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冲昕两指夹住那道流光,发现是虚景发来的一张空白传音符,立刻便意识到虚景此时有状况。抬眸间,身形便已从房中消失……
因此,竹生微笑道:“我道号竹生。”话音才落,便看到虚景的目光忽然抬高了一分,越过了她,看向了她的身后。
而她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声音:“竹生姑娘,烦请……转过身来。”
虚景眼睛不眨,凝目盯着竹生。竹生的目光不曾慌乱,竹生的笑意不曾减少,她听到了身后的声音,眼睛只眨了一下,便自然而然的转身回头。
月光下,灯火中,昔日她的道君一身青衫,静静的立在那里望着她。
岁月啊,曾经静好,曾经峥嵘。
许诺啊,脆弱得经不起一次分别。
她未能等到他归来。
他归来,已无处寻她。
纵竹生已心似磐石,被这岁月如风扑面而来,亦不能不感慨。
当日别后……她争分夺秒,他时光缓慢。
一个甲子,她已经沧海桑田,又一场人生。
他却站在她面前,依稀当年……窗外含笑望她的青年。
第168章 168
竹生和冲昕四目相交。
她转头看向伍执事,伍执事忙介绍道:“这是我们长天宗的冲昕真人,道君正是真人的弟子。”
竹生微讶。这倒不是装的,是没想到冲昕已经结婴。怪不得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后,她竟没有察觉。冲昕今年不过八十岁上下,不足百岁就结婴,如此年轻,当真不负天才之称。
她便颔首见礼道:“见过真人。”
道君这称呼,从此不复存在。
冲昕盯着她,半晌,问道:“姑娘可是姓杨?”
竹生道:“我名竹生。”
冲昕沉默片刻,又问:“姑娘血亲之中,可有女子姓杨。”
竹生潭水般的双眸凝在他脸上,片刻后道:“家母正是姓杨。”
冲昕神色震动。
竹生不待他再开口,先问道:“冲昕真人,敢问便是六十年前,长天宗炼阳峰的冲昕道君吗?”
冲昕看着竹生,没有说话。虚景道:“正是家师。”
伍执事左右看看,已经觉出气氛不对,然而也不好走开,只好硬着头皮站在一旁。
“既然如此……”竹生伸出手,张开,手心一块乌黑木牌,“家母嘱我,将此物还与真人。”
冲昕盯着那木牌,没有说话。
竹生道:“还有一柄长刀,名绿刃,却是我用惯了的。真人若不介意,我折成灵石还与真人?”
冲昕却盯着那养魂木牌,道:“她呢?”
竹生抬眸:“……已经过身了。”
冲昕抿抿唇,逼问:“何时?何地?因何?”
竹生道:“大约一年多前,我们才穿过界门,家母年事已高,心愿将了,松了一口气,便过去了。”
冲昕道:“她有何心愿?”
竹生道:“她说……当日不曾道别,甚为遗憾。终又回到此处,原以为,可以亲自道别……”
冲昕闭上眼睛,心如刀绞。
当日他逼问树翁,树翁的嘴巴,却紧闭如蚌。他最终只问出,有两人自凡人界进入界门,其中一个是人修。除此之外,树翁再不肯吐露半分。如今与竹生所言,正是吻合。竹生便是修士,想来另一人……自然是凡人。
竹生看着他,轻唤:“真人……?”
冲昕睁开眼睛,问道:“她葬在何处?”
竹生道:“我将她的骨灰,洒入界门。”
冲昕的目光,陡然锐利。
竹生无所畏惧,道:“她在那边,过了完整的一生。有家人,有朋友,有儿女。原就该回归那里。”
竹生亲眼看到那青年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她也看到了他眸子深处闪过的痛楚。
若还在当年,还在炼阳峰上,还依偎在他的怀中,杨五或许还会有片刻心软。在经历那之后种种疾风暴雨的竹生,没有心软。
这些疼痛,算什么呢?可有她当年螭火焚身之痛更痛?可有她命悬一线身不由己更痛?可有她倍受凌辱求死不得更痛?
“杨五”从最开始就是一个谎言,一个为了生存而塑造出来的虚假的人。
当日始于谎言,今日终于谎言。
如金如玉的纯厚青年,也该跨过年轻时的这一道坎,去成为如他的师兄们一般的男人了。
竹生白皙的手掌向前伸了伸。
冲昕无声的看着那块他亲手给她系在颈间的乌木牌,仿佛看到了当年那少女乌发如瀑垂在一侧肩头,脖颈洁白如玉,纤细修长。仿佛听到了她声声唤着“道君”,笑如银铃。
可他短暂的离开了一下,她就香消玉殒了。
他终于伸出手,自她手心中拿起了那块乌木牌。他的指尖冰凉,触到了竹生的手心。竹生垂眸,又抬眸,看向他。
冲昕却没有再看她,他攥着那块乌木牌,却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温热。
他袍袖一拂,撤去隔音结界,霍然转身,一步步离去。
竹生目送他消失在人群中,留下一街灯火阑珊。
她转过头,伍执事无措的看着她,虚景蹙着眉头。从刚才她拿出乌木牌,冲昕便张开了隔音结界,他们两个,并不知道这两人都说了些什么。
竹生道:“道君,我有一兵刃,唤作绿刃。原该归还真人,只是我用惯了,想折成灵石还给真人,可否?”
