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竹生按照杨五的生辰算,则翎娘大了她半岁。翎娘今年十五了。
范深寻了几位整齐妇人,为翎娘办了及笄礼。那些妇人所需的步骤和礼节,他亲自耐心教导。
乡间亦会给女儿办笄礼,只是要简单得多了,几个妇人何曾见过这等繁琐、严肃的礼仪。偏偏在这等繁琐和严肃中,又能让人感受到仪式的隆重和压迫感,让人不敢敷衍,只得打起精神来强记那些文绉绉的拗口的话。
“这是古礼。”范深道,“现在许多人家笄礼、冠礼都讲究奢华,却忘了根本。”
翎娘的笄礼不奢华,参与者不过父亲、师兄、竹生和几位妇人。连七刀这等“无关系”的外男都没参加。那些妇人都布衣荆钗,粗手粗脚。然而整个安静肃穆的过程却让观礼的竹生感受非常不一样。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礼,是约束,是纲常,是准则。是一切与自竹生来到这凡人界便时时刻刻感受到的“崩坏”正好相反的东西。
这个世界,明明曾经有过很美好的东西,为何崩坏至此呢?
翎娘笄礼的那天晚上,竹生又做了梦。
她又梦见了火光。在血似的火光中,她并没有感到灼烧的疼痛。恰好相反,她仿佛浸在温热的水中一般,浑身每个细胞都说不出的舒服。
她醒来后把这个梦忘记了。
她在晨光中修炼,随着她的呼吸吐纳,能感受到空气中的灵气向她靠近,贴在了皮肤上,渗入进去。
这渗入的过程非常美妙。她不禁想起了从前她曾对冲昕说,修炼那么枯燥,还绝了口腹之欲,不知道他们这些修士是怎么挨过来的。那时候冲昕微笑不语。
现在她懂了。他不解释,是因为这种感受不亲身经历,是体会不到的。
修炼这个事情,一点也不枯燥无味。整个过程中,灵气入体的美妙之感都让人舒适。竹生常常一睁眼,便已经过去了一两个时辰。
翎娘有时候咋舌,问她打坐这么久,不累吗,不枯燥吗。
竹生没法给她解释,只能像当初冲昕那样,微笑不语。
她现在想,原来真的不枯燥也不累,甚至在那过程中,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长天宗里那些炼气和筑基弟子,几十岁了还心性如少年。
原来他们的时间,在修炼中,是这样仿佛快进般过来的。
高家堡的情况暗暗的传开,听说不为奴,一些原先还犹豫的人家也携了家人来投。高家堡的人口平稳的增长起来。
竹生大多时间用在练功和修炼上,深居简出。那些需要经营、管理的琐事都是范深来负责。
人多了,事情变会多。新来的人中,难免有一二刺头或心术不正的人。杀鸡焉用牛刀,对这等人,范深也不用告诉竹生,他直接放出七刀。
七刀跟着竹生习武,竹生对他要求一丝不苟,非常严苛。他的底子打得很扎实。
阿城虽然个子比他高很多,却很快就不是他的对手了。阿城很羡慕,但他半路习武,自身条件受限,也只能干羡慕了。且他是范深弟子,不仅要跟着范深学习,还被他使唤着协助他管理坞堡的各种事情。常常忙得脚打后脑壳,也没那么多时间去羡慕七刀了。
坞堡里的人都怕七刀。
七刀和竹生一样,除了村兵训练,他从来不管其他的琐事。他就像是一个男版的竹生,每天除了练功还是练功。
他运动量极大,饭量更大,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好在在这里,他能吃饱饭。竹生还时不时的给大家的饭菜里下点加强版蛋白质粉,养生排毒粉之类的,七刀就眼看着窜个子,身子板也鼓胀起来,不那么精瘦精瘦的了。
从半大孩子,开始有了少年的样子。
在竹生的身边,他不需要谄媚奉承,不需要逢人就叫爹。他只要不断让自己变强就够了。
他那些生存的手段收起来,渐渐流露的,便是真实了。
面对竹生,他俯首帖耳,无声的甚至无条件的顺从。面对范深几个人,他亦懂得收敛。但面对旁的人,他却比谁都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
他已经不是弱者了。
他是在土匪窝里长大的,见惯了生死流血,也早就杀过人。他身上的血气和杀意,在旁人的面前从来不收敛。
那些人都怕他,甚至比对竹生、范深都怕。
他们都知道,竹生姑娘慈悲救人,范大先生鞠躬尽瘁。但……“别惹那个叫七刀的。”人们说,“他会杀人。”
春日里,范深组织大家播种。
夏日里,翎娘想起来问竹生:“你生辰到底哪一日?也该给你办笄礼了。”
一晃眼,便过去这么久了吗?
等我回来,给你插笄。
那些话啊,在风中飘过。还记得那些吻,牵着的温热的手。象牙梳篦轻柔的梳理她的长发,指尖会流恋的擦过她的耳垂。
夜晚,在那怀抱中睡得安稳。有时能感觉到他的躁动,她会故作不知,嘴角却微翘。
等吧,且等她长大吧。
她而今真的长大了,怎么那些事回想起来,都像是上辈子了呢?
