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奎因兰
风猎猎地吹。
薛鸣玉的心跳得无比快,但不是害怕,即便有,也仅仅是作为凡人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恐慌。她其实感到一阵兴奋,以至于眼神分外亮,瞳孔中折射出愉悦的光彩。
这些魔就在她附近徘徊,她每每等它们靠近,便会屏住呼吸。
卫莲舟说过,低等魔是看不见的,一切的本能和对方位的辨别都靠感知。
有时她甚至会故意泄漏一丝呼吸,诱它们来追。然后在它们要到近前时,蓦地屏气。待它们愚蠢地四下寻找时,薛鸣玉便凝神盯着它们,脸孔显现出一股可怕的专注。
她就这样在一群魔中游荡,混在其中。
偶尔喘不上气就躲到一旁调息好再出去。
薛鸣玉一身白衣红裙,原本是极为明艳的。然而,混在这群青灰僵紫的魔中,白是死尸一样的惨白,红是鲜血一般的暗红。衣袂飘动时,僵冷得如同上吊的白纱。
偏她脚步放得又轻,几乎踮着走。这是路上没人,若是有人,恐怕会把她当做一只鬼,一只与魔沆瀣一气的鬼。
她几乎是欣赏着周围怪诞扭曲的一切,连同天上那轮血月都成了她眼里奇异的美景。
因为有着前车之鉴,翠微山时不时便会给附近的人放符箓,贴在墙上即可消灾避难。但魔不总是被符箓挡在门外,偶尔也会循着活人的气息饕餮似的追进某户人家。
这时薛鸣玉便会尾随其后。路过被撞得稀烂的门时,她犹然不忘在墙上补一道符箓,免得成群的魔涌入一同分食。
她慢吞吞地进去,并不着急。
直到里头传来惊呼声和充斥着恐惧的求救,她方才略微加快脚步。
一个人,大概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被魔吃掉半边肩膀。旁边的女主人骇然地望着,手掌还淅淅沥沥淋着血。闯进来的魔则无动于衷地坐在尖锐森冷的瓷器碎片之中。
是个花瓶。薛鸣玉看了一眼便不作理会。
她一只手自背后轻轻按在女人的肩膀上,然后在对方蓦然惊惧的目光中沉静上前。她的呼吸已经停滞了一会儿,这使得她心脏跳得出奇快,思绪也随之迟钝。
但她出剑却快极了。
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将这肮脏可怖的东西捅了个对穿。
魔的要害在心脏,心脏在右边。肋下三寸之距,最好自后心刺入。因为那处皮肉最薄,筋脉最少。几乎不会失手,且不至于溅出许多污血,难以打理。
薛鸣玉清晰地记得这些话,卫莲舟曾无数次重复过的话。
她慢慢拔出了剑。
……
魔死了,化作一阵翻滚哀嚎的血雾,而后湮灭。
薛鸣玉终于吐出气。
她怜惜地握起这位夫人的手,然后在对方悚然的眼神中凑上去轻轻舔了一口她掌心的血。“不是甜的,”她轻声说,“那真好。您没有被魔气侵染。”
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那位夫人僵硬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她勉强笑起来,“原来您是担心我沾了魔气。”
她百般感激,又问自己的丈夫要如何。
于是薛鸣玉在她殷切的注视下轻飘飘看了一眼,只说自己救不了,让他撑到天明去求那些仙家子弟。尽管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女人依然对她道谢不止。
薛鸣玉含笑受了她的谢,并把剑收回剑鞘,免得上头的血气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然后继续把冰冷的剑抱在怀中,慢悠悠晃出去了。
就这般她重复着杀了几只魔,救了几个半死不活的人。
她专挑这种人救,还要在他们以为自己逃不了一死的时候救。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既然要施恩,她自然要让他们把这份恩情刻进骨子里,连同当时濒死的恐惧一起,好叫他们终身难忘。
薛鸣玉仍旧像一只孤魂野鬼似的随着魔晃荡,直到她听见萧青雨的声音。
她能听见,那些感知更加敏锐的魔自然更听得分明。它们虎视眈眈地围着这栋宅子久久不肯离去,却畏于萧青雨沛然的灵气不敢擅闯。
薛鸣玉忽然认出这是齐铮家。
她想上前,前面的路却被魔堵住。她又不能冒险从它们中间穿过,于是只能费力爬上墙外一棵高大的杏树。然后顺着延展的树枝慢慢挪到墙檐。
墙很高,她落地时控制不好力道,不留神崴了脚,幸而不大严重。
薛鸣玉忍着脚痛循声找到萧青雨所在之处。
他正低头与书生说什么,眉眼间鲜明的凌厉果决。书生大抵被魔攻击了,虚弱地跪坐在地面。但他神色间也十分坚决,尽管他的脸在晦暗的月色下苍白至极。
她的目光于是渐渐下移,挪到他颤抖的手——那恐怕算不得手了,半只手掌都被咬烂。骇人的魔气正翻滚着从残面逐渐往血肉深处蔓延,如今肉眼可见地到了肘弯处。
若是不及时砍断被魔气侵染的部位,不出三日定会暴毙身亡。
是不忍心自断一臂吗?
