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菌行
秦归燕慢慢走出森罗狱,不曾回头,待狱外的天光落在她眼中,她昂首看着许久不见的广阔天空,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三人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马鞭,叱了一声。
这日格外冷,秋风伴雪,呼呼一吹,雪花纷飞席卷羲京街巷,马蹄声在风雪之中逐渐远去。
老罗站在门口望了好一阵,听到同僚感叹:“屠字一号看着竟不像女魔头。”而是个笑起来很甜的姑娘。
牢头说:“她十年前就长这样了。”听牢头言语,他是知道一些屠字一号的过往的,老罗好奇心起,正欲打听,牢头却转身回了森罗狱。
秦归燕在归家路上撩起车帘望着车外那与沿街屋檐擦过的苍天,在某个屋顶,有一身着黑金龙袍的男人,站在烈烈冬风之中,风雪拂金冠,眉目染寒霜。
秦归燕与他对视一眼,放下车帘,隔住车外寒风与故人身影。
按着老规矩,莫兮点了火盆,将秦归燕在森罗狱穿的那件白衣抛入其中,火光灼灼,燃去晦气,和女儿坐下,谈起这些年的经历。
“为娘这些年专心修炼,自觉已到化神巅峰之境,你妹妹是木水双灵根,九年前考入相山书院修行,去年考中二甲十三名,修为突破至凝玄境,已被分到户部做事。”
秦归燕很欣慰:“既有功名又有修为,小月前途无量,比我出息多了。”
“养家糊口的出息而已。”秦归月双手端了三个碗过来,人头大的海碗摆在秦归燕面前,剔透的灵米把碗堆得满满当当,还拿饭勺压了压。
桌上摆了三荤三素一汤,都是秦归燕爱吃的菜,圆圆的点心碟上用黄豆糕叠了座高塔。
修士有灵气支撑身体,无需饮食,只是秦归燕喜爱美食,不想离家数年,家人们没忘了她的喜好。
秦归月执起竹筷,为姐姐夹一箸灵藕片:“姐姐先安心养几年,好吃好睡,把身子的亏空补好后,往后无论是在家做些琴棋书画、女红刺绣陶冶性情,还是相看如意郎君,尽可告诉我。”
妹妹言辞间全然是一家之主的做派。
秦归燕有些不自在,她挪了挪屁股,小声说:“我想出门找点事做。”
妹妹停住为她夹菜的动作。
母亲的语气凌厉起来:“你不好好在家躺着,想去哪?”
秦归燕放下碗筷,正襟危坐:“娘,归月,我被关了这么多年,现在就盼着能出门多见见鲜活的人呢。”
秦归月又给她夹了一箸菜,语速不紧不慢:“你身体不好,先养养,有什么事往后再说。”
莫兮将蟾光剑拍在桌上:“听你妹的,专心吃饭!”
那一刻,秦归燕从亲娘和妹妹的目光中看出一件事,在这两个人眼里,她既不是前魔教护法,也不是十年前震动胥国的重案要犯,刺杀帝尊的邪剑之主,而是一个十年没吃饭光吃苦的可怜猪猪。
又过几日,梵朱处理完政事,捻起一本影卫每日呈上的京中治安密函,打开,合上,将密函扔到书桌上,嗤笑一声。
“她果然跑了,跑哪去了?”
搜罗魔教旧部?
吞食生灵精血?
重修邪剑莫耶?
做不容于世人?
影卫回道:“秦姑娘去了胥国东北边境的黑沙洲,入黑山驿做了一员驿卒。”
梵朱一顿,面上露出百年难见的迷惑神情。
影卫低着头,静候君主指令,好一阵,才听到这统领人族三百余年的帝尊疑惑的声音。
“她脑子被关坏了?”