界门的另一边,真正的九寰大陆上,水月秘境再度开启。
在秘境中历练了两年多的众多修士们纷纷穿门而出。有人面满春风,亦有人衣衫褴褛。有些人甚至再不会出现在这世界上,将性命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不说秘境中的自然存在的种种危险,便是人与人之间,纵然有四大宗门没有落在纸面上的互不伤害的友好协议压着,也止不住人心的贪婪险恶。杀人夺宝,抢夺机缘,在这个修真界本来就是常态。
散修们出来便纷纷离去了。
秘境外等候的,多是各大宗门的执事。空禅宗和云水门都先后出来了,并没有马上离开。盛阳宗也出来了,亦与自家迎接之人契阔交接。
这些都是领队的事,来历练的弟子们出了秘境,不由得都放松下来,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时不时的望向空中那团光门。
忽然又有人破光而出,看到熟悉的弟子制服,长天宗来迎接的执事终于放下心来。
弟子们一个接一个的出来了。最后一个出来的青年,一身青衫如水,洗练铅华,神光内敛。
众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去。
“是冲昕道君。”
第80章 080
长天宗的冲昕道君最后一个出来,却如皎皎明珠,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长天宗的外派执事在这里守候了两年多,终于等到了他们,忙御剑迎了上去,抱拳扬声道:“道君辛苦了,可有折损?”
实际上,刚才弟子们陆续出来时他便数了,冲昕道君带领的五十名筑基圆满和大圆满期弟子,出来了四十八人。
冲昕颔首,道:“雷鸣峰钱少晨陨落妖兽之口。筑基弟子彭飞陨落他人之手。”
他道:“已为他报了仇。”
冲昕道君说的轻描淡写,执事却能想象到一片腥风血雨。那许多散修,一出来就急惶惶四散而去,自然是因为在秘境中不知道与什么人结下了什么恩怨。
执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辛苦道君了。”只折损了两名弟子,比起往昔总在六七人上下的数据,这折损率是相当低了。
冲昕道君却还没说完,他接着道:“证道峰闵思怀晋级金丹。”
执事又羡又喜,道:“真是好事,要去恭喜闵师兄了。”
冲昕微笑颔首。待落到地上,那些才从秘境中出来的弟子们正兴奋的跟几位执事叙话,他目光扫过,忽地一怔。
众人之外,有一人体格高大,背负一杆银色长枪,站在离众人稍远的地方,看起来格格不入。那人不敢看他,沉默垂首,只看着地面。
冲昕心中,忽地一紧。他大步走过去,沉声问道:“徐寿,你怎么来了?”
徐寿不敢抬头,直挺挺的单膝跪下,垂首道:“弟子无能,负了师父所托,特来请罪。”
冲昕闻言,瞳孔骤缩!
九寰大陆的四大宗门之首的长天宗里,世务司的传送阵大堂,几名负责操作、管理传送阵法的执事正在互相询问:“回来了吗?”
“还没到啊?”
“应该就是今天了。”
“听说有个师兄晋级了呢。”
“羡慕啊。”
正说话间,大堂中某个传送阵忽然亮起白光,众人都转头望去。那白光还没散去,阵中刚影影绰绰的看见人影,便有一道流光激射而出,带起的罡风,划得脸疼。
紧跟着又有一名弟子,御一杆长枪而去,也是未等众人。
几个执事惊疑不定,面面相觑。待白光落去,再看那阵中诸人,可不就是大家等候多时的,去水月秘境历练的那些弟子吗?
执事们忙问:“怎么回事?刚才是谁?”
弟子们都望向才晋级金丹的闵师兄。闵师兄硬着头皮道:“是小师叔。”
“冲昕道君?”执事们更吃惊,忙问道,“道君出了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更难回答了。闵师兄已经晋级金丹,难免自恃身份,不愿意说这种八卦,便闭口不答。到底有别的弟子按不下好奇,低声问那些执事:“你们在宗门里,难道不知道吗?”
“什么?”
“那个杨姬啊……”弟子说,“听说她死了?”
证道峰上,灵泉的水自地面涌出,大广场变成了如镜面般的湖,倒映着三面高大的宫殿式建筑,白云自碧空中缓缓流过。
那倒影中忽然闪过一道流光,直射入宫殿中的某处。
偏殿中,竹帘卷系,庭院精美。冲祁和冲禹相对而坐,正在烹一壶茶。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壶中的水滚了,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冲禹忽地侧头望去。
冲祁眉目不动,提起小壶,放到一旁炉架上。
冲昕已经落在了廊下,见到二人,唤了声:“师兄。”
二人朝他望去。
两年不见,他们的小师弟愈发的清隽。在水月秘境中,弟子们历练的是阅历和修为,身为领队,要卫护弟子,掌控全局,历练的是心境。冲昕,愈发的见沉稳了。
冲祁可以看得出他眉目下掩藏的暴风骤雨,欣慰于他可以控制和掩藏这些情绪。
“回来了。”冲祁道,“坐。”
冲昕却站在廊下没动。
“师兄,”他面无表情,“我峰上的杨姬……”
冲祁仿佛没看见他阴沉如暴风雨欲来的脸色,他稍稍晾了晾,提起壶,斟了三杯茶,随意的道:“她死了。”
殿中一时安静得令人窒息。冲禹听到了冲昕袖中,因握拳而发出的骨头格格的响声。
从水月秘境到最近的传送阵也有好几天的路程,路上,冲昕已经反复咀嚼消化这个消息。
徐寿道,他走后,杨五便被证道峰带走,半日后回来收拾了些行李,被强押着逐出宗门。十来天后,旃云峰传消息给他,道是杨姬死了。一同死的,还有旃云峰的亲传弟子周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