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竹生弯腰捡起玲珑,道:“真人先行吧。”
冲昕自忖修为高于竹生,若里面有危险,他走在前面,也可为她挡住,便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潭边,冲昕离开地面,浮空而起,飘向水潭上的光圈。那光圈的界面如同一层白色的液面,内里的景色便朦朦胧胧。
冲昕的身体碰触到那界面,融了进去。竹生就站在水潭边看着,她的手一直握着刀柄。
冲昕的身体都进到了界面的另一侧,只有一截小腿还露在这边……
竹生的杀意骤然暴涨!
竹生知道她的修为远不及狐狸。理智上,她不该这样贸然出手。
但她更知道,狐狸已经认出了她!她回到大九寰,不说虚景这样的故人,便连冲昕这个曾与她耳鬓厮磨相拥而眠的枕边人,都未能认出她来。第一个认出了她的,却竟然是这只畜生!
这畜生认出的她的时候,露出了那样一抹笑。因那一抹笑,竹生再不想遵从理智行事!
她还是凡人时,青君便已经是世间强者。她便是慢慢强大,又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追上青君?百年?千年吗?又或者,此生此世,她的修为能追得上青君吗?
若不能,难道便一直强压着心头那一口气?那这一生,这可以修炼的一生,又是一场憋屈吗?
竹生在这个世界活到现在,酸甜苦辣都已经尝过,亲情爱情友情都已经拥有过,忠诚和背叛都已经经历过。现在,她既无牵挂也无遗憾。
人作出选择,与时与境脱不开干系。一如当初,竹生在炼阳峰上百般求生,却在妖王殿中一心求死,不过便是因为时异、境不同。
此时此刻刀在手,必杀之仇在眼前,再不拔刀,更待何时?
便是死了,也是顶天立地!
第175章 175
碧色的刀芒映亮了洞穴,劈裂空气,斩向青君。竹生压在心底近六十年的那一口怒意,都在这一刀之中。
高阔的洞穴被碧刃的光芒映成了绿色。竹生前后两世在战阵中磨炼出来的杀意,凝炼成了属于她的刀意。这刀意锐利激烈,勇往直前,用尽了竹生的全力。
竹生在凡人界修炼一甲子,终与青君再一次直面,这一击……她未曾考虑过退。
一击,便是全力。你死,或者我亡。
人皇竹君,已再不能像凡女杨五那样的忍了。
青君等这一刻很久了。她与凡女,真是两看相厌。若非碍着她对神君的承诺,早在一个甲子之前,她便捏死了这凡女。
她将神君赐予的功法给了凡女,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不想天生神识的凡女,真将那功法练成,重回了九寰大陆。这很好,凡女既成了修士,她就不用顾忌了。
修士与修士之间的相斗相杀,几万年来从未停止过。人与人,人与妖,妖与妖。便是人族与妖族结盟,这盟约禁的也是两族的族战,禁的是大规模的杀戮人类,或大规模的奴役妖族。
然而一个修士和另一个修士之间,不论这两个修士是人族还是妖族,两个修士之间的争斗、决斗乃至仇杀,都是修士之间自己的事。
这与凡人很是不同。
凡人力量弱小,往往聚群而居,聚众而战。比起个人,凡人更看重“集体”,因为集体的力量要强于个人。但同时,凡人又看重领袖。因为领袖能使松散的集体团结,从而整合出更强的大力量。所以杀死一个士兵和杀死一个领袖的意义截然不同。
但修士相对会将“集体”看得淡泊。一百个筑基未必能战胜一个金丹,一万个筑基未必能战胜一个元婴。修炼己身,获得超越多数人的强大力量,才是修士追求和看重的。
修士中当然也存在领袖,这领袖虽然有相当强的作用,却未必是决定性的。人修便有一个共识,一个宗门的掌门,必然不是这宗门最强大的人。因为更强大的修士已经不愿意为了这些“俗务”,令道心疲惫困扰。更强大的修士,会脱离“集体”。
正如竹生认知的那样,登仙大道走到最后,往往……便是独行。
与人修比起来,妖族更要兽性一些。他们更信奉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自北君陨落,青君定性后,已经有几十年未曾遇到过挑战或者仇杀了。这不是因为没有妖想杀她,而是因为青君在过去这些年,把那些最强大的大妖,已经一一消灭,现在的妖域,青君的力量是不可企及的存在。
但这并不代表别的妖就不想杀她,恰好相反,所有的大妖都以杀死青君为妖生的目标——杀死那个强者,然后取代她,这在妖族的伦理、道德和社会形态中便是天经地义。青君之所以成为妖君,便是因为她战胜并杀死了北君。
因此,每每看到她麾下的那些大妖,一兴奋起来就嗷嗷的捶着胸膛,大喊“总有一天要杀死青君”,青君便会欣慰于自家的儿郎们如此的有干劲!