秦归燕脑子没坏,她只是去赴与友人之约。
许久以前,有个槐树妖对秦归燕说,“归燕,若有朝一日你破关无望,就来我这里吧,我在老家养了一只狗、一条蛇、一盆富贵竹,近日我想回乡去,将家里休整得好看些,往后在那长长久久的做逍遥修士,你若来了,我们陪你走最后一程,定不叫你孤单。”
跨过山海关,便是江湖之外,修真界的风雨恩怨皆与关外无关,秦归燕乘坐一柄玉如意,在立冬那日落在黑沙洲的黑水县,这小县城建在黑水畔,水中住着朝廷认可的山川之主黑麟龙王,管辖一方修士,庇护此地安宁。
秦归燕在县内打听,黑水县的小捕快在烤肉坊门前烤火,见她哆哆嗦嗦,好心请进来送一杯热水,告诉她:“你说的莫语修士在八年前接受朝廷招安,成了黑沙洲唯一一家驿站的驿丞,那驿站唤黑山驿,在县外三十里处。”
关外太冷,秦归燕冻得灵力也运转不起来,飞不动了,只好步行,傍晚才找到黑山驿。
驿站门前,一条大黄狗正在玩雪,见一穿着浅黄斗篷的女子远远行来,身后的雪地留下两行脚印,斗篷的貂绒风帽被戴起来,看不清她的容貌。
直到她近了,大黄狗才从风中嗅到熟悉的气味,连忙喊道:“主人,那个大眼人族来找你啦!”
秦归燕提着湿了一角的衣摆,跟着黄狗的梅花脚印进了驿站。
驿丞莫语匆匆奔来,她穿槐叶绿的长裙,斜梳发髻,柳叶弯眉,眼若春杏,眸含水光,一双柔荑执起秦归燕的双手,欣喜道:“你可算来见我了!”
秦归燕边摘下兜帽,边笑道:“迟了十年,归燕总算应约而
来,请老友陪我走最后一程……莫语,你的妖身呢?”
她惊愕地看着老友,发觉她那大槐树化形的躯体已然不见,只剩下一缕魂魄依附在纸扎的人身上,化成个苍白如雪、脸颊上两坨腮红的模样,头戴白色大纸花,夜晚见了,有些渗人。
莫语捂脸,嘤嘤道:“莫提,是我倒霉,遭了劫匪了。”
第2章
秦归燕在黑山驿站安安稳稳当了几年驿卒,黑山驿包吃包住,有加班费但基本不加班。
秦归燕打算在黑山驿干到死,不过关外民风彪悍,因而总会遇见些不巧的事儿。
比如,年节还未过,驿站的厨子老隽被路过的饕餮吃了。
绣有“黑山驿”三字的旗帜悬挂于大门前。
驿馆之后的院落中,饕餮声如洪钟,理直气壮地说说厨子既为猪妖,一身灵猪肉靠近灶火便散发出自然清香,令他心痒难耐,便忍不住从后方张开大口,嗷呜一下,老隽就那么没了。
黑山驿一把手莫语气得发疯,再也维持不住平日的娇柔美丽,手一抬,纤细白嫩的手握住菜刀往砧板上一剁,露出往年傲啸山林的山大王威势来。
她咆哮道:“大黄、雪不在、小秦,宰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秦归燕将抹布往水缸上一搭,蛇妖雪不在从袖中抽了一柄老长的拂尘、犬妖黄安安撸起袖子,三人不紧不慢走向饕餮。
饕餮哈哈大笑:“吾乃关内通缉榜第三十位,堂堂饕餮是也!尔等小小驿卒能奈我何?”
饕餮死得很快,死状很不安详。
大黄狗化为一强壮汉子,拖着装有饕餮尸体的板车,连带着饕餮胃里的厨子一起去黑水河龙宫报案。
胥国律法规定,凡人的恩恩怨怨归县令管,修士的生死打斗归山川之主管,黑沙洲的山川之主,便是黑水河里的那条黑鳞龙王。
一月的黑沙洲冷极了,分明太阳高高挂,却还是冷飕飕的。
莫语举着一柄绘制仕女图的油纸伞走在前方,大黄拖着板车,雪不在跟在车旁,拉着曲调悲怆的二胡。
秦归燕跟在莫语边上,以手帕掩面,哀哀戚戚:“老隽,你死得好惨啊。”
一路走一路哭,从黑山驿哭进黑水县,从县内最繁华的旺财街西哭到旺财街东,引来诸多群众围观。
乐子天天有,修士们主动贡献的乐子可不多。
旺财街东有个老王烤肉坊,烤肉坊的王掌柜站在店口笑道:“大黄,你们家厨子又没了?”
黄安安没好气道:“关你啥事!”
