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一块木舟大的墨玉原石被从中切开,露出齐整的断面,横陈在帝君像前充作供桌,其上搁着四时不断的香花净水,墨玉案右侧还篆刻了一道笔锋凌厉的金字符箓,可却有一条深刻的断纹从案底向上蔓延,利落地贯穿并破坏了这道符箓。
山前观光区的帝君像边雕了十个山中护法,眼前正殿的两侧也等距放置着十尊二十丈高的石像,不过可不是山中护法,而是鲜有人认识的昊阳帝君的十位爱徒,最末位的石像雕刻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只是山顶少了半截,一条张牙舞爪的白龙从山底盘绕至山顶,将山峰勒出无数裂痕,遗失的山顶则被它踩在脚下,凌云夭矫,睥睨天下,这条绞断苍山的白龙不能是别人了。
至于其余九尊石像,也都一样凶恶暴戾,全是要毁天灭地的样子,有了十位爱徒反衬,前方高台上的帝君越发显然飘然俊秀,简直和蔼可亲。
当下有几位修士正在内殿里清洁打扫,抄诵经卷,一两个人转头看了看路潇,接着又继续做起自己的事情,住持叫路潇稍等,然后便去指导修士们抄颂经卷了,路潇闲散地欣*赏着内殿中的艺术品,东摸摸西抠抠,好像个不文明的游客。
几分钟后,宁兮从帝君像右边的偏室中走了出来,他看见了身着宫服的路潇,也看见了她头上那支发簪,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哪个皇帝祭山时带来的拜礼,一直收在库房里,从没经过人气,所以看起来还和新的一样,但这种馆藏级别的古董在宁兮眼里只算凡物,和塑料发卡没有本质区别。
宁兮扫量她一眼,评价道:“沫猴而冠。”
路潇没理会他的讽刺,赶快问:“那里是你家金库吗?”
“想什么呢,给我师兄传个口信而已。”
“那里面是电话亭?”
“是一个阵法,能跨越世界传递消息的法术叫做‘金光传律’,这法术既然能打破世界间的界限,也一样能破坏很多别的东西,比如周围的建筑,比如施法者本身,所以必须使用一个专门的阵法约束法术的破坏性,懂了吗?”
“懂了。”路潇点点头,“就是电话亭。”
然后她指着墨玉案侧的符箓问:“这里是你当初被封印的地方?”
宁兮应声:“嗯。”
路潇凑近观察那道裂隙,想看看地下有没有隐藏空间:“这么大点儿的封印?你怎么没被关出精神病?”
“一开始我的本体确实被封印在符箓中,只能围着供桌转,但那时候我还只是一条小蛇,被镇住也没有感觉,后面我修出灵体,就可以在殿内自由行动了。”他挑了一眼殿内末位的雕像,“那座像比我要早来很多很多年,山上的修士和护法都认得我,即便出不去也有很多人陪我玩。”
路潇张开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八的手势:“你被封印时还没有一扎长,从蛇宝宝到元神出窍怎么也要几百年吧?你就在这张桌子下被压了几百年?”
“师兄怎么会让我被压几百年?他给我留了丹药,我第十次蜕皮之后,虽然还不认人,但已经能凝聚出灵体了。”
一条不通人性的两岁小蛇,食欲旺盛,神出鬼没,还管不得碰不得,整日逮谁咬谁好不快活,偏偏能进内殿的只有帝君宫修士、山中护法,以及孟府子弟,真叫一个咬了也白咬,得亏他这个品种没有毒性,不然蛇毒血清都囤不过来。
宁兮大概是想起了自己扮演订书器的尴尬童年,掩耳盗铃般解释:“我十岁后就不怎么主动攻击生面孔了,一百年后完全开智,可以分辨好坏善恶,活动范围也扩展到整座青山,帝君宫住持和孟府家主偶尔还会带我下山。”
路潇拍手道:“这么说传说是真的了?你十世前就是那只‘灵狐献瑞’中的狐狸?”