隔了这许多年,终于又有人敢向青君挥刀,这个人几十年之前还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青君纵然不把竹生这一刀看在眼里,却也惊异于这女子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便修炼出了如此锋利的刀意。她艳丽红唇的唇角微微扯动,雪白纤细的右手已经化成了利爪,迎着这一刀抓去!
青君的反应太快,竹生这一刀的刀势还未使尽,绿刃便与利爪迎头相撞,发出巨响!洞穴摇晃,石笋钟乳应声碎裂!岩壁上出现冰裂般的碎纹!
绿刃,在青君的利爪之下铿然折断!
昔日炼阳峰上的年轻道君,巴巴的抱着收集来的材料去找冲字辈中最精于炼器、掌着宗门炼器司的那位师兄,请他仿着那柄魔刀炼一柄差不多的刀。
那柄魔刀实在是一柄好刀,炼阳峰主提供的材料又实在是第一流的材料。师兄技痒难搔,欣然应下,真真是拼着心血,打造出了一柄让他自己满意的刀。
因着主料是映玉竹,这竹子向来霸道,炼出的东西多是竹色。师兄事先便特意问过是否要调色,炼阳峰主答道:“不用,她喜欢这竹子的颜色。”
待到一柄绿如翠玉的刀出炉,交还给了炼阳峰主的时候,师兄顺口问了一句:“这是要送给谁?”
炼阳峰主一贯面瘫的脸上都露出了柔和的笑意,答道:“给我峰上的杨姬。”
师兄的脸当时便绿得跟刀身的颜色有得一拼。
年轻的道君才不在乎师兄责备和痛心的眼神儿。
她想要一柄刀。他想送她一柄刀,那便要送她最好的。
竹生当年拿到绿刃,便感觉到了绿刃的灵性。有经验的修士会知道,有这样的灵性,养个几百年,这法宝说不得便能养出器灵来。竹生自然是不知的。她以为,法宝就是这样,充满灵性。要不然为什么叫法宝呢。
她哪里知道,为着这柄绿刃不幸落到她手里,炼器司的掌司真人气得三天没睡好觉。
绿刃陪伴竹生几十年,与她心意相通。若不是竹生不通其法,不知该如何做最后的处置,绿刃早就该被她炼成自己的本命法宝。虽然还不是,但绿刃离竹生的本命法宝也就只差了那么一丢丢的距离了。它在青君的利爪下铿然折断,竹生只觉得一股力量直冲心脏,剧痛之下,便喷出了一口心头血!
青君的力量未止于绿刃的刀锋,甚至半点不曾为那刀锋所阻,排山倒海的压了过来。
这一瞬,竹生清楚的感受到了她与青君之间的力量差距,知道自己即将粉身碎骨。
在死亡扑面而来的时候,她想起了那夜巨大的青色光球,她抱着周霁,控制不住的回头去看。山崖崩裂,森林倒伏。那力量的壮观之美,让她迷醉。
她想起了周霁的面孔,那少年定格为夜空里一朵艳丽的血色之花。
我尽力了,她对周霁说。这是她第二次对青君挥刀,却如第一次那样,全是无用功。
我知,我知啊,周霁说,尽力了就好。他说着,微笑着对竹生伸出了手。
竹生内心宁静,没有遗憾。她伸出手,去牵周霁的手……
一柄乌黑的剑挡在了她身前,竹生瞳孔骤缩!
青君灰青色的瞳眸亦是瞳孔骤缩!
