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非梦河
冲锋衣男人朝她微微点头,很友好。
涂蓝埙赶快为新顾客开门,开到一半,对方像被风吹来的塑料袋似的,极快朝她滑飘过来,原来不是人!
她往后一躲,N瞬间出现在旁边,那冲锋衣鬼知道自己吓了人,稍稍退后,歉意道:“对不起,我太着急了。”
他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往店内看,尤其是靠边的零食饮料货架,涂蓝埙这才注意到,冲锋衣鬼的嘴唇干到发皱,大蒜皮似的白屑挂下来。
犹豫是否请他进去,冲锋衣鬼一挥手,四周阴影处竟又出现几个鬼,穿着类似的户外服装,还有人背着大包,人均同款大蒜皮干巴嘴唇。
“我们是一个户外越野小队的。”冲锋衣鬼笑笑,涂蓝埙都担心他扯裂嘴皮,“听一位个头不高的马甲大叔说,这里有能买补给的地方,就过来了。”
个头不高穿马甲,很符合刘茂盛的外表,只是涂蓝埙有另一种疑问,冲锋衣鬼真的知道自己死了吗?
他们的表情太正常太平稳了。
越野队里一张严肃的面孔说:“我们不该下车的。”
是指不该来涂蓝埙的便利店吗,她的犹疑让人觉得是白来一趟,但冲锋衣鬼回头对严肃鬼笑了笑,“没办法,老胡,谁都不知道那里会迷路。”
严肃鬼越过他,直接冲涂蓝埙说:“我们是在黄金洲去世的,车陷进去了,下车没多久就迷路,最后在沙漠里脱水而死,现在你能放心了吗,小老板。”
涂蓝埙眨眨眼,黄金洲可在这个国家的另一端,中间隔着四五个省份,他们难道是从埋骨地走来的?
“啊,先请进来坐坐吧。”她说。
领队的冲锋衣鬼道句谢,那四五个鬼都涌了进来,饥渴的目光对准矿泉水,有人冲上去开了一瓶,往嘴里倒半天才泄气地坐下,“高哥,那大叔骗我们,这家的水也不行。”
人类的饮食对鬼无效,无论是味道还是解渴解饿,他们觉得被刘茂盛骗了。
“谢谢了,小姑娘,我身上没有活人的钱。”冲锋衣鬼在身上摸了半天,掏出一枚不太大的金胸针,手打的花朵样式,像是带有沙漠风情的纪念品。
涂蓝埙收下,当然不能为一瓶普通矿泉水就这样,拿出那小半截线香,熏了半条货架的饮水和食品,“请吃吧。”
做生意就该有规矩,什么价卖什么货,她自有一本账。
刚刚灌水的鬼又拧开一瓶新的,试探性嘬一口,愣了愣,好像不认识水的味道,随即干涸的眼角变红,哭都哭不出泪,“是水,真能喝的水!”
越野队的其他人被点醒一般,他们席卷那条货架,抢劫着自己花钱买来的东西。
矿泉水被洒落一滴,都有人从地上揩起,又将食指珍惜地放进嘴里。牛饮后的首选是果冻和肉罐头,以及一切水分充沛的食物,面包和雪饼被打入冷宫,他们拒绝任何干燥自己舌头的东西。,
涂蓝埙本想说渴太久的人得慢慢饮水,但眼前的人已经是鬼,收起那枚金花胸针,将燃尽的香灰扫入簸箕。
“再卖我两根香呗。”她悄悄说,“我把这个给你。”
“一支。”
“成交!”