宁兮点头:“半真半假,我十世前确实是只狐狸。”
“哪部分是假的?”
“我没掉进过陷阱,他也没救过我。”
“呃……”
“仙书不是送的,是被他抢走了。”
“呃……”
“我不是自愿献出内丹的,没打过他而已。”
“呃……”
“那一世我见到他的第一面,其实就是最后一面。”
路潇困惑地挠挠头:“这好像不是半真半假的问题了,根本就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故事吧?”
“是啊,我成仙之后,回溯十世知晓了真相,曾和师父提起这件事,他就把仙书翻出来还我了,还告诉我狐狸肉是酸的。”
“别说了,你师父的形象有点儿不太正面了……”
身为当事狐的宁兮倒蛮想得开:“他的法门根本用不上我那点破烂,不过是遇上一只大妖,正好想打架,顺手就杀了,人类一厢情愿地认为神仙都是好人,但实际上人与神的分界是力量,无关乎道德,只是上陶六院的修士多数不会靠杀害同类成仙,所以叫做正修,当然,肯定有些仙君不在乎这些规矩。”
路潇顺理成章地推断:“那些是邪修?”
“你明知人家杀人不眨眼还说人家邪,是嫌生活太平淡了吗?那些是自在修。”
宁兮淡定地谈论着自己的前世,如同谈论着别人的故事:“可即使我与我师父有过此般血海深仇,一入轮回也了结了,你下辈子再遇见冼云泽,将会爱上他还是会恨他,也都和今日种种没有半点儿关系,因为恨不能隔世,爱也不能。”
第142章
时间安静了片刻。
路潇突然一拍脑门:“冼云泽呢?”
宁兮:“他去收拾自己搞出的麻烦了,顺便救人。”
听闻冼云泽救人,路潇跟踩中弹簧似的蹦了起来:“你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宁兮却很镇定:“我教过他怎么做了,他一个正神,不至于连一个凡人都治不好。”
路潇比谁都了解冼云泽对改造碳基生物的热情,被他救治之前,人的确是人,经他救治之后,人可就不一定还是人了!
她顾不得其他,当下甩开宁兮跑出帝君宫内殿,匆匆去往了安置吕年的房间。
方迈进安置外客的院落,便能听见吕年的房间里人声鼎沸,如同关着一万匹野马,路潇赶忙推门进来,只见吕年、冼云泽,管事师兄三个人正围着桌子乱转,病人如丝络般的手臂已然复原,但他仍习惯用另一只手托着这只胳膊,好似怀抱着个宝贝怕人抢走。
管事师兄声嘶力竭地劝止两人:“你们快停下,都别跑了!”
吕年才不敢停下,还大喊道:“你先叫他住手!”
于是管事师兄面向冼云泽,合掌求饶:“仙君您别和他开玩笑了!”
“谁和他开玩笑啦?”冼云泽振振有词地叫嚷,“螃蟹钳子不比人类手臂好用多了吗?等我给他变一个他就知道了!”
吕年听见他的话,气得脸红脖子粗:“我才不要什么钳子!我也不要吸盘和再生功能,求求你放过我吧!”
路潇立马翻过了桌子,张开双臂截住冼云泽:“算了算了,这种事哪有强买强卖的,你就让他好好做个人吧!”
既然路潇发话,冼云泽只能不情不愿地收了手:“好吧,这人真是顽固!”
吕年保住了做人资格,靠在墙边喘着粗气,却依然留神瞟着冼云泽,从他这副如临大敌的神态来看,刚才冼云泽为他治疗的过程中想必尝试了不少富有建设性的整形创意,给他整出心理阴影来了。
混乱的场面堪堪停息,一只不知在屋顶埋伏了多久的黑猫突然从房梁上跳下来,直扑进冼云泽的怀里,这只黑猫从头到尾足有一米长,活脱脱一只小豹子,冼云泽喜出望外,环臂欲抱,但黑猫只在他怀里打了个滚儿,转眼又逃出了房门。
路潇看着冼云泽羽绒服上被猫咪蹬出来的梅花爪印,心想这猫埋伏了半天,竟只为跳下来踢他一脚,可见冼云泽何等猫烦狗厌,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冼云泽屈指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扭头对路潇说:“有什么好笑的?”
