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幼白
“是潮汐。”凌阳弋解释道,“我们遇到涨潮了,按照规律,水位至少几个小时后才会褪下去。”
路潇本计划等水位平稳,自己就能拉着凌阳弋游出去,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是大潮,海面升得又高又迅猛,但见湍急的水流层层追逐而上,激起了白色的浪花,海面很快就接近了地洞天顶。
凌阳弋不会游泳,他在水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要忍不住开始划水,就会头重脚轻地朝水底扑腾,路潇只能扯住他的手臂,尽力把他往水面上带。
偏在这时候,下方安插着黑色石柱的黄色岩石上,开始出现一圈圈密集的涟漪,仿佛狂风骤雨击打在河面上,伴随着这诡异变化的是犹如交响乐般震撼的声音,声音在水下传播起来更快和更清晰,路潇整个人都被这声音包围起来了,她拉扯凌阳弋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突然觉得这节奏异常的熟悉,仿佛曾在什么地方听过。
是曾经?是小时候?不……是比那还要遥远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时候?
她困顿不解之时,黄色岩石上的涟漪突然变成了漩涡,路潇和凌阳弋以及无数的海水一起被吸进了那漩涡里。
再回过神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陷入了那黄色的岩石中,液态的岩石包裹起她之后,再次迅速凝固,给她留下了一个直径一米多的正圆形空间,一同被纳入进来的海水从肉眼看不见的孔隙中渗透出去,氧气却能被这种材质从海水里滤出来,因此形成了一个气室。
路潇喘了几口气,确认自己可以呼吸,稍稍平静下来,但这处密闭空间实在太矮了,她坐直身体便要撞到头顶,伸手摸摸周围岩石,严丝合缝,一点破绽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生长在发酵面团的气泡里的酵母菌。
“凌阳弋?”
路潇随口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凌阳弋早在下坠的过程中便不知所踪,此刻更无处可寻,不过这黄色岩石却因她的呼喊而出现了水一样的波纹,看来这奇怪的东西很容易发生共振。
既然没什么办法,那么只能使出蛮力了。
路潇握了一下右腕上的珠串,强大的力量负压而来,同时心脏居然感到几下震颤,冼云泽此时被困在沉魂之中,无时无刻不在消耗她的力量,她这副人类的身体确实有些透支了,即便使出这样平常的手段都感觉了到力不从心。
但不值一提,这种程度的不适还不能干扰她行动。
路潇跪坐在地上,握紧拳头,蓄力砸向面前的岩石,以她自己的估算,就算面前是一米厚的钢板,也应该会变形开裂。
然而并没有。
这种液态“岩石”的物理性质和普通物体完全不同,她一拳砸下去,岩石上顿时泛开了一圈激荡的涟漪,涟漪随即扩散到整个空洞,而后这个一米空洞就像是砸到地上的篮球一样,开始不断地捏扁捏圆,好几次磕到她的头,震荡由快到慢,最后归为宁静,岩石也在反复变形中吸收掉了路潇的力量,而震荡过后的空洞变得更小了,如今的她即便跪坐着,头顶也摩擦到了上方岩石。
路潇觉得可能是刚刚那一拳的力量还不够大,没有突破岩石的断裂强度极限,于是重新蓄力,又往地上砸了一拳,这一次效果更佳,小小的空洞震荡得像是被扔进了高速揉面机里,要不是路潇有法术护体,这一遭下来肯定能拉出手套膜,空洞在震荡之后依然完整,而且变得越来越小,这一次路潇干脆要弯着腰才能维持着跪坐的姿势。
现在她确实感到有些不妙了。
只怕再砸几次,她就要被挤压成肉酱了,而且这座岛这么大,她被关的又这么深,假使真的死在这儿,就算宁兮他们来了都不一定能找到她的尸体,估计要等沧海桑田之后她才会被当成化石挖出来——完了,这下当代人类文明真的能留下化石证据了!
