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奎因兰
“桐州和沂州那边……”薛鸣玉突然想到什么。
却听见一位报信的师姐安慰她道:“不要紧,那边有于大人坐镇。于大人虽是凡人,却与两州的妖和修士关系不浅。依屠善如今的境况,怕是连两州边界都难以突破,毋庸说入主其中。”
“这回怎么也要除了她!不是她,含真也不会……”
说着在场的人不觉纷纷掩面神伤。
直到又一位报信的弟子急急飞身至前,那双眼睛竟直直望向了薛鸣玉,口中却道:“长老,瀛州那边传来消息。屠善已身负重伤,恐怕是活不过今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屠善口口声声称说自己要见薛师妹。倘若薛师妹肯与她一见,她愿束手就擒;但如若见不到薛师妹,她宁可自爆神魂,也要拉瀛州无辜百姓同葬于此。”
“岂有此理!”
“不见!”与薛鸣玉一同从郦都回来的一位长老当即厉声回绝,并难掩惊怒,“她将将戕害了薛师侄的师尊,如今又强逼薛师侄亲去见她。定然是心怀不轨!”
“我看也是,恐怕是含真一死,连累得她元气大伤,她这才心存报复之意。”
“那……弟子可要回复瀛州那边,就说,薛师侄不便前去,请诸位自行决断?”报信的弟子低声询问道。
于是众人又有些犹豫了。
“万一她所言当真,该如何?瀛州各山门的弟子倒无妨,就怕百姓死伤无数。她又是个心狠手辣的,虽非君子,却也从无戏言。不得不慎重啊。”
薛鸣玉待他们议论纷纷才突然开口。
“诸位师长不必忧心,我去。”
她顶着一众雪亮的目光,再次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屠善既然要见我,我自当前去与其会面。也省得殃及池鱼。”
最要紧的是,她也很想亲眼看着她去死。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89章 八十九朵菟丝花
◎……◎
薛鸣玉看见屠善的时候,她正孤身立于一座亭子之间,灰色的道袍被风吹得鼓起,愈发显得她身形消瘦。
仿佛不是一个血肉捏成的人,而只是一堆嶙峋的骨头。
还是把扎手的、生有尖刺的硬骨头。
彼时薛鸣玉刚匆忙赶到山脚下,周身围绕着一群忧心忡忡的修士。她们一见她便用愧疚不已的目光望着她,仿佛是她们在逼她下油锅。
薛鸣玉对她们轻轻摇了摇头,说不要紧。
而后抬首远远望向山崖上那道灰白的影子——还是那么身骨峭拔,面皮绷得很紧,全然没有一点落败的狼狈与衰竭。她双手负于身后,忽然自山崖间居高临下投来一瞥。
不偏不倚,恰好与薛鸣玉四目相对。
屠善蓦地哼笑起来,嘴角扯出似有若无的弧度。
薛鸣玉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便挪开眼神,一言不发地越过众人往山崖间去了。这山崖依傍着皇城的行宫,而屠善所在的亭子即是当初她们时隔多年相遇的那座求雨亭。
薛鸣玉自行宫大殿外绕过去时,还遇见了早早等候多时的萧明徽母女。
萧明徽竟然还记得她,这让薛鸣玉略微惊讶,不过再一想,她的儿子还在自己院子里兢兢业业扮演着一棵梧桐树,她记挂着自己似乎也不稀奇了。
然而萧明徽一开口就是:“本宫记得你,你那时还为本宫的敏儿算过命,说她日后是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既然谈及陆敏,陆敏自然就上前一步,微微笑着对薛鸣玉道:“多日不见,仙师可安好?”
薛鸣玉:“尚可,只是这会儿恐怕没功夫叙旧。容我先去见一个人。”
“仙师是要去见屠真人吗?这边请。”陆敏当即含笑伸出手臂以作邀请。
她说话时总是不疾不徐,措辞得当,与昔日的陆植全然两样。
陆植即便披了层温文尔雅的皮,也只叫人觉得怪异虚伪,因他的傲慢早已淬入骨血和眼神里,言谈间便总有泄露的一刻。但陆敏——
那张温和宽容的面孔仿佛是一针一线缝在脸上的,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譬如此刻,屠善大势已去,连薛鸣玉途中撞见的宫人都开始渐渐大着胆子背后嚼起舌根来,甚至一声声直呼其姓名,口呼妖孽。
可陆敏却还守着本分,规规矩矩地客气尊她一声真人。
这使得薛鸣玉禁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她镇静地沿着曲折的小路往亭子走,却不由得想,陆敏这种人一定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松懈的,一定是要亲眼看见猎物断了气才肯慢条斯理地享用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是个很麻烦的人,比她的母亲还要棘手。
一面思忖着,薛鸣玉一面攀着石阶向上,直到亭子里的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并望向了她。“来了,那就跟我走罢。”屠善若无其事地招呼了一声,便立时飞身扑向山崖之巅。
薛鸣玉稍顿,而后果断跟上。
待两人终于站定,屠善才俯瞰着底下一览无余的山川江河,叹道:“果然最好的景都在最高的山上。方才那亭子虽好,可惜只在半山腰。”
薛鸣玉没做声。
她注视着屠善近乎银白的头发——
分明上一回见面,还是黑多白少,将将花白而已。隔了不过寥寥数日,再见面她竟然像是沧桑了百岁不止。
薛鸣玉凝望着她随风凌乱的白发,轻声说:“姑姑,你老了。”
屠善顿时大笑:“我不老,你岂能站在这里?”
