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时夏
她一条胳膊搂着她,一只手托着她圆润的后脑,与那双明亮的眼眸对视。
四目相对间,不知为何,小婴儿的眼圈便渐渐红了,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滚落,却不像一般婴儿那样哭出声,只是静默地流着眼泪。
谭家人看得吃惊,却又莫名不敢打断这幅场景。
孟园却是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不要哭,以后我会常来看你,好吗?”
小婴儿仿佛听懂了一般,眼泪渐渐停止,咧开了小嘴,露出一个无齿大笑。
“真神奇,小师父,您与我家囡囡好像真有缘呢!”老谭的老伴忍不住惊奇。
儿子与儿媳也都目不转睛看着这一幕,老谭说:“你们不知道,囡囡一见这小师父,眼珠子都不会转了,我也是这才邀请小师父上门。”
孟园抱了婴儿一会,又将其还给了儿媳,笑着解释了一句:“也许是因为我们前世相识。”
大家听了都只当玩笑。
“我还担心您要带我家囡囡出家,应该不是吧?小师父?”阿姨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似的问。
孟园摇了摇头:“不是,她不会出家。”
道人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小婴儿的脸上,小婴儿似是有些困了,躺在妈妈怀里眯缝着眼,将睡未睡的模样。
“她会有幸福顺遂的一生。”
她会注视着她,守护着她,一如她曾经那样守护着她一般,护她长大。
她会看着她成人,看着她走入社会,看着她参加工作,看着她交往恋人,看着她成婚生子,看着她渡过这注定幸福美满的一生。
如此,这一次的旅程,就一定要回来了。
家中有一只狸花猫在等侯,此处也有转世的亲人值得惦念啊……
“可以问问孩子叫什么吗?”
“谭无双,她叫谭无双,寓意着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珍宝。我们一家人翻了好久字典翻出来的呢!还去庙里请了大师算,都说是极好的名字。”
从前她叫孟秋花,据说因为出生时地里长了一片秋花,从而得了这个随意的名字,一生也如秋花般渺小平凡、自强不息。
孟秋花生在贫农之家,是家中的长女,从小不曾读过一本书,不认识一个字。十六岁出嫁,嫁给邻村的汉子。后来汉子征兵入伍,打仗死了。尸体被炮弹炸成了碎片,回来的只有一捧骨灰。
孟秋花怀了个遗腹子,还要走十几里山路去砍柴,走在路上孩子出生,她用牙咬断脐带,独自带着孩子过活。然而那唯一的亲生孩子也在八岁感染脑膜炎去世,独留下她一人。此后她便捡拾路边的弃婴,依靠捡垃圾抚养三个女子长大。
五十五岁那年,她从垃圾桶捡回孟园,独自将这个最小的孩子养大,供她读书成材,不曾接受任何人的帮助与馈赠。
八十岁,她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如今她叫谭无双,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第72章
谭家给孟园准备了一个很宽敞干净的客房,房间里有一整面正对着庭院的落地窗,能一览无余地望见满院子的花草。
今夜有月,月光静谧地挥洒下来,铺在地板上,犹如生了一层浅浅的银霜。
道人盘膝坐于床榻,指尖握着一枚铜钱,垂眼一点一滴地将所能想到的祝福都绘成符文,慢慢印刻到铜钱里去。
一并印刻的,还有心中沉甸甸的温情与关怀。
夜间能隐隐听到谭家人起夜的声音,似是怕打搅到她,人人动作都很轻。
刚出生一年内的小婴儿总是比较难带,每隔几个小时都要喂一次奶,或是抱着哄睡,因此这一年的母亲也格外难熬。
然而谭家却是一大家子齐上阵,儿子儿媳要上班就带上半夜,公公婆婆退休在家接下半夜,如此互相帮助着带孩子,大家都在辛苦,却又好似都没有那么辛苦了。
清晨时分,谭家儿子儿媳出门上班,老谭也早早起床,推着婴儿车出门,带小孙女呼吸早上的新鲜空气,回来时老伴已经起床准备好早餐。
这时才有人来敲客卧的门,里头却无人应声。
老伴试探着将门推开,却发现室内空无一人,床铺整洁如新,仿佛一整晚都不曾住人。
惊诧地走进房间内查看,只见床头柜上搁着一枚古旧的铜钱,用红绳串着,静悄悄躺在那里。
“这……人怎么走了呢?”
“那小师父什么时候走的?”老谭闻声过来,怀里抱着小孙女。
小婴儿望见那枚铜钱,忍不住笑呵呵地伸手去抓。
老伴道:“应该是你出门的时候吧?啊哟我们无双喜欢这个呀?来来来,奶奶给你戴上好不好?”
“要不要请人去看看……?”
“我觉得那小师父是个好人,肯定不会害我们无双。”
小小的铜钱被挂在了小婴儿脖子上,婴儿小手捏着那铜钱,低头看了许久。
“真是稀奇,咱家无双这是遇见有缘人了呢!”
