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让一个凡女替他承受那痛楚,也是无奈之举。
师兄说,好好待她。他不知道怎样算好。他又看了看她,她有多大?十六?十七?在俗世,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吧?可却被师兄带来这里。
等此处事了了,多给她些金银灵石,让她回家嫁人吧。也不知道她还肯不肯再嫁人。女修士们都不在乎这个,但听说俗世女子讲究从一而终……她若不想离开,便在炼阳峰给她一席安身之地,让她在这里养老送终吧。凡人而已,活一辈子,也不过一个甲子而已……
那凡女申吟一声,忽然翻身压到他身上。冲昕静默片刻,搂住了她。她出了很多汗,额发衣领全都湿透了,湿腻腻的肌肤相贴。他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能闻到她的体息。并不难闻,起码没有宗门里女弟子们搞出来的各种“异香”、“奇香”,只是纯粹的人身体的气味。
他想起来她爱洗澡,十分爱洁。他两次放出神识察看,都碰巧看到她大清早的就泡在浴盆里。再细嗅,果然有淡淡的绵皂的味道,很干净。
怀中人的体温开始升高,呼吸凌乱了起来。冲昕的手放在她的背上,汗水很快湿透了背心的布料,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烫。冲昕抱着她起身,走出了寝室,去了隔壁的洞室。
淡青色的月华自峰顶天洞垂落,笼住了下方一方白色玉床。自他中毒后,师兄们为他寻来了玄冰寒玉,制成了寒玉床。他寻常练功修行,都要在寒玉床上才行。又开凿了汤池,将寒玉的玉髓镶嵌在池底,制成了冰寒池。他每每被三昧螭火反攻的时候,似在岩浆中煎熬,只有浸泡在冰寒池里才能稍稍缓解。对凡女来说,也一样有效。
他看看杨五,露出来的肌肤开始大片的泛红,像煮熟的虾子,可以想象她此时炙灼之痛。他抱着她,缓缓的浸入冰寒池中。杨五在昏迷中,本能的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在全身浸入池水的那一刻,他好像听见她发出了舒服的喟叹。
冲昕心里默数到三十息,便将杨五从冰寒池中抱出。她是凡女,若不是身体里的三昧螭火,根本承受不住这池水的寒意。
他时间掐的正好,正是杨五体内火毒渐去,寒意正欲横行的时候。从池水中出来,杨五便缩在他怀里,他弄干了两人的衣衫头发,将她抱回寝室的卧榻上。拢了拢她的额发,手抚上她的脸颊,再抚上脖颈,又摸了摸她的手。比起正常的人体温度依然高了很多,如同受了风寒高烧一般,却比先前已经退了不少。皮肤也恢复了正常的肤色,不再像煮熟的虾子一样片片殷红。
他放下帐子,留她一人在榻上,自己坐到几案旁读起书来。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帐中的人醒了。他没出声。帐中人又睡过去了。
上一次他以为她无事了,才让她离开。不想她不过清醒片刻,还没离开洞府,便又昏迷过去。亏的她能撑得住那片刻清明……待得帐中呼吸平缓、悠长,他放下手中古籍,离开了寝室。
门外响起苏蓉的声音:“道君。”
“何事?”
“我送杨姬回去吧。”
“……不用。让她在这儿睡吧。”
“那道君你……”
“我去打坐。”
……
第18章 018
短暂地醒来片刻, 无人逐她,杨五便又睡过去。这一觉睡得深沉,再醒过来, 身体除了有些虚弱无力,已经没有别的异状。她望着青色帐顶,静躺了片刻, 待力气渐渐恢复,才起身换衣, 走出了寝室。
上一次从这里出来,还是苏蓉背着她离开的,杨五对这里的印象委实不太深刻。拐了几个弯之后, 还见不到洞中碧潭和那一丛映玉竹,杨五就知道自己迷路了。她只好折身往回走, 却不知道在哪处又走错了, 面前又出现了陌生的岔路口。她不禁犹豫起来。
正想向左边的路口迈步,却听身后男子低沉的声音道:“这里。”
身后什么时候有人了?她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回头, 眉目俊秀的青年静立在走廊尽头。青色对襟长衫裂开襟口,没有穿里衣,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腹。他好像……总喜欢这样穿。
