隐约有一丝笑意,但又仿佛只是错觉。
“若牺牲一个人,就能救全天下的人,你认为这是错误的?你可知道天下苍生的分量?人命的分量?”
窗外苍穹阴云密布,云层后有隐雷酝酿。
珑玲疑心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可一扭头,旁边的少年收起掌中墨点,托着腮饶有兴趣地凝视她,仿佛正等她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
珑玲注视着他的双眼。
“我切开过王公贵族的头颅,也刺穿过寻常灵修的心脏,我从前觉得他们的命都一样轻,轻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走,后来我发现,他们的命也很重,哪怕是死在自己手里的人,无论怎样后悔,人一旦死去,就不可挽回。”
“人命就像天平上的铜权,你若不给一个铜权赋予重量,其他与它同样的铜权再多,又怎么会有重量?”
言语掷地有声,少女浓黑眼眸亮如水洗,烫得灼人。
隐雷在云层后翻涌,仿佛在与什么碰撞。
站在珑玲面前的儒者,面上神情突然一寸寸裂开,他抬脚,缓缓朝着珑玲走来,周遭一切景物都在他身后掀起的飓风中撕裂成齑粉。
幻象崩塌,失败了吗?
师月卿已完全从阿拾手中夺回了「商君方升」的掌控权?
珑玲看着那人越来越近,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但他仍未停下脚步,逼近到一个退无可退的距离时,珑玲毫不犹豫地聚气拔剑——
那身影却缓缓蹲了下去,伸手拍了拍她裙摆。
再抬起头,已是一张带着点无奈,又有些幽深晦涩的俊朗面庞。
“我哪儿给你踩脏了?骗子。”
珑玲蓦然浑身一轻。
“……阿拾?”
他轻笑着嗯了一声,又转头朝头顶正在片片碎裂的苍穹望去。
“有人在背后给师月卿灌注灵气,我才差点被她压制住,打不过就找外援,就这还敢说自己是战胜了司狱玲珑的新一任九州第一强者?”
梅池春收回视线,这位前前任九州第一,对着前任九州第一,漫不经心道:
“你攻,我护,撕烂这破阵,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第20章
“汲隐大人,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与汲隐并肩作战的一名墨家弟子朝身后看了看。
“我现在是能听见别的声音的样子?”
灵气横扫而过,将这些杀气腾腾攻来的墨家弟子震退,汲隐呼吸急促,身后是完全失去意识的珑玲和阿拾。
还好又有四名弟子破除幻象醒来,否则光他一人根本护不住他们俩。
可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操控大阵的幕后之人不知为何只攻击珑玲姑娘,而珑玲姑娘又潜入了那少年的幻象中,大有一副救不了他就一起死的架势。
汲隐咬牙:
“一口气拿了那么多人的令牌说要给我们墨家当临时工,到底是谁在给谁打工?再不出来,别说是钱,连命都……”
“墨家一诺千金,你敢少我工钱,我就敢告到你们钜子面前!”
碎裂声和少女清冽嗓音同时炸响,汲隐瞳仁放大,回头一看——
“珑玲姑娘……他怎么了?”
汲隐看向被珑玲搀扶的少年,他身量高,长臂绕过珑玲肩头松松垂下,压在她身上如玉山倾倒,但体格清瘦的珑玲却像一根支柱般稳稳撑住了他。
“阿拾已夺回「商君方升」的掌控权,待会儿我会让阿拾召来阵眼,你们合力劈开,就能破此大阵。”
汲隐还在打量脸色苍白如纸的梅池春,忽然反应过来。
“此阵名为「商君方升」?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夺取大阵的掌控权?
这两个一境灵修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其他更多的细节尚未追问,珑玲已看向身旁少年。
指节如竹,二指并诀,梅池春低声念出珑玲所说的咒令:
「以刑止刑,一断于法,理官之命,莫敢违逆,阵灵如律令敕,召来。」
被大阵控制的墨家弟子全数停下了动作,天地动荡,汲隐等人抬起头来,一方青铜斗器穿过白雾,缓缓自苍穹降下。
众人欣喜道:
“这就是阵眼!”
血溅棋盘,蔺青曜看着眼前突然呕出一口血的师月卿,起身扶着她的肩问:
“怎么回事?”
师月卿面容苍白,盯着染血棋盘上的那两枚白棋道:
“出了点意外,「商君方升」不受我控制了。”
她知道其中一枚白棋是珑玲,也知道她闯入了另一个人的幻象中。
师月卿本想全力施压将这二人困杀在幻象中,却没料到,这个与她抗争的幻象主人,却不知为何突然神魂力量暴涨,直接冲破了她的压制。
珑玲身旁的人是谁?
谁会助她?
师月卿挡下了替她擦拭血痕的女使,言简意赅对蔺青曜道:
“青曜,速速命季衍等人暂时撤离,他们要开始反攻了。”
一线牵的蛊虫在掌心动了动。
墨家青铜城外驻扎的季衍有所感应,他摊开手心仔细辨认楚地来的消息。
在阵外守了大半夜的副官与敕命鬼狱的几个狱官闲聊。
“这位月卿大人可真是算无遗策,墨家这些弟子就跟蚂蚱似的,真就一个个自己就往我们的大阵里跳。”
“这一战大胜回去,一整年的功绩都满了吧?”
“那肯定的,月川城夺城,杀墨家统领萧离,这一战要是再斩副统领汲隐和这一队墨家弟子,无论青铜城攻不攻得下来,对墨家都是重挫,这功劳算起来,不亚于当年玲珑大人斩杀那位兵家诡将。”
“以前玲珑大人只会带着我们去杀那些邪祟,这些脏活累活,干到死也赚不上几个功绩,巫山每年论功行赏,咱们敕命鬼狱别说受赏,邪祟杀得不够数,还得被淘汰出去——杀诸子百家的这些弟子不比杀邪祟轻松?今年功绩轻松到手,不用担心年底被清算踢出去了!”
副官闻言咧嘴笑道:
“所以我跟你们说,跟着月卿大人准没错!”
一时赞同声无数,季衍却拧紧眉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因为解读出来的消息,说的似乎是:
「先行撤离,寻找时机再行伏击」
命令极其简短,毫无前因后果,蛊虫传讯的弊端就是这样,内容越长,消息传递的时间差也越长,所以为了及时将消息传过去,讯息往往残缺不全。
季衍看了半天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