“呀呀~”小婴儿童稚地出声,谁也不知她在说什么,只是听起来莫名像“园园”。
县城郊外空无一人的公路上,道人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朝着前方行去。
她的脚步好似变得更沉,一步一个脚印,沉重地好似身上有了背负。却又仿佛变得更轻,轻快地如同寻找到了目标,径直朝着目标而去。
虽然实际上此行她并无目标,却已然有了归处。
所以不必告别,因为终会重逢。
小蛇盘在道人的手上,正在努力地将自己尖尖的尾巴塞进铜钱中心的圆孔里去。
它见猫儿脖子上戴铜钱,人类小婴儿也能戴铜钱,只有它不能戴,于是想将铜钱串在自己的尾巴上,这样便也算是戴上了?
“小黑,你可以将自己缩小一点,这样全身都能戴了。”道人含笑提议道。
小蛇思索片刻,似是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又开始研究如何将自己缩得更小。
道人失笑着摇摇头,继续大步前行。
前路险阻又如何?她自迎难而上。
西南多山,一路行来,只觉到处都是山。
尤其是走过了城镇,便只剩下无边的崇山峻岭,以及偶尔才会露出一星半点的、隐藏在山林间,如同贝壳里的珍珠一般稀少的小村庄。
村人大都是已被时代遗弃的老人,守着偏远的故土,守着过往的回忆,固执地不愿远行。
道人走过千山万水,也偶遇过一些有趣的人。
有次见到骑行旅游的背包客,骑着一辆自行车翻山越岭,偶然见到孟园,那背包客停下来与她交谈,顺便同游了一段时间。
聊天得知,那是一位绝症患者,因患了难以治愈的渐冻症,决定趁着自己还能行动时去走遍全国,*见一见祖国的大好河山,未免以后彻底走不动了,连看一看外面的美景都做不到。
孟园与她交谈,告诉她自己会一些中医,可以帮助她按摩缓解一下病情。
对方虽不抱希望,却对孟园怀揣着善意,因此便也让她医治了一番。
至于效果如何,大概要很久以后才能知晓了。
二人同行了半天,最后那人骑着车先行一步了。
旅途便是如此,总会遇见同行的人,然而彼此步调不同,不过只有一段时间的相伴,最终都会随着时间走散。
孟园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一直朝着西南走,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又走到了哪里。
出发时尚是早春,走着走着春日便越发暖了,于是一边走繁花一路盛开。
有时路上见到某一座山头开满花,便也要绕路去欣赏一番,在花林中住个一夜,如此才算享受到旅途的乐趣。
有一回远远便望见一座山头上开满了粉色的桃花,大片大片的桃粉色犹如从天而降的云霞,布满了那一片山峦,好似一场美丽的幻梦。
天穹碧青,大地苍翠,盛开的漫山遍野的桃花是天地间一抹最明亮最动人的色彩,美得轻柔而浪漫,一刹那便攫住了道人的眼球。
心喜而至,却见桃花山下有一座小村,村名也叫桃花村,村里的农人便靠着这满山的桃林为生。
听闻她是来欣赏桃花的,农人见她穿着道袍,便只叫她去看,分毫不吝啬。
道人在桃林中打坐了一晚,呼吸间都是桃花的芳香,入夜时还有农人关心地叫她去家里歇息,给她送来饭食。第二日离开时,早早便去林子里剪花枝的农人将剪下来的一大捧桃花枝送给了她。
她便将这一大束花枝放进背包,背包拉开一侧拉链,露出一个缺口,正好盛放这烟粉色的鲜妍烂漫。
走在路上,偶尔经过的车辆里,总有人偏头朝路上那位道人投来目光,因她身后的背包里,开了一束桃花呢!
紧随桃花之后的便是杏花,杏花不如桃花娇美,却也有一番妙趣。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杏花开起来如烟如雾,满树似雪般的白,最特别是它花瓣细小,纯白无瑕,更如雪一般。
远远望去,便给人一种疏离的清冷感。
走到树下,风一吹,细细的雪白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总是要落人满头的,顶着一头密密的杏花瓣,便好似顷刻间白了头。
杏花开完,就是梨花。
梨花不似杏花那般细小,也不似它那样爱落花,却更有一种冰清玉洁的净美。
经过一座小城时,恰巧遇见一片梨园。
据说是专业种植梨树贩卖梨子的商户,那一片梨花纯白如雪,开出了不止十里。放眼望去,四处皆是满目的白,清纯的梨花缀在枝头,一朵朵一瓣瓣,皆是纯净的不曾沾染任何世俗污秽的至美。
道人驻足树下,欣赏了许久。
一边欣赏,一边想到自家的小院,院子里的花应该都开了吧?
只是要辜负那一番美景了,今年只能被关在小院里头,无人欣赏。
然而转念又一想,花想开便开了,何须人的欣赏呢?分明是人想看花,而不是花要见人才开。
如此一念,心头便舒朗开了,再无凡尘挂碍。
偶然一阵风过,将几片花瓣吹落,落在道人的发间、脸上,也似落雪一般悄然无声。
穿过这片梨花林,之后便少见人了。
见的更多是山,翻越不尽的山,千沟万壑的山,越走地势越高,越走越感到天地宽阔,而人又是如何的渺小。
举目是蔚蓝的天,远得触手不能及。
低头是绵绵无尽的大地,广阔无边。
山峦起伏,四面皆山,有高有矮有奇有险有壁立千仞亦有秀美清新。
从一座山走向另一座山,道人徒步而行,沿着国道慢慢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