“这里。”他再次开口。
杨五慢慢朝他走去。她身体还有些虚,走不快。 冲昕看着她,待她走到近处才转身,步速不疾不徐。杨五便跟在他身后。
洞府里到处都镶嵌着明玉,光线柔和,不知道此时外面是什么时辰。杨五抬眼, 前面的人肩膀宽阔,背影颀长。走路的时候步履平稳,只有青色的袍袖微微晃动,一路静静的领着她向外走。
很快,前面的路开始有了熟悉的感觉。走出一段走廊,前面豁然开朗,碧色潭水如冰翡,翠绿劲竹在暗金色光束中微微摇曳。洞府中亦见到过其他胜景,此处却是杨五最爱。她不由得停了停脚步,目光柔和。
再抬眼,俊美的青年正静静看她。
“前面的路我认得了。”她说。
他颔首,转身向回折。杨五微微垂首,青色衣裾在视线中水波漫过一样擦身而过。再抬头回眸,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杨五微微勾起嘴角。这次没人催她了,她便站在水潭边,好好的欣赏了一会儿那丛映玉竹,却发现那束垂落的阳光颜色越来越暗。转身离开水潭,穿过宽阔的长廊,绕过碧玉屏风,便是道君待客的大堂。
走出洞府大门,就看见天边云如火烧,已是黄昏。她大约又昏睡了一个整日。
杨五慢慢向前走,洞府大门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坦之地,走了一段才到尽头。没有栏杆绳索,尽头便是高崖。
向下望,黄昏中群群飞鸟归林,薄雾如烟。向上望,隐隐有一队英武男子,脚踏飞剑巡视群山。如披云霞,又如流星飒踏。许多飞行法器交错而行,映出的流光,映得夕阳都暗淡了。向远处望,山峦叠嶂,更是有荡胸生层云之感……
这是,她困顿于破蔽山村时无法看到的景象。杨家爹娘说,去修仙的人,谁还会回来呢。此时此刻,杨五理解了。
她一直站在崖边,望着夕阳西沉,望着星子在夜幕中一颗颗亮起。直到再次感受到那与被精神力窥视极为相似的感觉,才拉了拉襟口,慢慢朝半山走去。
天洞上垂下来的暗金色暮光已经交替成了青色月华。玄冰寒玉床上,冲昕收回神识,眸中闪过一丝怜悯。
“徐寿。”他轻轻的唤了一声。
杨五走了一小段路,便没法继续走了,因为太黑了。本来还算明亮的星光,被道路两侧的山石和不知道生了多少年的大树的枝叶遮蔽,青石山道上,便漆黑不见五指。她这身体没有能在夜间视物的能力,只能一步一步的摸索着往下走。
忽然好像听到有人唤“杨姬——”。杨五停住,回头。很快,就看到有光,那光来得极快,第一眼看着还在高处,三五个纵身就到了她身边。
“徐兄。”她唤道。
徐寿把晶灯举高,给她照明,笑道:“道君命我送你。”
道君啊……杨五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你要的药锄、药铲,我今日已经领了来,待会便给你。杨姬还有没有别的需要的?”
“多谢,暂时想不到。”
“想到了告诉我便是,咱们峰上这些琐事,都是我在做。”
“徐兄……”
“嗯?”
“徐兄今年贵庚了?”
“我吗?”徐寿笑了笑,笑容里有一分无奈,“我今年二十有七了……”
苏蓉说,外门弟子三十不筑基就要放归……杨五沉默了。徐寿像是猜到了,回头笑道:“肯定是苏蓉那丫头背后说我了。”
杨五道:“抱歉……”
“杨姬不必介怀。”徐寿转回头去。
两个人沉默的在山道上慢慢行走。夜色深沉静谧,能听到一些小兽发出的声响。
“徐兄……”杨五忽然又开口,“可想过将来?”将来,若三十仍未筑基,何去何从?
徐寿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她未说出口,徐寿却懂了她的意思。他看了她一会儿,却道:“杨姬在担心自己吗?”
杨五缓缓的点了点头。她是冲禹找来为冲昕解毒的,照他们的说法,大约两到三年便可事了。那么,然后呢?她又何去何从。若说之前,她是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今天她站在崖边,望着如斯壮丽景色,却再难不去想将来。
“杨姬不必担心。”徐寿轻声道,“杨姬和我不同,你不过一弱女子,且不能修行,人生不过一甲子。这么短的时间,道君总不会吝于给你一个安身之所。”
所以她的将来,要依赖于旁人的慷慨与否吗?杨五沉默了很长时间,摇了摇头,向前行去。
一路无话。
直至到了竹舍,杨五与徐寿点头道谢,走进小院,徐寿却忽然开口道:“杨姬!”