路潇立刻捂住自己的嘴:“我笑了吗?我没有啊!”
“哼,等下有你着急的!”冼云泽摊开两手,“刚才那只猫把针叼走了。”
“你说什么?”
“厄运指针呀!我怕针扎到它,没敢硬抢,结果就被它叼走了。”
路潇无言以对,气愤地指了指冼云泽,然后转身追了出去。
帝君宫的厨房里除了正常食材,还偶有故交送来的新奇玩意儿,当然不能聘用外来厨师,只能由宫中修士自己排班准备三餐,此时几个修士正在厨房里做饭,王静也占了一个小锅,亲自给山上的猫咪煮虾和鸡胸肉。
山上的流浪猫都被义工们捉去做过绝育,带上了项圈,平时有固定投喂点,闲来还可以去游客区要饭,一只只膘肥体健,毛光水滑,已经被王静贿赂了一个多月的猫咪们掐着点儿过来吃饭,三两成群,或趴在屋顶,或站厨房外的墙根下,却没有一只擅自闯进厨房,也没有一只打架,看起来都非常有礼貌。
此时路潇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几分钟不见,她的身量竟凭空胖了一圈,连下巴都胖圆了,也不知她跑得多快,竟然累出了一脑门的汗,嘴里呼呼地大口喘着气。
王静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躲开一步:“你怎么了?”
路潇并不答话,疾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往王静怀里塞了一株玫瑰,接着一个起跳从墙头翻走了。
王静本能地追了两步,可路潇一眨眼就跑没了影,她呆呆看着怀中的玫瑰,正当迷惑,忽然一痛,原来是玫瑰的尖刺扎破了她的手指,刺的尖端还露出一点寒芒,她好奇地掐住这根刺左右一折,竟然从中抽出了一根针来。
被针扎过的指背剥出一点肉刺,王静看见后,随意吹了吹伤处,微小的伤口和血花很快自行愈合了,她没把这点小伤当回事,依然好奇地看着手里的针。
“哎,你看见一只猫了吗?”
王静听见有人喊自己,握着玫瑰抬头一看,发现是路潇再次折返回来了,但这个路潇的身材却变得精干许多,也没有刚才那般乏累了。
她惊讶地用玫瑰指了指院外,又指了指院内:“你为什么跑来去跑去的,还跑得这么快?”
“我什么时候跑来跑去了?”路潇一眼看到了王静手里的针,马上抢过来,“这东西怎么到你手里了,小心变成毛线团!”
王静一脸的莫名其妙:“明明是你给我的,就插在这朵花里,半分钟前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
路潇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忙问:“那不是我,给你送花的那个人跑哪儿去了?”
王静呆呆地指向墙头,路潇立刻追了上去,王静看着手里的玫瑰,想了想,也跟着追了出去。
厨房外的林子罕有人至,地面上的积雪还很厚,只见一串清晰的人类脚印半途转为猫的足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排向山林深处,看来这小东西的道行不深,尚不知道如何掩盖自己的痕迹。
路潇追出去不到一公里,果然看见了那只肥硕的黑猫蹲在一口枯井边,正像人一样剧烈地喘着粗气,想来是被这几步路累得不轻,而她看见黑猫的时候,黑猫也看见了她,那毛茸茸的小家伙一个轱辘爬起来,跳上井沿就准备继续逃命。
可路潇却懒得再追了,她顺手从树上摘下一颗未落地的山楂,这颗山楂冻得像石头一样硬,正是趁手的飞镖,偏在这时候,姗姗来迟的王静果断抓住了她的手臂。
“别打,我认识这只猫!”
