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她出身平民,丈夫却是星际贵族,大领主。他们的思维模式就截然不同。而她的儿子,因为明白他将来要承担多重的责任,面临多少的挑战,所以她选择了听从丈夫的话,从不插手他的教育。
于毛毛,也是如此。
竹生其实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皇帝,或者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澎国兴盛至此,范伯常起码顶起了半边天。
而毛毛注定要做帝王。即便是现在看来,竹生的寿命也许能活过毛毛,竹生也没打算让毛毛一辈子倚靠她的保护。
三十多年前,她好好的待在杨家,日子越来越好,谁想的到从天而降一位冲禹真人,把她带入了令人目眩神迷的修真世界。
后来,她定下心来在炼阳峰过着安安静静的日子,谁想的到会在妖域走一遭,受尽凌辱折磨。
未来如何,她无法提前预知。谁也不知道能跟谁一起走过一生。她的力量在凡人界也算是无敌,也不敢说就能保护毛毛一辈子。在毛毛的教育这件事上,她选择信任范深。范深比她更知道,如何培养一个帝王。
在帝王教育这个领域,她不想盲目干涉,但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上,她还是想跟毛毛好好讲讲。
“你这样讲,对,也不对。”她说,“你父亲虽然是我的臣子,但他是个人,他有他的喜怒哀乐。我和他分开,和别人在一起,他会伤心,这才是最正常的。倘若他像你老师那样也为此开心,我才真要怀疑这些年和我在一起他到底有没有心。”
毛毛眨眨眼,问:“母皇,你为什么不要父亲了?”
竹生微叹,道:“两个人在一起,最起码的条件,是要能彼此接受对方。你父亲和我理念冲突太大,已经不能接受彼此了。所以我们分开了。”
毛毛从小就很聪慧,不客气的就指出了竹生话语中的不实之处:“其实就是母皇你不能接受父亲吧。”他的父亲依然很爱母皇的。
竹生发现,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太过聪明,太过早熟。他们的父亲不同,甚至生出他们的母亲的肉身也不同,可却竟然有着微妙的相像之处。宇宙真是充满了神奇。
她承认道:“是的,我接受不了他了。”
“你的父亲,幼年很不幸。他少年时在我身边,我也没有对他付出足够的关心和教导。”竹生道,“我最近也常回想,发现自己一直都弄错了一件事。”
她道:“你父亲有一项很强的能力,就是生存。他幼时生存环境极其艰辛恶劣,他都活了下来。后来在我身边,他也一直有生存的压力。我最近才想到,从前他在我身边,做的是我命令他做的事。他表现出来的,都符合我的要求。但这其实是因为他迫于生存和对我的畏惧所以才服从,而非是他认同了我。我一直都忽略了这一点。”
她顿了顿,道:“但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力量,没有生存的危机,他就更多的表现出来‘自己’。”
毛毛道:“但母皇不喜欢?”
竹生道:“正是这样。”
毛毛挠挠头。他虽然聪慧,到底是个孩子,面对这种复杂的男女情感,毫无头绪,最终只道:“父亲太笨了。”一直听母皇的话不就好了吗?
竹生道:“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思想。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弱者或许会压抑自己,选择隐忍和服从,但是强者,一定会表达和展现自己。”
这话题已经超纲,毛毛似懂非懂,这些理念还需要他慢慢成长,慢慢咀嚼着理解。
后来焕郎、崇郎、宣郎先后入宫,竹生观察毛毛,见他对此并无异状,才放下心来。四美都十分聪慧,都知道毛毛是她的禁区,都十分注意尽量的回避毛毛。这一年来,一直都相安无事。
今日毛毛撞到彦郎,也实属无奈。
“这事你别管。”竹生道。
毛毛道:“母皇为什么要把他们几个都赶走?”
竹生道:“谁跟你说的?”
毛毛不满道:“你们都不跟我说。我偷听的。我宫里有个宫人喜欢崇郎,知道他走了,伤心得躲起来哭。我听到别人劝她来着。”
竹生也是无奈。崇郎天生的风流,极会撩拨。且他并非故意,常常是不经意间便撩了别人。也不止是他,四美各有千秋,宫中侍女,多是妙龄女子,也不忌婚嫁,爱慕四人的侍女一抓一大把。
纵然四人有意识的回避,女官们也就不会与毛毛谈及竹君内宠,毛毛多多少少也还是会听到些。他问竹生:“母皇作什么要赶他们走?他们做错事了?”