小狐狸玉色的皮毛被汗水湿得黏在了一起,它吐着舌头,在地上转圈儿,却不敢开口打扰神君。神君早叫它离开,是它自己非要在这里陪伴的。
它抬头望去,神君解开了衣裳,褪至腰间。他肩宽腰窄,肌肉如同雕塑一般完美。他高高举起金刚捶,重重砸下,手臂结实的肌肉随着这一下下重复的动作而虬结、舒展。小狐狸自下而上的望着,觉得这样简单重复的动作被神君做起来,也全是力量的美感。
凡姬们总是说,神君的身体才是最美的,比她们的还要更美。凡姬们说的没错。
那柄剑渐渐成型,神君放下了金刚锤,改以天火淬炼。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在炼器室的角落里睡着了的小狐狸骤然被一阵嗡鸣惊醒。它惊慌的转了个圈儿,抬头看到神君的身前一片鲜血淋漓,顿时大惊失色的想要扑过去,险些被天火燎了皮毛。
“莫慌。”神君道,“淬炼而已。”
小狐狸这才定下神来。
那柄剑受了神君的血淬炼,就此出世,剑名“克己”。
奇怪的名字。叫“伏魔”、“除魔”、“斩魔”不是更好听吗?
克己剑在死亡将要攫住竹生的瞬间挡在了竹生的身前,寂杀的剑意与青君的力量正面相抗!
那剑意静极,寂灭,肃杀。
竹生还是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冲昕的剑意。
冲昕在竹生的记忆中,或者是床笫间那个将她拥在怀中的温柔的冲昕,或者是碧空中那个带她玩耍的耐心的冲昕,或者是知道了她真实年龄后那个对她小心呵护的冲昕。
竹生其实还从未见过执剑的冲昕。纵然她听说过许多次人们对那天才少年的赞叹赞美,依然没有直观的印象。
直到此时此刻,这寂杀的剑意在她身前张开,毫不犹豫,冷然无畏的迎击青君,竹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冲昕。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竹生虽然弱小,青君的扑杀也没有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她在弱肉强食的妖族中摸爬打滚走到今天,从不轻视任何对手,从不在必杀之时留情。
竹生一击拼了全力,青君的扑杀也没有放水。克己剑出现得太突然,青君想要收势,已经来不及。她与冲昕的剑意便迎面相撞。
克己剑出现的同时,竹生感到一股力将她向后拖去。借着这后退的力,她手中半截断刀劈下,将未使尽的刀势使到了底!
绿色的刀芒推着寂杀的剑意,在剑意之后迎击了青君的力量。绿芒破去,露出一缕金光射向青君。
崖壁在三股力量对撞之时轰然崩裂,洞穴塌陷,烟尘四起。
竹生在那之前便已经被身后的力量拖至光圈前。一只手自那光幕中探出,捉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拖进了那光幕中。
紧跟着流光一闪,克己剑也缩回了光幕中。光圈倏地缩小,又变成了竹生最初见到的光团,再一次沉入了潭底。
此时,离冲昕踏入光幕,竹生出刀,不过两三息的时间。
待烟尘落下,崩塌的岩石上,出现了青君妖娆的身影。她望着那被塌落的岩石覆盖住的碧潭的位置,提起了一只手。红色的血滴落在岩石上,雪白的手背上出现了一道伤痕,缓缓的渗出鲜血。
冲昕的剑意未曾伤到她,竹生的刀意亦未曾伤到她,伤到她的是那刀意中裹含着的人皇之气。
人皇在人间只是人皇,人皇入道则为大气运者。
何为大气运者?天之宠儿。
竹生的刀意已经不是普通的刀意,她的刀意里蕴含着人皇之气。
人皇啊……
青君舔了舔手背上的伤口。
无怪乎是她发现了神宫。送凡女去了凡人界,她却以人皇入道,重新回到了九寰大陆。果然能让神君喜爱的女人,便是凡女……也不凡。
在另一个空间里,冲昕嘴角淌着血迹,将面如金纸的竹生抱在怀中,捏开她的下颌,将一枚丹药喂入她口中。
竹生失了一口心头血,只觉气海祖窍都在痛。这并非外伤,竹生还是第一次受这种伤。她试图撑起身体,冲昕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别急,先调息。”
他扶着竹生坐起,竹生照他说的,运转起灵力调息。她还不及观察四周情况,却感受到了空气中浓郁的灵气。
待捋顺了体内乱窜的灵力,竹生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跟她面对面,一样盘膝调息的冲昕。
冲昕的嘴角还有血痕未曾擦去,正面硬抗青君的力量,他也吐了一口血。所幸,不是心头血。
“你受伤了?”竹生问。
冲昕没有回答竹生的问题,却问:“你来到九寰不过一年,和青君结了什么死仇?”
冲昕的眸子亮如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