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现场只剩下一把骨剑孤零零坠地,发出清灵的撞击声,这声音脆得奇妙,路潇突然意识到自己脚下踩踏的并不是冰面,而是毫无杂质的水晶地砖,山坡上阶梯一般的浮白也不是云,而是无数殿堂的白玉高顶,原来视野之内的壮景竟然是一片人工打造的摩天广殿,而他们当前身处的地方,则位于这片殿堂的最高层。
风速转疾,楼群忽如云烟飘摇,似海市蜃楼要被大风吹散,短暂的雾化之后,楼阁却又重新固化,只是材质从玉石变成金属,颜色从白色变成金色,形制从没有雕饰的平顶变成了花纹繁复的尖顶,简洁的石砌建筑变成了奢靡的宫殿。
路潇两人也在宫殿重构时被传送到了建筑最深处。
这里雾霭蒙蒙,空气里缭绕着奇异的香气,似是春日里朝阳初升,百花上的晨露挥发成雾,身处其间,一呼一吸都觉自然清新。
而这金色殿堂的正中央,突兀地横置着一张长案,长案远端隐没于雾气,看不出详细,近端则坐着一位仙姿玉质的男子,他宽袍逶地,斜靠着座椅扶手,掌心托着一朵盛满琼浆的兰花,正怡然自得地饮酒。
长案的正下方,与路潇两人相对的位置,还站着一个持剑的陌生男人,他看上去有些惊慌,还有些尴尬,好像一只被人从巢穴里抓到日光下的夜行动物,突兀地直面了猎户的枪口。
此情此景似曾相见,路潇一眼认出座上人是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冼仙君,她也又一次遭遇了在“门”内的状况——不管如何行动都离不开原地,更无法靠近眼前所见,一切法术和力量都失去了效果。
冼云泽不明详细,本能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没关系,那个人——”她顿了顿,吐露道,“是去留山的冼仙君。”
路潇的声音并不低,但冼仙君仍只是和陌生人四目相对,他们似乎都听不见她的话,也看不到她的存在。
冼仙君对男子说道:“你身负凶器潜入神殿,实属无礼。”
男子自知不敌,便盘膝而坐,把匕首放在了一旁的地上。
“想不到异界的神祗竟然有如此伟力,一呼一吸,可使天翻地覆,万物生灭,而我连对抗祂都无从着手,此行是我自寻死路,既然被你抓住,随你处置也就是了。”
“我不过是来陪上神喝酒的客人,处置你做什么?”
“难道不是您施展神力拘我至此吗?”
“我请你来只是出于好奇,想问问你有什么理由背信弃义,又为什么要恩将仇报呢?”
男子摇了摇头:“贪生怕死之辈,不值得您究其详细。”
“我观你修行不浅,天生有如意延年的福运,如今自寻死路,何来贪生怕死之说?”
“我所贪不是一人之生,而是苍生之生。”
“苍生。”冼仙君转动掌中兰花,垂目复吟这两个字,随后再问,“你持自在修的法门,本该视苍生如口中粟,现在却要为粟米舍弃自己的生命,这是什么道理?”
男子眼神迷茫,似也困惑于此。
他回忆般讲述着来到这里的缘由。
“我原本是淲河谷的祭司,执掌一地的战争、耕种和祭祀。受任以来,我从不敢懈怠,总是诚惶诚恐地通过骨骼、草木、玉石进行占卜,然后遵循占卜的结果,在隆重的仪式上杀死祭品,用以取悦祖先和神灵,愿祂们赐福给土地源源不竭的生命力,赐福战士勇猛并胜利,赐福城池远离不可预知的灾祸,赐福建筑、生育、出行、捕猎等一切事宜都吉祥顺利。
我自己也通过祭祀获得了超凡的力量,一日比一日更接近我所祭祀的神灵,我清楚地知道,我死后也将魂归祖先之所,成为被祭祀的一员,我的后裔们会像我侍奉祖先一样,用千万牺牲的血肉取悦我,继续增长我的修行,终有一日,我将在那冥冥处化身为神,获得我所追求的永恒。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宿命。”
冼仙君平静地听他说完,继续问:“这确实是一种自在修的法门,那你为什么不安居故土、恪守本业呢?”
男子垂落视线,回忆起多年前那场难以理解的事故。
“五年前,我主持重修祖庙,照例要在动土前进行占卜,卜象选中的主祭品是一个老贵族和他的家族,一共四十六口人,此外还有两百个战争中俘获的奴隶,一百头猪牛羊,以及一些专门用于祭祀的礼器,一切牺牲和物品都已齐备,祭典本应该非常顺利,然而我自己却出了问题。
我忽然不能接受死亡了。
那一夜,我在专门为祭典搭建的大屋里磨砺着刀具,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哭泣,我听惯了惨叫、哀嚎、求饶、咒骂,对我来说,这些声音和风啸一样寻常,谁会试图理解风呢?可是那一天,我竟然听懂了风的恐惧。
哭声把祭品的恐惧灌进了我的脑子里,就像那惨叫是从我口中发出的一样,于是我也开始痛苦,我不能忍耐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于是走出茅屋,迫不及待地割断了祭品的喉咙。但世界仅仅安静了片刻,然后我就重新感知到了笼子里每一个人牲的恐惧之心,不止于人,还有那些待宰的牛羊,干涸河道里的鱼,蛛网上挣扎的飞蛾,火堆里蠹木爬出的虫……我一听见他们哭,就感觉到了他们的苦痛,我看见他们挣扎,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抽搐,我摸到手里滴血的刀,就感觉自己的脖子也断了。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并不是经由哭声得到了这种痛苦,而是……我理解了他们。
我被迫一同体验了凡我所见、所未见、所知、所未知的一切娑婆众生对死亡的悚惧。
此种弥天恐怖,非我一人可以承受,可我又找不到解脱的办法。
请您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这样?”