她慢慢转过身,含笑望来。这真是她们自重逢后少有的、心平气和的谈话。屠善目光沉沉地长久凝视着眼前这张脸——它已不再稚嫩,并渐渐轧出了棱角。
越来越趋于少年人的脸庞,使得她忽然记起另外一张脸,而那张脸上也有着同样一双乌黑的眼睛。
不过那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她卜卦算出了下一颗菩提心的存在,循着卦象去寻,却发现是一对被流放的夫妻。做妻子的,她不认得;可她记得那个做丈夫的。
不久前,他还是个颇有清名的朝廷命官。然而,就在前几日,他的一众同僚都上奏参她,痛斥她是个祸害,齐齐声讨着要杀她。独他先参皇帝,以为国之根本在民,在帝。
结果自然就是被判携亲眷流放沂州,再由沂州衙门施以死刑。
屠善赶去时,押送他们的官兵和他们一家老弱都惊骇至极。
方知,陈季望的妻子原先就怀有身孕,不久前才半路生子。或许是受陈季望先前的清名庇佑,这一路上的官兵倒是对她们颇为关照。
未曾想屠善竟然亲自杀来了。
屠善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女人的脸——瘦瘦的尖下巴,一双眼睛却尤其镇静从容,居然敢主动掀起帘子,与她对视。
“我此前在瀛州占得一卦,这孩子与我有缘,我要带走她。”她不紧不慢要求道。
那些官兵却都紧张地面面相觑着,有人试探性地指出孩子尚年幼,应该留在母亲身边。“何况陈大人一家是要流放沂州的,这孩子恐怕也该带去——”
却不等这官兵把话说完,屠善径直便把人杀得只剩下眼前这对夫妻俩。
而后她站在淋漓的鲜血中,不轻不重弹了弹刀身上的血,并斜睨着她们说:“你那道折子我看了,写得不错。我愿意给你们两个选择——”
“要么,你们一家三口都于今日同赴黄泉;要么,把这孩子给我,你二人自尽于此。”
“选罢。”
说着她轻飘飘地投去一瞥,然后松了手,把刀丢在她们跟前。
陈季望登时大怒,决意拿着刀与她拼个你死我活,并口口声声称说,决不与她这般的邪道沆瀣一气。可他的刀尚未刺出,却蓦地被一旁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女人夺走。
“真人要带走我的孩子,是要保她一命,还是只为报复我二人,肆意凌辱欺侮她?”她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屠善。
屠善望着她,“我没有凌虐一个孩子的癖.好,留着她,自然是将来要为我所用。”
“倘若如此……”
这个叫薛汝嘉的女人低头思忖了须臾,忽而决然站出,给屠善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她道:“按说一个人要舍命做成一个好官就不该生子。他对得起百姓,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圣上,就绝不能对得起妻儿,这是对子嗣的残忍。但事已至此,后悔也迟,真人肯保我儿一命,我感激不尽。”
“如今已然不负天下,能有一条生路弥补玉儿,以全家国,实为我幸。陈郎,你还犹豫什么?”
说罢她提刀杀了丈夫,又含泪望了眼襁褓中的女儿,决然回首割喉自尽。
……
玉者,不挠而折,勇之方也。
屠善注视着薛鸣玉这双眼睛,不由得记起另一双决然的眼睛,又记起她当时自襁褓中摸到薛汝嘉留给孩子的一枚玉佩,上面就刻着孩子的名字。
薛鸣玉。
“倒也不算辜负了这个名字。”她望着薛鸣玉忽而道。
“什么名字?”薛鸣玉问。
屠善睨视她一眼,却不曾答话。只是叹道:“昔年,你一家老弱因我而死。如今风水轮流转,未尝不是因果报应。”
薛鸣玉霍然拔剑出鞘,而后剑指屠善,平静地喊了她一声姑姑:“胜负既定,不如由我成全了您,否则死在那些人手上,多么难堪。”
屠善骤然大笑。
她倏地伸手用力攥住了薛鸣玉的剑尖,以至于剑刃深深勒进她指腹与掌心,鲜血直流。她却若无所觉般高声笑喊道:“去罢,去罢,拿我的头颅去升你的仙位罢!”
“与其便宜了旁人,不若由你占去这除妖的美名。”
而后只听得“锵然”一声厉响,屠善蓦地抢过薛鸣玉手上那把剑,猛然抹了脖子。
……
“当啷!”
剑猝然砸在了地面,连同着一个人头重重滚落。
温热的血大股地从利落的断面飙出,缺了脑袋的身子摇摇晃晃着轰然坠地,然后转瞬间变回原形,却只是条残缺的白蛇。
薛鸣玉久久伫立在原地。
脸上被溅到的血已经干涸,像一张网堵塞住了那块皮肤,使得她感觉不能呼吸。
她恍惚地慢慢走过去,然后蹲下来捧起那个尚未变回原形的头颅——那双含笑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鲜亮如昨。
薛鸣玉站起来的时候无意趔趄了一下,将将稳住了身形,低头一看才发觉是踩到了自己的剑。她只顾着屠善,居然忘了自己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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