竹生答他:“并没有。我只是觉得没意思,原先也只是想尝试一下,后来发现或许并不适合我,就放他们归家了。”
毛毛道:“母皇是想要小范相和杜将军那样的吗?”
竹生抬眸看着八岁的儿子,半晌无语。
第138章 138
毛毛所了解的家庭和婚姻分为三种。
一种便是他大多数的小伙伴家里的情况,父亲同时有妻子和或多或少的姬妾。一种是阿狸家里,小范相和杜将军只有彼此,没有别人。最后一种是他的母皇,除了有父亲,还有内宠。
“觉得好像就是母皇和别人家的父亲颠倒了。”他道。
“那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竹生问他。
毛毛想了想,道:“因为别人家,父强母弱,我们家,是母皇强。”
“阿狸家里呢?”竹生问。
毛毛挠了挠头,道:“势均力敌?平分秋色?半斤八两?”
竹生被他逗笑。笑罢,问他:“你觉得哪一种更好,或者你更喜欢哪一种?”
毛毛道:“很难说。”
竹生很感兴趣,鼓励道:“说说看。”
毛毛道:“我觉得阿狸家里挺好的,就阿狸的家里没听说过什么不好的事,别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前几天,阿钱才跟我说,他娘把他爹的脸挠破了,就是因为他爹又新纳了美姬。”
他顿了顿道:“我觉得家里这样打打闹闹的,挺不好的。可我又想,既然不好,为什么钱将军还要一房一房的纳美姬呢?一定是因为有好的地方,让钱将军喜欢,他才这样的。可钱将军喜欢了,阿钱的娘就不欢喜了。在宫里,母皇喜欢了,父亲就不欢喜了。所以,我觉得……好难说啊。”
毛毛一脸的为难。
以他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么多,已是不易了。竹生不想逼迫他。
毛毛说:“母皇,你告诉我到底哪一种才是更好的吧。”
但竹生也不想说教他。对一个人来说,什么是“好”,最终还是要自身体会才能知道。别人以为为你好的,未必就真的是你的好。
更何况,毛毛生下来就拥有权力和特权。指望通过说教和劝导让他自己放弃属于他的特权,就太天真了。哪怕他小时候听母亲的话这样做了,等他长大成人,一旦尝过权力和特权的滋味,也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竹生摸了摸毛毛的头,转移了话题:“最近在看什么书?”
这个话题可比上一个有趣得多了,毛毛立刻便回答道:“在看《醒世言》。里面的故事很有意思。”
他兴致勃勃的给竹生讲起了其中的一个故事:“天降大水,有人扛着一袋金子逃上船,有人扛着一袋面饼逃上船。抗金子的人骂扛饼的人傻,饼又不值钱。可大水茫茫,找不到食物,金子不能吃。扛金子的人只好用金子换面饼。一开始,一块金子换一张饼,后来变成两块金子换一张饼,后来又变成五块金子。到最后,扛金子的人要用半袋金子换一块饼。扛饼的人却不肯换给他了。抗金子的人骂他傻,扛饼的人却道,你才傻,等你饿死了,你的金子全是我的了。”
他口齿伶俐,把一个故事复述得很清楚。竹生听了不禁莞尔。
毛毛又道:“老师说,让我们回去好好琢磨‘取舍’两个字。”
“取舍……”竹生道,“的确是个好故事。”
母子俩每天都这样度过一段亲密的亲子时光。待毛毛回了东宫,竹生唤来宫女:“把《醒世言》取来与我看看。”
毛毛看的书,竹生都会翻一翻,好与儿子有共同语言,也能了解孩子都在学习什么,她一贯都如此。
说罢,又道:“叫彦郎进来吧。”
宫女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彦郎进来了。俊美的面孔叫太阳晒得通红,衣领和背心都湿透了,不复往日仪容整洁雅致的模样。
他在外面站了不短的时间,竹生怕他中暑,中间已经叫人给他送过水。待看到他这副模样,轻叹一声,唤了宫女来先盛水给他喝。彦郎渴得狠了,顾不得斯文,咕咚咚饮了两盏水。宫女又将他带去内室从新梳洗,待得出来,已换了衣衫,除了晒红的脸还没恢复,又变得干净整洁了。
“这边来。”竹生道。
彦郎就沉默着坐到竹生身边,一言不发,看着地板。
这年轻人犯起倔来,竹生也是无奈,只得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彦郎垂头道:“只想留在陛下身边。”
竹生问:“是赏赐不够吗?”对自己的枕边人,竹生不算小气,除了丰厚的财物,还赐给他们没有实职的散秩。
彦郎抬起头来,看着竹生,道:“彦郎不想要赏赐,只想留在陛下身边。”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道:“彦郎,你贪心了。”
彦郎垂下头,有泪水划过脸颊,承认:“是,我贪心了。”
他和她心中都明白,他是为着她的身份、她的权势而来的,他是为了利益而来的。她遣散他们,给的赏赐不可谓不丰厚。可他还是贪心了,他从想要利益,变成了想要她这个人。
在见到女帝之前,外间都传竹君天仙姿容,彦郎只是不信。都已经是年近四十的老妇了,纵年轻时曾经美貌过,现在又能多美?况且竹君的天下是她自己杀出来的,虽然她现在安坐长宁宫,可没人敢忘记这一点。彦郎见到竹生之前,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将以身侍奉一个狠厉、冷酷的老妇。
看到竹生的第一眼,彦郎是不敢相信那女子就是女帝的。她看起来仿佛尚在二十多岁年纪,身上充满成熟的风韵,额头眼角却还没有细纹。但这个女子,真的就是女帝!