冼仙君徐徐道来:“自在修生于无情道,本性无情无欲,所以才能无所顾忌地掠夺众生灵息为己用,你如今蘖生情欲,始知爱恨,不能再心无旁骛地杀戮了,恐怕难以继续自在修的法门。但这和你来行刺上神有什么关系呢?”
男子闻言恍然,终于解开了困扰日久的心结,于是也不吝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这样卑微的生命,如何能承载得了娑婆众生对死亡的恐惧?当我忍无可忍之时,忽然意识到一件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众生死后尚有归处,可上神收回神力、娑婆湮灭之日,世间众生都要魂魄飞散,这是比死亡还要彻底的消失,我连众生之死都不能承受,要怎么承受那彻底的灭度呢?”
第193章
冼仙君了然道:“所以你才来了这里,那你想过行刺失败的后果吗?”
男子摇了摇头:“我还来不及思考这些,就像人迷失在沙漠里,缺水濒死之际,忽然得到一壶毒酒,会因为酒水有毒而克制住不喝吗?我如今也到了道尽途穷的境地,眼前只有这一条生路,唯有一意孤行了。”
“可惜你来错了地方,此处只是上神化形所在,而她的本体宏据八瀛,远非这小小殿宇容纳得下的。你要弑神,必要想办法召唤出她的真身才行。”
“原来如此,确是我自不量力了。”
“倒也不难,我可以传授给你这道召唤咒。”冼仙君见他困惑地望向自己,笑说,“不过凭你的道行,连上神的一根羽丝都无法折断,要怎么能战胜上神的本体呢?”
男子重新垂下头颅:“我不能。”
冼仙君忽然倾身向前,俯视着他颓丧的身影说:“我还有一种仪式能安抚上神的精魂,令她在无知无觉中陷入安眠,之后你就可以用她的翎羽将她的神骨钉住,那样她便无法行动,也不能苏醒,更离不开娑婆了。”
男子闻言,突然颤抖着身体拜倒,一种预感告诉他,眼前的神仙将会帮助他种下这颗罪孽深重的业果。
“请您教导我这种仪式!”
“仪式所需种种广布鸿宇,神威足可移星换月,你真要用这力量普度苍生而非自己吗?”
“我意已决!”
“从此万万年,这世上再没有容纳你的地方,而你费尽心机争取的一切,随时可能被凌阳氏毁灭。”
“那我也要试试!”
“此事罪无可恕,即便功成,苍生可活,你也必定魂飞魄散。”
“我知道!我知道!”
“好,那我便成人之美。”
冼仙君把兰花抛向长案,兰花落地,即刻生根散叶,把长桌变成了一片花圃,随后他手臂向后一招,路潇脚边的骨剑忽然兀自颤动,她立刻抬脚踩向骨剑,可剑已如闪电飞出,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冼仙君手里。
冼仙君将左臂的广袖缠在骨剑上,剑锋一抽,便割断了袖子,截断的布面上随即显现出了密集的字迹和图案。
“娑婆万物都不能伤上神分毫,你欲成此事,还需一柄利器,我这里有一把小友打造的短剑,此物与上神同出一族,可供你削其羽、斫其骨,虽不堪长用,但聊胜于无。祭祀和仪轨我也一并交予你,至于此事成与不成,看你运气。”
冼仙君说完便把缠着白绢的骨剑扔给男子,男子伸手欲接,谁知无端风起,梁栋雾化,宫殿再次变幻,飞出的骨剑和男子也被送回了当初进来的地方。
片刻后,宫殿重新凝聚成形,天顶正中出现了一方万花筒般的藻井,光明穿透藻井花纹中镶嵌的彩色琉璃,投射在地上的光影也变得缤纷绮丽,连空气都染上了淡淡的颜色,冼仙君忽然转身向右,侧头看着路潇两个人,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他们在这里。
风动兰花,酒香满室。
冼仙君缓缓道:“你们已经见证了一切因果始终,不该再有困扰了。”
路潇怎么会不被困扰?她困扰极了。
“原来是你传授给了人类弑神的方法,为什么?”
冼仙君应道:“万事万物皆有命数,葬身于此是上神的命数,绝地逢生是娑婆的命数,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即便如此,你怎么敢亲手做这件事,难道你不畏惧此中因果吗?”