王掌柜扭头和行人们说:“这黑山驿啊,开了十年,换了二十九任厨子,那厨子不是横死就是嫌工钱低跑了,可见这黑山驿克厨子,不知道接下来还有谁敢去做第三十任。”
黄安安气得呲牙,却知道人家说的是实话,无法反驳。
莫语对秦归燕喊:“小秦,哭大点声,把王大咪的声音压过去!”
秦归燕气沉丹田,悲戚地喊:“老隽啊,你怎么就这么没了?”
真气鼓动着音浪扩散,将路人震得纷纷捂住耳朵,等他们靠近黑水河,旺财街的人们的脑瓜子还在嗡嗡响。
待靠近黑水河,能看到河边水草被冬风吹得干枯,往日爱在此处饮水吃草的牲畜都窝回了棚子里。
莫语对河水福了福:“劳烦通报龙王,黑山驿出了一起命案,特来报案。”
话落,河面出现漩涡,龙宫夜叉架着桦木船出来,载着他们去了河底的黑水河龙宫。
进入龙宫大殿之中,虾兵蟹将站在大殿两侧,见他们过来,便咚咚跺起脚来,模仿着人间县衙:“威——武——”
龟丞相出来,扯着嗓子喊:“龙王到——”
一身穿黑金龙袍的中年人大步行来,面目威仪,迈到桌案后一拍惊堂木,冷声喝道:“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莫语上前拱手:“黑山驿丞莫语见过黑鳞龙王,龙王,有个过路的妖族把我们黑山驿的厨子老隽给吃了,我们一不小心将那饕餮打死,这是饕餮的尸体,特送来给您过目。”
黑鳞龙王了然点头:“哦,莫语啊,这第九纪的九百九十九年才开始,你们就又死厨子?””
她又拍惊堂木,张口骂道:“你把我当瞎子呢!不小心打死?啊?这叫不小心?”
黑鳞龙王噌噌走下来,指着饕餮血刺呼啦的脖子:“黄安安,我们都认识五十年了,你的牙印我是认识的,你定是张口就对准了它的要害!”
黄安安别开脸,咳了一声。
黑鳞龙王又指着那人形清秀白皙的蛇妖:“还有你,雪不在,这饕餮的四肢都有被白莲锁捆缚的痕迹,是你把它锁住了,黄安安才能一口咬中饕餮要害吧?”
雪不在是蛇妖,冬日精神不佳,闻言只是露出羞赧神情,文雅道:“小生只是帮了点小忙。”
黑鳞龙王瞪着秦归燕:“还有你,秦归燕,才从森罗狱出来几年?上头特地发话让我盯紧你,你又宰了头饕餮?”
秦归燕指天发誓:“我拿帝尊七天不吃肉发誓,我没动手!”
黑鳞龙王指着饕餮背上结着冰霜的掌印:“脊梁骨都让你拍断了,这叫没动手?帝尊早就辟谷了!他不仅不吃肉,菜也不吃!但凡我不是今天早上才接到了这头饕餮的通缉令,现在我就把你们四个都关水牢里去!”
黑鳞龙王对着四人好一番训。
秦归燕听得无聊,干脆去把厨子的尸体从饕餮胃里剖了出来。
她扭头问:“莫语,怎么处理老隽的尸体?”
莫语用衣袖揩了揩眼角:“老隽也没个亲人……亲猪了,唉,烧了吧。”
这老隽是关内来的妖修,三个月前被仇家追杀过了山海关,一路筋疲力尽逃到黑沙洲,正欲强抢一路边女子吃了填补体力修为,谁知那女子是泡子沟的道長,道长将他打瘸了,丢到黑山驿做苦役。
算来黑山驿的大家和老隽混得还没有很熟,只是好歹奴役了他三个月,今日替他宰了仇家,再送他一程,也算不负同僚一场。
秦归燕双手在胸前结手诀,在充斥着水灵气的龙宫中点燃一簇冰寒灵火。
她对着指尖轻轻一吹,灵火便飘到老隽的尸身上,霎时将那头猪包裹起来,唬得龙宫中的水族纷纷退避。
老隽的灵猪肉向来是绝顶美味,让灵火这么一烤,香气四溢,那虾兵蟹将被香得口水横流,又渐渐围了过来。
秦归燕去驱散他们:“都散了啊散了啊,这我们家厨子,他的肉不能吃吸溜。”
她用手帕擦擦嘴角,干爽柔软的帕子终于染上湿意。
雪不在过来,用悲悯的神情念了一段超度用的《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