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庭
怀中虫蛊有了动静。
蔺青曜一手勒缰,一手取出一线牵。
蛊虫微微颤动,想要清晰表达出字句还需时间,那下属却在旁急切催促:
“蔺大人,速做决断啊!孟檀渊和姜玄曦都已陆续突围,还有他们座下那几个大弟子——”
蔺青曜来不及解读,但料想那边应该会顺利。
那边全都是第十二殿的精锐,尉迟肃以为主战场在这边,失了戒备,被打得措手不及并不奇怪。
而且,真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有谁会向一线牵传话?
蔺青曜勒马欲退,却在下一刻听到一个微微气喘的声音。
“想跑?”
蔺青曜猛然回身,一柄长枪几乎与他贴面而过,踹枪而来的少年缓缓收腿,一只手摁住腹部伤口,浸着冷汗的苍白面庞浮现一层笑意。
“蔺青曜,我站在这儿等你来杀,你跑什么?”
贴面飞过的长枪回到了一名磷火缭绕的阴兵手中,
蔺青曜低下头,见自己手掌皮开肉绽,他手里的那只蛊虫也一并被毁,霎时眼露杀意,浑身血液沸然。
“蔺大人!!”
周围护卫将他围住,既是保护,也是担心他上头。
“月卿大人那边既已得手,不可恋战!”
蔺青曜目如闪电,几乎要将梅池春的身影在他眼中五马分尸,但他到底没有意气用事。
“撤!”
梅池春眼中浮着的那层浅笑凝冻。
“梅池春!!”
“师弟!”
身后响起江载雪等人的声音,匆匆拉住了还要往上扑杀的梅池春。
“之前珑玲姑娘说蔺青曜在战场绝不意气用事,我还半信半疑,现在看来,她说得果然不错,倒是你——”
“松手!”
梅池春满面阴霾。
“你不是让我不忘旧仇吗?真正的仇敌就在眼前,不趁此机会杀他,放他回巫山,还要再等到何时才能报仇!?”
十年前,他对蔺青曜不曾有这样的刻骨恨意。
但死而复生至今,他换了个身份陪在珑玲身边,看到了那些将她一步步逼到今日的缘由,如何不恨!
此等恨意,非得用蔺青曜的血,方能浇熄。
江载雪自食其果,有点头疼。
好在他很快想到了就能制住他的一句话。
“珑玲姑娘那边你就不管了吗?”
梅池春猛然回头。
江载雪道:“老师没让我跟你说,蔺青曜这边只是打掩护的,巫山这次围剿真正的精锐,都被派去攻下死生冢了,珑玲姑娘也在这边,你……”
梅池春甩开了他的手,盯着他一副欲骂又止的模样,但也顾不上说什么,只冷着脸吹响一声口哨。
磷火幽幽的骷髅战马踏江驰来,梅池春翻身而上,仿佛从未受过伤一样利落。
他问清对面情形后,对江载雪道:
“给我两百人,我去支援。”
江载雪很想说他这副样子去了到底是谁支援谁,但最后还是扔给他玉令。
“万事小心。”
希望不会给珑玲姑娘添麻烦吧。
珑玲要是知道江载雪的担忧,一定会告诉他多虑了。
真正添了麻烦的,应该是尉迟肃才对。
“……他情况如何?”