杨五回头。
“翌日杨姬若是离开了长天宗没有去处,可去越国都城寻安陆侯府寻我。富贵或许不能,给杨姬一些庇护总还是可以的。”他说完,却苦笑,“当然,前提是,如果家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杨五看着他,把已经掩上的柴扉轻轻打开,缓缓道:“时候尚早,徐兄不如进来喝杯茶……”
琉璃晶灯挂在屋檐下,黑窑小炉置于廊上,两人于廊庑之下对坐。杨五把茶具一一摆好,动作娴熟不失优雅。
“苏蓉那丫头有没有告诉你,我是和别人一起入门的。”
杨五抬眼。夜色中晶灯的光芒模糊了肤色,看起来比白日里更漂亮了几分。“说了。”她道。
“这嘴碎的丫头。”徐寿笑骂,“在我家里,这样的丫头肯定进不了上房。”
“我是家中三子,也是幺子。”他道,“十五岁的时候,以恩荫入仕。”
“十五岁?”
“是,十五岁。虽然各宗门一般来说,收揽弟子大多在五到十五岁之间,但咱们长天宗其实很少招收十岁以上的,除非资质特别好。”
杨五不语,静静的等着下文。
“我们越国投到长天宗门下受宗门庇护时间不久,不过才二三十年。但自那之后,便再无战事,国内一派承平。我爹也久不上战场了。我入仕之后,他托了关系,把我塞到了八皇子身边做他的贴身侍卫。皇子将来都有封地,成年之后都会就藩。八皇子那年才七岁,我从那时候就跟他,不出意外,待他就藩,便是他心腹之人。我不是长子,侯府家业不会分给我太多,家父为我铺的这条路,算是很好了。”
“我国既投靠了宗门,自然要与宗门之间保持一定程度的亲密联系。除了年年上缴供奉,宗门每隔五年,会特意在宗室弟子中挑选有资质之人,入宗门修炼。这也是应有之道,各大宗门与其治下各国,都是这么做的。”
“那一年,宗室弟子里只有一个孩子开了七窍以上,那个孩子就是八皇子。八皇子只有四个妹妹,再无弟弟,也是皇家幺子,倍受宠爱,不免有些娇气。听说修炼清苦,哭着闹着拽着我不放手。陛下无奈,指着我与前去选人的师兄道,这也是勋贵子弟,仙长不如也看看他的资质吧。”
“我估量陛下的意思,不过是想由仙长之口告诉八皇子我不能与他同去。那次去的是一位姓冯的师兄,脾气很好,就顺手看了下我的资质。不过是做做样子哄小孩子罢了,毕竟我都十五了。谁知……”
黑窑小炉上的水烧得滚了,渐渐溢出茶香。
杨五接口道:“谁知,你资质出乎意料的好?”
徐寿苦笑。“是。”他平静的说,“我开了十八窍,以资质而言,算是十分优质的。”此时再说起这些,他内心毫无波动,当时当日那种意外、吃惊、喜悦都仿佛已经隔世。
“苏蓉说,八皇子后来放归了。”
徐寿叹了口气,道:“他娇生惯养掼了,受不得外门弟子的清苦。在宗门里待了四年,也没能引气入体。十一岁的时候,回我母国去了。”
“于你,或许是好事。”
徐寿看了杨五一眼,“杨姬,今年可有十八?”
“……十六。”
“杨姬于人情世故,颇是明白呢。”
杨五提壶。“所以徐兄才喜欢同我说话?”
徐寿苦笑:“炼阳峰上就三个人,我总不能找道君去。苏蓉,她还小……”
“她同我一样十六。”
“……出身不同,眼界不同。她小时候为人仆役,少女时又在宗门长大,失了教导。有些小性儿,好在本性不坏,倒叫人生不气来。”
杨五将茶分好,推到徐寿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寿啜了口茶,叹道:“和杨姬品茗闲谈,竟让我有了往昔在家中的感觉。杨姬,我猜杨姬出身大家?”
杨五摇头,笑而不语。
她不说,徐寿也不追问。喝了几口茶,才道:“杨姬说的不错,八皇子归家,于我确实是好事。他在的时候,常常令我不能安生。”
他叹气,道:“一入宗门,再不问凡俗身份,大家皆是师兄弟。偏偏八皇子做不到,总记得自己是陛下膝下的受宠皇子。时时得罪别人,令我为难。当初带我入门的冯师兄后来常来看我,发现我资质很好,进境却慢,对我十分失望。直到后来八皇子归家,我的进境才渐渐追上了同批的师弟们。然后就到了炼气大圆满境界,一直卡在这里,直到现在也是。苏蓉一定对你说了,长天宗里,三十岁未筑基,便要遣返。”
“我和你不一样,只要道君肯,你在炼阳峰就有容身之地。可是三十岁仍未筑基的弟子,长天宗是不会再留的。以往也有被遣返的弟子后来终于筑基的,请求再列门墙,宗门都未准过。”
杨五看着他:“所以,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