彦郎从没见过一个女子身上会有这样的气势,她只是端坐,甚至面露温和的笑容,却让人无端感到巨大的压力。
被女帝独宠的那段日子,彦郎差一点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直到焕郎、崇郎、宣郎三个先后入宫,他才从美梦中惊醒过来。他虽然惆怅失落,到底对自己的身份有清醒的认知,能约束自己,只觉得能伴在她身边就好。
可这样的日子也不能长久,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她就厌了这种生活,要逐他们走。
彦郎一时,泪如雨下。
竹生真的很无奈。因为彦郎并不曾做错过什么事,她对他们的放逐也并非惩罚,只是她的选择而已。
竹生更无奈的是,彦郎今年,其实才二十一岁。他早熟些,有心机些,但其实也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子。
年轻最大的特点,便是易动情。彦郎为着竹君而来,却爱上竹生。
竹生不觉得这是缺点,反而觉得这是年轻的优点,这优点使生命鲜活。似她这等活过太久,经过太多的人,就再难做到如此。她当日迎来他们,和今日送走他们,心湖间都无半点涟漪。
竹生立身,抹去彦郎脸上泪水,解下腰间一块玉牌放到他手里。
“这是我常戴在身边的。你拿去吧。你相貌太出色,倘再有人使你做这等事,你若不愿,便拿这个出来。”竹生道,“你还年轻,你的一生还很长,太急功近利,便会错失很多应该拥有的。”
“彦郎,去吧。”
彦郎看了眼手中玉牌,再看竹生,终是忍不住问道:“陛下……爱过人吗?”
这真是年轻人才爱问的傻问题。竹生抿抿嘴唇,微微的笑了。
“爱过。”她道。
彦郎问:“是……定远侯?”在他之前,据说十多年来竹君就只有定远侯一人。
竹生没有回答他,只轻轻责备道:“彦郎。”
彦郎不能得到那个答案,失落惆怅。但他明白自己僭越太多了,竹生不责怪,是因为她宽厚且温和。但她同样刚硬凛冽,她做的决定没人能违抗。
彦郎注视了她很久,把她的面庞刻在心里,而后伏身拜下:“陛下保重,彦郎……去了。”
竹生看着这个有些可爱也有些可怜的年轻人,颔首:“我愿你一生顺遂平安。”
“去吧。”
长宁四美之彦郎,最早来到女帝身边,最晚一个离开。
他领了女帝的赏赐,除了珠玉金银,在他的家乡将还会有女帝赐下的大片田宅,足够他富足的过一生。更不要说他身上已经有了品秩,虽只是散秩,亦无人能再欺他、强他。他想,他的一生,必将如女帝所祝福的那样,顺遂平安。
他的车驾驶出了盛日城几百里,行走在河道边,突然有一队疾驰的骑士斜冲过来,惊了他的马。彦郎的车子翻入河中,待当地官府得了讯,几日之后才来打捞的时候,彦郎的尸身已经泡得膨胀,再看不出绝代佳人的模样。
珠玉金银皆在,官府最后判定为意外。
无人知道,彦郎贴身收藏的一块玉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