N依靠在收银台旁,仿佛那场迟来太久的饮食狂欢与他无关,一支线香忽然出现,行将滚落收银台边缘,涂蓝埙双手捧起,轻飘飘的金花归了N。
那边的越野队已经喝足吃饱,哭着笑着躺坐在一堆包装袋子上,冲锋衣鬼把他们一个一个拍开,严肃鬼冷脸收走垃圾,她脑中忽然出现一个词,慈父严母。
便利店的坐标被抄录在本子上,涂蓝埙挺想问他们是怎么定位的,但被冲锋衣鬼抢了先,“小老板,我们还想再买一些拿走,大约这么多。”
他比划的是条货架,剩余货架里最后一条装正经食物的,货品从泡面面包等扎实货,渐变成了榨菜辣条和干脆面。
这一列卖给他,店里能吃的就剩话梅脆梅玫瑰梅了,得想想怎么进货才行。
涂蓝埙的思绪发散被当成犹豫,冲锋衣鬼赶紧笑一下,“您卖给我们什么都行,过期的也行。”
严肃鬼则依然严肃古板,“我们会支付报酬。”
说着,严肃鬼解下背包,登山包头部分袋一拉开,里面黄澄澄一片光,竟然是堆在一起的金子,大多不太完整,被切成一小角一小角的,其中一部分能拼成金元宝,另一部分能拼成大金币。
他们死后步行横穿半个国度,不会顺手盗墓去了吧。
“一路上遇到很多鬼。”冲锋衣鬼微笑,“而我们中间有两个是做生意的。”
他们的户外战服都很高端,而且迢迢跑去西部沙漠玩越野冒险,本来就是需要资金支撑的爱好。
一把碎金子换了一条货架,前者重量加起来约有两块金饼干,涂蓝埙适应了这种汇率,又收下半块金饼干重的定金,承诺下周再卖给他们一条货架的饮食。
这群有钱鬼实在渴饿太久,奈何在如今鬼界,吃喝是比黄金更昂贵的东西,有价无市。
“哎,你们还会回来吗?”她以为他们会继续徒步去下一个城市。
“不是会回来,是不走了,别的地方买不到这些。”严肃鬼背上塞满的登山包,严肃地说。
他们决定在开发区寻个地方住下,反正这也没人,具体地点嘛,当然离24h阳光便利店越近越好。就像饿怕了的灾民睡觉也抱着米缸。
涂蓝埙只是出一趟门,便利店又空一半,送走冲锋衣鬼一众,她也不嫌沉地揣着满兜金子,忙忙碌碌点起货来。
“牛肉干,矿泉水,能量饼干,还有巧克力……”
被越野队打个岔,涂蓝埙这才想起白小句,问N,“为什么有的鬼会被困在一个地方,比如你就能到处走,小句号只能乖乖待在公墓?”
N垂眸,那朵金花在他掌心上方悬浮旋转,“她没被困在那,是力量太弱,不足以支撑离开‘锚’太久。”
而且小句号离不开公墓,也是盼着等到家人来看她。
“锚是什么?”涂蓝埙问,“就是鬼离不开的事物吗,有那种完全离不开锚的鬼吗?”
“有啊。”N淡淡抬眼,看向涂蓝埙旁边的电脑,“那个女鬼就是。”
第16章 孩子
“那白小句双亲中死去的那一个,也是被‘锚’困住了吧。”
涂蓝埙说完这句话,全身一震,头发都炸了,起飞的猫一样朝远离电脑的方向弹射,“你说什么?!”
她完全忘了电脑有鬼的事!
“电脑女鬼长什么样,很凶吗,比恐怖片还恐怖吗,白眼珠黑嘴唇头发蒙在脸前?”
N没回答,只是抬起眼睛,涂蓝埙感觉自己被打开了什么频道,余光一凉,身侧好像多出点东西。
是电脑,电脑上多出一颗头,黑黑的长发披在显示器后面,头向她转过来了!
当涂蓝埙意识到自己看到什么的时候,已经太迟,那张苍白脸对她笑了一下。
女鬼的嘴唇和脸都是白色,几乎没有分界线,皮肤倒是光滑,苍白得像一颗看不出馅料的馄饨,现在馄饨咧嘴露出一排牙齿,“呵呵……你好。”
“我不好。”涂蓝埙一边回答,一边麻木转身背对电脑。
她疯狂对着N眨眼:快让她消失,你不是最会对付鬼吗,哪怕让我看不见她也好。
女鬼倒是老实得出奇,有些木讷,“先澄清一下,之前你们讨论过的吓死便利店店长的不是我。”
倒也对,她那张脸虽然很白,不像活人,但绝对称不上狰狞恐怖,连鬼中最常见的白眼青筋都没有,表情木木的,一股呆呆滞滞的死气。
涂蓝埙眼眯一条缝,缓缓转回去,适应女鬼的脸之后才发现,对方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但就是充满麻木和沧桑。
“你,你叫什么,是做什么工作的,这是我的便利店,你为什么在电脑里,你占多少内存。”
女鬼的反应像一台用很久的办公电脑,不快也不慢,梦游般,“我生前是程序员,死了附在电脑里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
“哦……对,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以及公司的名字。醒来的时候工位换了新人,他们把尸体搬走了。”
看来女鬼遗留在尸骸中的记忆是名字,她和最早出名的那个博主一样,是工作死的。
涂蓝埙刚想说话,女鬼还像牙膏一样慢悠悠往外挤,两个黑眼圈对准她,“我应该是占一点内存的,对不起。”
最后一句,“您电脑的房租怎么收,押一付三?我想留在这,这里好香。”
涂蓝埙眼睛一亮,“你也有黄金?”