后山一处僻静山洞内,汲隐缓缓走出,面色肃然:
“还好,性命无虞,师月卿拿准了尉迟肃想速战速决的心态,诱他深入,这才中招,不过至少他让我们知道,对方有一个擅长摄魂的巫者,连四境灵修都不敌,我们得小心。”
巫山摄魂之术,不仅能使役邪祟,还能引魂出窍。
引魂出窍不单单是让灵修失去战斗能力,巫者将魂灵束缚在巫偶上,就能借用对方的能力。
也就是说,现在他们这边失去了一个尉迟肃,反过来还要再对付一个尉迟肃。
情况瞬间对他们极为不利。
汲隐正觉得棘手之时,忽而听珑玲道:
“既然他倒下了,正好,你先把灵讯柱石安上。”
少年微微睁大眼。
“这不好吧,说好了保下死生冢再安置的。”
“他都不一定活得过来,怎么不行?”珑玲不解地眨眨眼,“我们的目的又不是保护他,我们是来安置灵讯柱石的啊。”
汲隐:“……你真是不忘初心。”
不过珑玲说得也不错,安置好灵讯柱石,至少可以让玄龟令生效,至少可以向外面汇报他们这边的情况。
珑玲解下背上剑匣,从里面取出了沉甸甸的青铜柱。
柱石埋入泥土,瞬间荡起气流,吸附周遭碎石,将这根青铜柱包裹其中。
“玄龟令能用了。”
汲隐立刻给滕绛雪传讯,简单说了说尉迟肃的情况,刚一送出消息,就收到了几条的回复。
一条来自滕绛雪。
还有几条,是来自与他们同在死生冢后山的墨家弟子。
“不好。”
汲隐猛地抬头。
“滕宫正说梅池春带人来支援我们,但估计师月卿也收到消息了,她和那个擅长摄魂之术的巫者朝云梦大泽的方向而去,估计是想先断我们的后……你走了尉迟肃怎么办!”
“你留下来,我去和梅池春汇合!”
耳畔山风呼啸而过,珑玲胸腔被风灌满,有些许刺痛,她却轻点林叶,越跑越快。
头顶有青鸢飞来。
「秀秀」:快看你头上的青鸢!我看到梅池春的位置了,你跟着它!
穿林叶响,天地暮色弥漫,珑玲一往无前的飞奔,仿佛是在奔赴十年前未能听懂的一场邀约。
她想起了洛邑的春日,有茉莉垂枝,溪水澄明。
那个人早早躺在树上等她,见她迟了一个时辰才来,也不恼怒,只是跃下花枝,笑吟吟走来,说他新得了一株稀罕的垂枝茉莉,种在了一个地方,问她想不想去看看。
珑玲后知后觉,直到今日踏入竹屋才明白他那时为何会应邀前来。
他不是不知道她想杀他。
他只是以为他能打动她,以为他凭一腔爱意,就可以带她逃出那个牢笼,从此天高海阔。
暮色染红整片苍穹,梅池春看着眼前挡住他去路的巫山巫者。
玉皇顶的儒者鲜少出世,善战者并不多,不过顷刻,周遭就有血雾弥漫。
想要杀出重围,需要一个先锋。
一个锐利得无可匹敌的先锋。
视线因痛觉而模糊,梅池春用力眨眨眼,尽可能保持清醒,观察着每一个与之交战的儒家君子。
然而,不知是否是他痛出幻觉,他仿佛看到一道色如霞光的身影冲入阵中,以迅猛骁勇之势,杀出一个缺口。
染血的发带在风中翻飞。
绛裙翩然,那上面的每一针,每一根线,都是他亲手所制。
微微气喘着的少女就这样闯入他视野,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还有一双明亮得几乎能照见人心中秘密的眼睛。
梅池春想到她的不辞而别,缓缓收拢五指。
“你不是走了吗?”
他冷声道:
“在竹屋里我说的那些话,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墨家青铜城并肩死战,兵家死生冢受碎骨重伤,即便是此刻涉水来救,也是处心积虑,别有用心。”
“珑玲,十年前是你亲手杀我,真以为假惺惺对我好几日,我就会既往不咎?”
梅池春字字锥心,刺伤的却不是珑玲,而是他自己。
这一路行来,他以为无论如何,珑玲都该知道他心意如何,即便他在她手下死过一次,他还是会不可控的、犯贱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爱上她。
她应该明白的。
她怎么能不明白?
珑玲看着倚坐在树下,早已伤重地奄奄一息的少年,俯下身来,在他染血的唇上蜻蜓点水地落下一吻。
少年眼中的无尽怒意倏然凝固。
溪水声,风声,远处的刀兵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唯有眼前以剑撑地的少女气喘着,眼神清亮地望着他道:
“我只问你一句。”
“十年前我杀你那天,你是不是来跟我表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