她低头看着那黄色的岩石,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准备破壳而出的小鸡雏,不禁苦笑。
可还没等她多歇一会儿,便发现了另外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随着空间体积压缩,蛋壳里的氧气消耗速度开始大于氧气渗透速度,她很快要缺氧了。
第52章
路潇叹着气改正了懒散的坐姿,盘膝而坐,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进入龟息状态续命。
龟息术是一种常见的法术,连普通人也能在练习后掌握,普通人可以通过龟息术减缓呼吸和体能消耗,进入冥想状态,维持数日不吃不喝不动,有修行的人则可以在这种状态下维持数月,至于真正了解这门法门的人,甚至可以在完全屏蔽外界能量交换的情况下生存几年几十年。
不过龟息之术最讲究心平静气,泡在沉魂里的冼云泽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哀怨,情绪都时时传递给了路潇,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态,于是越是想平复心情,心跳就越快,越是想沉静,脑子就越乱,呼吸因此更加急促,身体的耗氧量也步步提升,随着窄小空间内二氧化碳的浓度逐渐升高,她渐渐感觉到指尖与脚尖发麻发冷,这正是身体缺氧的表现。
这个座怎么打怎么不对劲,她觉得自己可能要走火入魔了。
头发上的海水沿着发梢滴滴落下,击打在黄色岩石上,滴答,滴答……
滴水之音一声声传入耳朵,有节奏地波动着她的思绪,似乎像在表达什么,在叩问什么,滴答,滴答,滴答……片刻之后,她忽然听见自己记忆的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回响。
滴……答……
那是什么时候?
我什么时候听到过这个声音?
路潇捕捉到了这声滴答声,跟随它一起下潜向记忆深处。
那滴答声有着和水落在黄色岩石上同等的音色,不过这些声音却组成了一支振奋的曲调,像是某种节奏明快的打击乐,当一枚枚乐符复位,完整的旋律便从她灵魂深处自然流淌出来,记忆也随之变得清晰,路潇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变得轻盈,像是初春时节雏燕的绒毛落在了巢穴里。
她记得自己身处一座偌大的宫殿中,那地方无门无窗,也没有光明,构建宫殿的材质就和眼下的洞穴一模一样,她好像也没有身体,没有思维,没有喜恶,不知厌烦,她在那无名的宫殿中日复一日地等待。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殿外传来这支乐曲,那个曾陪伴她长大的人温柔地说着话。
“时机已到……”
“是时候出去了……”
“去吧,去找到他……”
路潇心中升起一股茫然。
时机?什么时机?去哪儿?找谁?她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记忆里得宫殿开始融化,男人的声音在音乐声中弱去,而此刻的路潇也闭上了眼睛,开始屈指叩击地面,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支音乐,但那节奏就像与生俱来一般清晰,如她出生就会呼吸似的,她出生就会这乐曲。
她的指节落在黄色的岩石上,有节奏地敲打着,石壁上慢慢泛起涟漪,涟漪蔓延开去,在她头顶处收拢,自相干扰后又反弹回来,而后和下一圈涟漪发生碰撞,一次次干扰碰撞的能量叠加起来,涟漪交接处就诞生出了更剧烈的震荡波,很快空间开始摇晃,空洞像被吹胀的气球一样飞速膨大。
路潇还未睁开眼睛,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还在循着自己的记忆不停敲击。
她动作果决,敲击声一声快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更有力,岩石上的涟漪终连成激烈的波纹,并开始尖锐自鸣,这支乐曲不是供人享乐的雅乐,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宣泄,而更贴近音乐的起源,是人类先祖与天地诸神沟通的祝祷。
这间窄小的洞穴随着敲击声变得越来越大,当洞穴扩展至热气球大小时,黄色的岩石终于拉伸到了极致。