女鬼诚实摇头,“没有,我死前买的几支股票都很绿,以前存的工资也因为想不起名字找不到了。”
涂蓝埙失望,做个请的手势,“算了你住着吧,别随便出来就行,我怕鬼。”
“我可以为您打工。”女鬼生怕失去劳动价值,不做点什么就不安心似的,“我能……帮您找你们聊的那个自媒体博主。”
说着,女鬼脑袋下面的显示屏自动亮起,网页以看不清的快速一个个弹出、切换,闪烁成一片,最终定格在某视频平台的账户主页。
ID是“超认真工作的白白姐”。
白小句的母亲就叫白超,但通过搜索引擎找到博主皮下的真名不容易,女鬼算是帮了大忙。
不过,涂蓝埙只是打算偶尔去公墓送颗糖,也没有很下定决心找白小句家人来着,金镯,怨气,横死,听上去就很危险。不过找都找到了,那就看一眼也行。
虽然主页没有姓名,但头像是个穿着大方的微笑女人,一看就和白小句有亲缘关系,两人都是脸型略方,同款杏核形大眼睛,但是单眼皮,很特别。
涂蓝埙知道金镯子上缠绕的死气来源于谁了。
最上面置顶的视频封面,整整一排的标题都是“家人和粉丝都等你回来”,点进去挂了个失踪的标签,热度还不低,挂着个点击榜前十的荣誉章,有些讽刺。
白超失踪的时间刚好就是三年前。
“家属一直没放弃找她,有点感人。”电脑女鬼托着腮,讷讷道。
“感人吗?”涂蓝埙笑了声。
她随手点开一个寻人公告视频,家属蒙在AI头套里声泪俱下,一双被养得很白的男人的手握着纸巾,娓娓诉来两人曾经的相遇和波澜,颇有手栽枇杷树的悲哀美学,镜头一角还放着白小句的遗照。
声声句句,都在呼唤白超回家。
涂蓝埙敲了敲电脑,“他把自己的脸藏在AI皮套下面,死去的女儿倒是连马赛克都不打。”
视频剪辑很流畅,机位角度专业,连字幕都配齐,还专门用了一种明亮但不温暖的滤镜,比阴冷色调更有家的感觉,更能引起同情。
就像她的丈夫坚信着她还能回来一样,一个寡夫带着亡女苦苦守候的小家庭。
而且从三年前白超失踪起的第一个视频,就达到这种完成度了。
“你能看到这个男人皮套下的脸吗,或者查到汤伟宁是本地哪所高校的教师。”涂蓝埙问。
电脑女鬼摇头,长发像拖把一样围着显示器旋转,“他上传的是已经处理好的视频,汤伟宁的话……”
屏幕又闪电般弹出一串界面,机箱运转功率变大,风扇嗡嗡开始吹,过了三两秒,女鬼摇摇头,“搜索引擎抓不到他的词条,倒是可以找找论文刊物网站,但其实可以更方便……”
“什么?”涂蓝埙问。
页面被切回刚刚的视频平台,“他现在在线,顺着网路去瞧一眼前置摄像头,就能看见他。”
“你不早说,应该早就想到了吧。”
女鬼捂住额头,闷闷道:“打工人习惯了,工作必留痕,在两份方案中先试验领导提出的,最好当面演示。”
她消失在显示器上方,重新钻回电脑,两秒后,一个方框画面出现在屏幕,是一张中青年男人的脸,三十来岁,还算俊秀,会动。
那大概就是汤伟宁,此刻他双眼通红,鼻子一吸一吸的,正坐在房间里,对着自己的手机抹眼泪——涂蓝埙是从晃动的仰角画面推测出这点的。
“网路畅通,我可以直接看他的手机。”电脑女鬼的声音传出音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