薛鸣玉想道。
方才救的几人也有类似情况,她不提醒,只是不想节外生枝。总归天亮了有修士去救,届时要不要断肢求活那是他们要纠结痛苦的事。
但书生总归不太一样。
她慢慢走上前。
萧青雨本来还在疾言厉色地警告他,忽然察觉有人靠近,抬头去看时不免一惊。
“你何时……”
他要说的话蓦地卡在喉咙里。
薛鸣玉毫无预兆地拔剑砍断了书生的手臂。
书生惶然地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刺出大滴眼泪。雾气氤氲间,他泪眼朦胧地望向薛鸣玉,依稀看见她怜悯的神情。
“你不会怪我的,对吗?”
他说不出来话,只是垂首一个劲盯着自己残缺的臂膀,哭又哭不出声。
忽然间一只手扶着他的下颌轻轻抬起。
他听见她问:“就这样难过吗?难过得恨不得去死?”
书生什么也没说,只是眼中缠绕血丝,说不清是什么感情,感激还是微妙的怨恨。薛鸣玉松了手,“你会感激我的。”
她脚崴了,也不要萧青雨扶,只是一个人拖着脚慢慢走。
书生看着她忽高忽低的背影,突然想到她也只是个凡人,却冒险来了。她不怕吗?他忽然想道。他看着他,心中一时间如有河水倒灌,涨塞无比。
萧青雨实在看不下去,他叫她停下,然后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脚踝。
书生当即匆匆撇开脸,不敢冒犯她。
“这里?”
薛鸣玉嗯了一声。
“忍着。”他短促地说完,就冷不丁用力一扭,生生将她错位的骨头又掰回来了。
凄冷的夜色中,书生偏过头却在那一声兀然响起的咔嚓声中悚然一惊。仿佛这一下是他挨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时,他背后已经细细密密出了层冷汗。
他侧过脸,恍惚地望去,却只见她似乎吃痛地眨了两下眼睛。她犹且在笑,“真的好了。”
她低头看着萧青雨,“这下是我欠你一回了。”
萧青雨站起来,“不必。”何况人情这种东西怎好算得清?
薛鸣玉对他笑了一下没应声。
两人往外走。萧青雨说要送她回去,薛鸣玉不肯。
“不是贴了符箓吗,好端端的如何会有魔闯进去吃他?”
萧青雨:“那会子风大,不巧把他家墙上两张符都刮了去,偏生他正好不放心,出了屋子到门口查探。这不就迎面撞上了那只魔?不过话说回来,他也该庆幸自己出来看了。否则便是魔一声不响地把他家里几口人全吃光了他也不知道。如今只他一人受伤,相比那些更倒霉的,半条手臂的代价已然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边刚解释完,另一边他立即质问她:“你不是答应我要留在屋里,哪儿也不去?”
薛鸣玉轻轻嗳了一声,“可我已经出来了。”
他半是严肃半是故意恐吓,好断了她蠢蠢欲动的心,“这回是你运气好,外面都是些低阶魔物,下次说不准就要遇到经年的老家伙了。”
他生硬地说:“前年山门中一位声名在外的师兄便是因轻敌,死无全尸。你难道也想步他的后尘?”
他的语气俨然冰冷多了。
薛鸣玉从善如流:“我不会一个人乱跑了”
萧青雨面色稍霁,便因为她下一句又青白不接,“以后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有你在,真有什么,至少也能为我留具全尸吧?”
她语气稀松,听着大约是句戏言。
萧青雨:“你就不能一个人安稳地呆着吗?”还是说这几年同他们一起她也总是这样随心所欲?
薛鸣玉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不等和他对视上就又扭过头去。
“我让你为难了?”
萧青雨不言,只是无声无息地徒手杀掉街边一只又一只魔。这些魔太弱了,几乎来不及反抗与哀嚎就灰飞烟灭。
于是薛鸣玉又问他:“我拖累你了吗?”
萧青雨怔怔无语。
他忍不住细想,回忆从前与她结伴同行的点点滴滴,可无论怎样翻来覆去、绞尽脑汁地去深挖记忆中的每个角落,都不曾有哪一次谈得上被她拖累的。
她甚至还救过他。
又譬如此刻,她也不全然闲着,偶尔也会替他杀一两只不起眼的小魔。回回都是一击必中,精准得可怕。
他走神太久了,薛鸣玉问他:“你在想方设法地揪我的错吗?”
“什么?”他下意识反问。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恍然回神。
他摇了摇头:“你不曾拖累过我。”
萧青雨望着她利落的动作,鲜见地叹息一声。他忍不住低低絮语:“可惜了。”可惜她仅仅是个凡人。
凡人与修士总有天堑之隔。
*
李悬镜还是下山后才知道出了事。
这会儿翠微山的人已经处理完后续了,唯有一件——雾瘴林中的封印依旧没人敢去打探情况。因此这回把它们杀了干净,保不齐没多久它们又卷土重来。
他后怕地抱住薛鸣玉,脸比墙都白,“我这些日子就住这儿罢,不要赶我回去了。”他神色诚恳地哀求道。
薛鸣玉垂眼看着他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腰,笑起来,“怕我死?”她闲闲地勾起他柔顺的发丝缠在指间,不在意道:“可我总会死在你前面。”
李悬镜不觉被她的话说得发怔,呆了半晌,竟惶然地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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