“虽然你可能看不出来,但它其实是一只小妖怪。”路潇将山楂从被抓住的右手抛到了左手上,依然做势准备投掷,“看我把它捉住你就知道了。”
王静赶快又去抢那颗山楂:“我知道它是只妖怪!”
井上的黑猫抓住时机,果断掉头逃跑,可不知是因为井沿上有冻结的冰,还是因为它不善运动腿抽了筋,总之起跳时脚底一滑,竟然大头朝下栽进了井里,同时从嘴里发出了一声情绪丰富的“嗷?”
路潇和王静停止动作,双双跋涉过雪地来到废井边,一起张望井底,只见黑色石头垒成的深井内一片黝黑,黝黑里还蹲着只没有半根杂毛的黑猫,黑上加黑,黑得彻底,连路潇都难以看出那只猫究竟在哪儿。
王静还在着急怎么把猫捞上来,路潇却已经翻过井沿跳了下去,王静见状心肝儿一颤,本能地想伸手拽她,可却连路潇的衣角都没有摸到,她瞠目结舌地把头探进井里,迟迟听不见落水或落地的声音,也得不到回应,仿佛那一人一猫都从井底消失了。
她喊不来人,又怕回去求救来不及,于是决定自己想办法,井轱辘的把手不知哪去了,只剩一团粗麻绳缠在井口中间的木架上,她便想把绳子顺给下面的一人一猫,于是费力地把半个身子都挪出了井沿,抓住绳头使劲儿一拉,不料糟腐的木头竟然断裂了,而她也被轱辘下坠的重力扯进了井里。
王静尖叫着摔进井底,却没有预料中骨断筋折的疼痛,只是全身上下一根头发丝都动弹不得。
她落地之时面朝天空,高高的井口像满月一样挂在天上,王静觉得自己可能是摔糊涂了,一时间竟然不觉得害怕,她想不通井底明明那么窄,以自己成年人的体型是怎么躺下的?刚才掉下来的黑猫和路潇又在哪儿呢?
短暂的迷茫过后,她开始尝试呼救,可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不过很快就有一个老太太探头看向井下,她见状心生希望,觉得自己有救了,可那老人只碎碎念着“不得好死,莫来我家”,然后随手往井底撒了一把纸钱,圆形方孔的黄色纸钱飘然落下,盖住了她的脸,却盖不住井口模糊的光。
过了一会儿,黄纸后忽然照出了一个硕大的影子,影子缓缓贴近她的脸,拨开了盖在她脸上的黄纸,那居然是一只老虎般巨大的黑猫,一爪子就能拍碎她的脸,不过这只黑猫皮毛黯淡,瘦得只剩下一把骨架,应该很多天都没有进食了,面对紧贴自己咽喉的尖牙利齿,王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猫咪为什么这么大?
黑猫在她脸上舔了几下,终究没有咬下去,随后体力耗尽,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她胸前,它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呼吸逐渐停息,很快最后一丝光也从它的瞳孔里消失了,不久之后,又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从死去的猫的影子里站了起来,而就在这井底,已经并排躺了六具黑猫的尸体。
王静试着移动手指,但身体里没有一丝肌肉听从她的调遣,直到这个时候,她终于涌起了那个念头——我是不是摔死了?
这个想法像是打开了桎梏灵魂的锁,她终于能够自由移动了,随着视线越升越高,她回头时看见了自己的身体,那具身体大半覆盖在纸钱下,但从纸钱边缘露出的细小手指来看,一定是比大黑猫还小的孩子,她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小孩子,可能是这口井在搞鬼吧!
那死而复生的黑猫忽然抬头看向她,看向悬浮于空中,连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形态的自己,她很想告诉黑猫,如果吃掉自己能让它活下去,那么至少让它们之中活一个吧!
黑猫似是听见了她的心声,眼中发出精光,扑上来将她的魂魄一口吞了下去。
啊?你还真吃啊!王静的眼前忽然一黑。
她终于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只黑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