空洞如同承受不了这力量一样瞬间撕裂开,裂隙中间还拉扯着无数的细线,仿佛一枚被敲碎的藕,又好像是熟透的丝瓜,原来这些线才是岩石的基础结构,它们勾结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密不透风的黄色岩石,被节奏击散后,就还原成了一团柔软的丝络。
如果再仔细观察,还能看出这些丝络上的生物痕迹,它们其实更像是纠缠不清的蚯蚓,每一只都只有铅笔芯粗细,一尺长短,便是这些东西固化成为了岛屿的根基,可见其总量庞大到不可计数。
路潇从缺氧状态下解脱出来,睁开眼睛,立刻被自己的作为震惊到了。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出生为人便有智识,但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听过的这支音乐,听过秦叙异那些话,到过那个地方……何况记忆中的她感觉并不像一个孩子,甚至……不像一个人类……
此时海水从上方裂隙灌下,路潇也被从空洞里冲了下去,她掉进船骸下方的另一处广袤地宫里,浮在水面上仰起头,海水便跟天塌了似的兜头泼下,但雨势很快止息,身下的海水也快速退却。
原来敲击声停止后,那些生物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它们以黑色石柱为中心,迅速向外凝固成为庞大建筑群的一部分,路潇随水落在一道浮桥上,抹掉脸上的水,站起来扶着桥栏往下看。
海水仍在簌簌退却,自高处俯视,这处空洞好像是一片封顶之后、又抽空了海水的深邃海沟,无数鸣砌在海沟里搭建成一道道高低错落的浮桥,一条条精美绝伦的回廊,一根根生动诡异的立柱,每一寸建筑结构都经过精雕细琢,没有丝毫的瑕疵,仿佛有一万个能工巧匠在这里耗费了自己的终生,这些亭台楼阁、高桥栈道纵横交错,如干丝瓜络般精细地填满至渐行渐窄的深渊底部,她站在栈道上,渺小得如同一颗细菌。
这种变化之快、之周密,仿佛每一个弱小的个体都没有独立思维一样。
“小路潇?”不远处,同样湿漉漉的凌阳弋站在一座桥上叫她的名字,“刚才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路潇说了部分实话,她的确不知道个中原委。
凌阳弋刚才也和路潇一样,被困在了一个空洞中,因此无从知晓路潇做的事情,最后就这么稀里糊涂掉下来了,反正自从登岛以来,他们遭遇的事情都很诡异,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凌阳弋没有怀疑路潇,转头观察起了周围环境:“好糟糕,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我而不是宁兮他们?这是什么鬼地方?”
两个人观察了一下这处空间,发现下方黑色石柱上出现了一个入口,两个人对了下眼神,沿着石阶盘旋而下。
进入黑色石柱,里面也有一段盘旋而下的楼梯,楼梯举架高约5米,上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藤壶,这种藤壶的肉会发出荧光,于是整条走廊都在贝壳开合的噼啪声里闪闪烁烁,隐隐照亮了下行的路。
他们向下走了一段时间,最终进入了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顶嵌着四颗明珠权做光源,足够把这屋子照得亮堂堂,里面有桌椅,有床,有镜子,此外桌面上还放着一只精致的瓷瓶,里面盛着少许融化翡翠一样的液体。
“这有人在住。”凌阳弋交待了一声。
“那个女人。”路潇对他晃了晃从桌上捡起的几张纸。
这些纸张和石屋中的笔记本一样,都是自制竹纸,可上面却画着一个女人的画像,旁边题着落款“一日心期千劫在[1]晴台翳下无咎”。
凌阳弋看到纸面上的落款,愣了下:“何咎是个青羽?”
路潇听到这两个字,抬头看着他。
凌阳弋给出解释:“晴台是青羽的世居之地,正如凌阳山是我的世居之地一样,神职没有姓氏,所以他的真名其实是无咎——何咎之有?无咎无咎。”
所以何咎登岛之后,为什么能如此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也就可以解释了,他是一个青羽,随遇而安是他的本能。
路潇好奇:“你叫凌阳弋,那他为什么不叫晴台无咎呢?”
“补字只是为了应付外人而已,我家里人出来之后有的叫凌,有的叫凌阳,还有叫凌阳山的,毕竟我们一般是来办事的,辨识度高一点,方便外面认识,可青羽又没有工作要做,随便叫叫算了。”
路潇也不太在乎他们的风俗文化,只埋怨说:“那这个岛是他们建的吗?这群家伙怎么回事?他们除了伤天害理之外就找不到别的方式消遣时间了吗?”