冼仙君失笑:“可这又不是我出的主意,报应也不该报应到我身上吧?”
“不是你的主意,那是谁?”
冼仙君抬手虚指隐匿于雾霭的对案:“喏,人在此处,你自己问吧。”
话音落时,迷雾转瞬消散,但见长案尽处的另一张墨玉宝座上,正倚坐着一位气度高绝的女人,她右手拈着长劫所化的黑色翎羽,从容自若地扇着风,好像所谓弑神,所谓恩怨,所谓誓约和使命,都只是她掌中一局轻描淡写的游戏而已。
女人只是向路潇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便犹如华光照临,似乎她身处之地即是天地四极的中心,万事万物都要听顺她的心意,念其所念,感其所感,磅礴的灵息不受控制地从她的视线里生发而出,单是这份被注目的威压,就足以毁灭一切生灵的形骸。
所幸路潇两人命格殊异,尚能够在这股威压下维持住化形。
路潇定定地望着座上的女人,几乎立刻就明确了她的身份。
还有谁能玩弄时间和空间?
还有谁能演算神明的命数?
还有谁配决定娑婆的存亡?
路潇不禁念出了那个名字:“赑犱。”
赑犱的化形与路潇有着三分相似,音色也相近,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像是照着一面朦胧的镜子。
赑犱笑着说:“我已在此等候多时,你们着实来得晚了些。”
路潇克制住了内心的愤怒,尽量平静地问:“你既然没有死,为什么放任我们经受万劫不复的折磨?娑婆众生欠你的,我们并不欠。”
赑犱从长案上摘下一朵兰花,对路潇摇了摇:“我手中拿着几支兰花?”
路潇不明所以,老实回答:“一支。”
赑犱闻言将花枝折为两段,又问:“现在呢?”
路潇:“当然还是一支。”
赑犱把折断的花枝复接到一起,于是断口重新长合,变回了一只完整的兰花。
“你看,此二者同属一枝,未有你我之分别,合二为一仍是原来的一枝。”随后祂又把这支兰花折断,两手各握着一边,两根残枝随即蔓长,分别生出了自己的根须和花朵,两朵兰□□自飘摇,花瓣、叶脉都和最初的母本不一样了,祂接着说,“可一旦两半断枝开始自己生长,这朵花就再也不能复原如初了——新枝蘖生之时,便是旧枝当死之日。”
祂把兰花抛落脚下,花枝迅速长成了锦簇连绵的花团,案上案下的兰花连成一片,之后花潮滚滚而下,淹没了他们身处宫殿,继而淹没了下方的每一座宫殿,那些摩天的殿顶也顿作云雾散,视野之内就只剩下无尽的花海,再看不出一丝建筑的痕迹了。
路潇心中异动,隐隐明白了什么。
赑犱问道:“你是我骸骨生出的花,若我未死,你也就未生,我要怎么帮一个不存在的人?你既已生,我便已死,一个死人又怎么能帮助一个活人?”
路潇被她的逻辑噎住,无比困惑地说:“那你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我既然在同你说话,必然是没有完全死去,而我没有完全死去,你也就不可能完整的活着,看看你自己,你现在是死是活?”
花海中的神明一边徐徐道来,一边扇动着掌心的黑色翎羽,发丝与衣袂随轻风浮扬,裸露的臂弯和面庞上花影摇曳,宛如明霞映玉,华彩熠熠。
“你生自我的精魂,原是*我杀戮的本性,所以当你以杀戮为生时,其实你仍旧只是我的一部分,只有当你违逆我的本性、放弃与生俱来的杀欲、终结人类加诸于你的意志时,才能真正与我分离,并拥有自己的灵魂。”她说着又看向冼云泽,“小家伙,你也一样,当你有了愿意为之牺牲的目标,在生死之间有了取舍时,你也就得到了完整的自己——祝贺你们,按照人类的说法,今天就是你们的生日了。”
赑犱言笑自若,却字字吐露着自己的秘密。
“虽然人类做了很多,但他们其实没有能力杀死我,唯有你们——当你们的灵魂变得丰沛,如折断的花枝各自生长成独立的植株后,届时我将再没有复活的机会,那一刻才意味着我真正的死亡。我死去之后,与人类的契约也将一同消失,我的骸骨和灵息会永远留在这里,成为这世界永恒的养料,而你们不再是我的精魂,也就能够自由离去了。至于你们还要等待多久,就要看你们什么时候长大的了,我想,一千年吧。”
路潇望着座上的赑犱,心中震动:“那你怎么办?”
“我早已功德圆满,可惜仙寿无极,不能任我归去,所以才想借人之手给自己的故事写一个结局,如是而已,无须介怀。”
赑犱说完这些话,手中翎羽凭空一划,将漫漫花海分作两边,路潇被摇动的花海推了一下,不过她还有话要说,于是晃了下身体后又站稳了,可是冼云泽已经先一步从宫殿里消失了。
花海尽头,又一个人跋涉而来,正是刚才鬼鬼祟祟监视路潇的云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