虚景叹息一声,道:“绿刃是当年真人赠予令堂之物,姑娘就不要说什么还不还了……”
竹生含笑道:“那我就生受了。烦请替我谢过真人。”
虚景凝目望她,摇了摇头。
竹生嘴角微扯,又道:“我原就想请人帮我引见道君,不意今日便得见道君,真是运气。”
虚景问:“姑娘可是有事?”顿了顿道:“我与令堂有旧,还欠令堂一个人情,姑娘有事,但凡某能做到,必尽力而为。”
竹生道:“的确是有事,只是此事须有人见证,今日太晚了,我想明日去拜访道君,不知道君是否方便?”
虚景道:“明日上午,我在分处恭候姑娘。”
竹生让乔升给二人行礼,牵着他的手离开了。到她也消失在灯火中,虚景长叹一声。伍执事惴惴,未敢多问。
竹生路上便给周玮发了传音符:“不用帮我引见了,我刚刚在街上遇到了虚景道君了。你方便吗?方便过来找我。”
传音符是修士间传送音信之用,竹生和周玮简直拿来当聊天工具,一天好几张传来传去,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传音符虽然便宜,却也不是这般用法。
周玮被长辈们抓了壮丁,只是因为他之前在虚景和苏蓉跟前混了个脸熟。也因他长得实在像周霁,虚景待他便与旁人不同。只是虚景先时不在,回来后又忙碌,小毛头们自有长辈看管,他便闲得长草。收到传音符,就跑到竹生的客栈来找她。
“怎的这么巧,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道君?”他奇怪问。
“正要跟你说这个事。”竹生道,“我也没想到他是故人,我与他有些牵扯。”
“咦?”
“那些往事不太愉快,但也过去了。我便想与你说,”竹生拜托他,“勿要再跟他提起我。他若问起,你只道最近才与我认识,可好?”
那就是说之前相遇之事,关于界门之事都不能提了。周玮心念闪动,便明白了。只是竹生和虚景之间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干他的事,竹生又特意拜托,闭紧嘴巴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便应了。
第二日,竹生牵着乔升的手,来到分处。
“今日,替你换一个前程。”她道。
虚景在正堂接待竹生。竹生道:“望有执事们见证。”虚景便招了执事们,聚在正堂。
竹生看了眼乔升,道:“这孩子是我亲人血裔。他的祖父,发现了一条灵脉。”
一条灵脉!堂中便响起了倒吸气的声音。
竹生简单的将乔家之事讲了。虚景静静听完,问:“姑娘想要我做什么?”
竹生微微一笑,取出一块玉简,推至虚景身前,道:“这便是灵脉地图。”
“我愿将此灵脉,献与长天宗。”她微笑道。
又是一阵倒吸气之声。执事们看竹生的眼神儿都不一样了。一条灵脉!这是多么巨大的一笔财富!这女子说献就献了!
一条灵脉的利益实在巨大,虚景虽是竹生故人,竹生也不愿冒任何风险。
她甚至曾经亲手斩杀了她孩子的父亲,最是知道权力、财富和欲望对人的诱惑有多大。人心,总是易变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如此。
竹生斩了七刀,元寿清理盛日城叛贼余孽,揪出了七刀宫变的同谋。谁也想不到,竟会是已经年过半百的齐国公、内史冯云。
冯云曾是齐国公主,十几岁时便亲手将自己的国家献给了竹生。竹生和范翎都很喜欢她。她后来离开父母,来到竹生身边,一路做到内史,掌书王命,曾与范翎合称为“帝国双姝”。
她虽在盛日城中有自己的宅邸,竹生却给了她长居宫内的特权。及至后来元寿登基,她终身未嫁,元寿又是她看着长大的,与她十分亲近,便许她继续长居于宫城。
后来竹生神隐,元寿年轻,作为帝王他太过看重血缘亲情。及至杜城老死,范翎失智,定国公赵锋势大,当七刀向她递出橄榄枝的时候,这位曾经的玉云公主终于选择了听从自己野心,选择了倒向定国公。
及至元寿亲自质问她,才知道……看多了竹生在御座上的风姿,这位曾经的齐国公主,不知何时起,有了复国的野心。只是这一次,她不想再做公主,她想做女王。
赵锋许了她裂土。
冯云的最后,求见竹生最后一面。见到竹生果真还活着,甚至重返青春,她泪流满面,道:“君若长镇长宁,云安敢生乱心。”
竹生淡淡道:“你和范翎合称帝国双姝,今日看来,你……不如范翎多矣。”
冯云面如死灰。擦去眼泪,三拜之后,自缢而亡。
竹生献出灵脉,若无人见证,虚景若起了贪念,只要回去后悄悄弄死乔升,便可将此事瞒下。故竹生才要求执事们来做见证。
虚景此时亦明白为何竹生要执事们来做见证了。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钦佩。易地而处,换成是他,大概也会这么做。
但他没有立刻接过那玉简,而是问道:“姑娘想要什么?”
竹生直视着他,道:“亲传弟子,最好的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