凌阳弋皱着眉,似乎不太满意她的说法:“嗯,你可能对青羽有些误解,他们其实不是坏人。”
路潇嗤之以鼻:“什么好人会养只有求死者的眼泪才能栽活的贡榕啊?”
凌阳弋叹息一声:“唉,究竟谁看到贡榕的种子却能无动于衷呢?又是谁能一生视死如归呢?你想想,所谓的求死者到底是指谁?”
“是……青羽?”
“贡榕啊,只是晴台的杂草而已,可流落人间就是一场人间浩劫。”
“那那——哎!不对呀!”路潇突然捣凌阳弋一拳,“你这不是很了解贡榕吗?你肯定知道消灭贡榕的方法!宁兮来救我们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
“你们也没问我啊!”凌阳弋无所谓地摊开手,“那晚我突然接到刘院长的电话,他说敬老院的猫掉进通风井了,叫我去救猫,我第二天从宠物医院出来,才听说林川身上长了贡榕,可那时候你们都得救了。”
路潇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组长,你……究竟是什么人?”
“米米不让我说。”凌阳弋捏了下自己的嘴。
“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跟他们说一个字,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凌阳弋瞄了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感觉她真的很想知道。
“你知道娑婆世界从何而来吗?”
“创世传说有很多种吧?每个民族都不一样……”路潇扳着手指,给他一一历数了自己听过的创世传说。
但凌阳弋听完后摇摇头,给她讲了另一个故事。
“凌阳、青羽,以及其他神职氏族,都诞生于一个鲜为人知的誓约,当然,你可以把我接下来说的内容仅仅当成神话故事来听,因为这完全不会影响到你身为人类短暂的生命……”
*(13)*
世界也是有寿命的。
世界的寿命取决于灵气的薄厚,当一个世界开始死亡,生命往往是最先被抹除的部分,然后是物质,接着是概念,至于灵气耗尽的那一天,世间一切都将失去温度、速度和秩序,空间永恒沉寂,时间失去意义,万物消解,变成一模一样的粒子,无有分别,于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有粒子化而为一,但在这个没有零也没有二的世界里,一要如何定义自己是一呢?于是一也不存在了。
世界化为虚无。
娑婆世界也曾走向这样的死亡,浩瀚宇宙里,那些曾经生机勃勃、澎湃辉煌过的星球都一一熄灭,黑暗如约降临,只剩下一颗蔚蓝色的星星闪耀着最后的萤火之光,可是没有人想到,娑婆世界竟从这微末的光辉里浴火重生了。
那是亿万年前,彼时这颗星星也已历过波澜壮阔的生命更迭,灵气耗尽,天地混沌,物种锐减,生物的寿命变得极其短暂,众生光是活下去就消耗了全部的精力,何谈智慧和文明?
唯有一人成了这世界最后的幸运儿,这个人意外得到一段不该诞生在这末世里的仙缘,于是踏入了成仙的门槛,得以游走诸界,增进修行,而这位修行者也将是娑婆世界最后的飞升者。
至于其余人,恐怕都将在几年之后同这个星球一起毁灭,这里也会如同宇宙中那些荒芜的星球一样,再也听不到任何生物的呼吸声。*
人们不甘心就此死去,他们想要再争取一下,至少再给他们一个机会了却心中的遗憾。
他们询问修行者,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延长他们的生命?
修行者拒绝了很多次,最后还是耐不住众人的恳求,说出了一种方法。
修行者虽然在娑婆众人眼中煌煌譬如神仙,但在娑婆之外的无限世界中,也只是卑微如尘埃一般的存在,外面有些强大的修行者灵息之强盛,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叫一个世界改天换地,如果他们肯施舍一些灵息给众人,便能够延续他们一段时间,或许那时间不长,但也足够他们用来了却心愿了。
然而没有任何得道者会主动来娑婆世界,就像河里的鱼不会向沙漠迁徙一样,修行者们本能地厌恶灵息匮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