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倾
那酒香扑鼻,倒是比封毅所知的酒中更为香醇诱人。
但等他再凝神去嗅时,那酒香就像来时那般,一点踪迹也没有。
封毅摇摇头,想着许是山上哪个不争气的小道士又在偷酒喝了,倚着门柱瞌上眼,丝毫不觉片刻之前,有人越过他,径直入内。
弦一正在殿中翻看古籍。
看着看着,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墙上那副近日才被得以重见天日的女子画像。
他夺舍林尘子之初,元神因数千年的飘荡早已脆弱不堪,不记往事。
他以为他就是林尘子,他每日清晨便会去后山冥思,归来修行,日日如此。直到他在后山,点化了两个妖精。
其中一个,就是雾镜。
那时他喜爱她,喜爱到不愿想起自己曾经是谁。
他沉迷于她,却又只能恪守着修仙之人的清规戒律,哪怕只是每日教导她修炼,和她日日相对,他便已很满足。
这幅雾镜的画像,便是那时候提笔画上的。
画中女子五官清秀,如初初破开云雾的金乌,灿烂明媚。
黛眉如远山,那双眼,又似海上星辰,偶尔拢着云雾,偶尔清澈明晰。
他画的。
是当初,她灵智初开时,最美的模样。
只可惜没过多久,他的元神渐渐强健,再也不容许他装糊涂,突破层层障碍,把一切都摊开在了他的面前。
数千年无所依附的漂泊,早已让他心中仇恨如疯长的藤蔓。
他舍掉了最不舍不得舍弃的人,一心想要复仇。
这幅画被他深深的掩埋起来,藏在卷卷画卷之中,数不清已过了多久。
如今纸页也已泛黄,唯她如初的模样,像烙印一般深深地镌刻在他心里,这辈子,到死估计也剜不去。
殿内烛火忽得一晃。
弦一眼中的留恋和沉迷还未彻底隐去,便直直地暴露在了寻川眼中。
他的目光落在画卷中的女子上,微微有些诧异。
“你来了。”弦一从柔软的蒲团上站起,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探究的眼神,垂眼收拾起眼中未来得及整理的情绪。
等他再抬起眼时,眼神清澈得似刚才寻川所见的全是幻觉一般,风过无澜。
“只是诧异,你与摇欢早已风雨同舟,如今竟还是撇下她独自前来。”弦一轻笑了一声,走到桌前,斟上两杯清茶,一杯端起自己饮入,另一杯则往寻川所在的方向轻推了推。
面上淡定若故,丝毫不见半夜闯入不速之客的慌张。
“不舍她涉险。”寻川信步走近,倒未拿起那杯弦一斟上的茶水,只是就近看着他,开门见山道:“雾镜和辛娘呢,在哪?”
弦一抬眼看向他。
似是轻笑了一声,道:“你不在上界做你高高在上的神明,来掺和这些小事作甚?”
寻川沉默地看了他良久:“我并不想做神明。”
当年他压抑自己的修为,就是因为他不想做这个神明。
他顾念弦一的感受,也不想此后和摇欢同居瑶池时,要受神明身份的束缚。
他深知,他心中只装得下一个摇欢,这天下苍生如何与他何干?
他可以是摇欢的神,却不想做这个心怀苍生的神明。
“是啊。”弦一自斟自酌,哂笑道:“我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东西,你却弃之如敝履。”
寻川不言。
他知晓弦一的执念,也能够理解。
就如他执念于摇欢,无数次,他在心里揣摩。
若当初摇欢连那缕残魂都没有了,他是否会先成神再入魔?
这种永远不知道结果的念头到最终也没能得到答案。
因为他想象不了,没有摇欢,他会变成如何。
许是这样的沉默,让弦一自己也觉得无趣了。
他放下手中杯盏,负手立于那副画卷前,抬手轻拂画中人的脸庞,那样的深情认真,就似真的能触碰到她一般,轻柔得不可思议。
“雾镜已被我困入画中,你若要抢,我可不客气了。”他含笑回眸,手中画卷一收握于手心:“我于她的喜爱,不比你对摇欢少。”
寻川蹙眉。
刚才画卷收起前的刹那,他看到画中人双眸似含泪一般,定定地望着他。
当真如弦一所说,他把雾镜锁入了画中。
“你想将雾镜炼成法器?”
以魂炼器。
这种锁魂术通常都是魔道才有的术法,可即使是魔界,也对这类禁忌的术法避如蛇蝎,并不轻易动用。
弦一一哂,望着寻川的双眸似染了血般,渐渐变得鲜红:“唯有炼成魂器,她才再也无法离开。”
他倦了独身一人。
“她受摇欢精血滋润才有机会化灵,修行术法多年即使不能飞升,也总能肆意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你这般强行锁魂炼器,逆天道,真是该死。”寻川手下法阵凝聚,周身隐隐有风声破空,竟隐有现在就动手的趋势。
弦一仍立于原地,在周围卷起的风阵里,丝毫不惧地和寻川对视着:“你龙骨已削,神力大减,即使我为凡人,你孤身一人,恐怕也不能与我一战。”
他手持画卷,在越卷越大的风阵中,衣衫自舞,唇角却含笑讽道:“寻川,你是想再重蹈当年在昆仑山的覆辙吗?你以为,让扶正把摇欢送回九重天外便真的安全了吗?”
寻川眸色一沉,刹那间,杀气遮天蔽日。
脚下法阵金光频闪,风声中,法阵凝结而出的金龙,龙啸声直破九天,声震云霄。
第八十七章
岭山的晨曦还未透出云层,天刚破晓,远处的天际有一道浅蓝的光就似揭开这夜幕的手,正一点一点地撕开夜晚全部的伪装。
那山顶刚透出一丝光来,便听岭山后山方向的弦清殿内一声龙吟,厚重如暮鼓,径直荡开晨雾,云霄四震。
自上古龙族大量被捕杀后,世间少有龙族现身。
弦清殿内陡然破空而起的龙吟声,就似一道惊雷,把未睡将醒的岭山众人,一个个震了个清醒。
后山高耸入云的山顶间,渐渐已有霞光透出天际,那炫彩的颜色如以天为画布涂画的染料,美得近乎让人窒息。
但此时这番等待日出的美景,已无人有暇欣赏了。
闲适的倚墙而站的封毅被惊动,被那近在耳旁压迫感十足的龙吟声震得耳膜发痛,嗡鸣声不止。
那来自心底深处的恐惧束缚得他四肢动弹不得,孤立在原地,浑身如淋大雨,瞬间湿了个精透。
山谷间的晨风瑟凉,吹在封毅身上,就如北方的冰凌裹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起来。
他抬目望向木门内,隔着烛火看到两个人影,终于目露惊恐。
这种径直一头压在心口让人毫无喘息之机的压迫感唯有在无名山那日,他感受到过。
是他来了。
孤身一人。
满室被阵法卷起的风吹得东歪西倒几乎熄灭的烛火里,弦一的眼神晦涩不清,只直直地望着不远处的寻川,如入了定一般。
不惊,不惧。
甚至,整张面容淡然平静的丝毫没有波澜。
半晌,他捏着手中画卷,轻启薄唇道:“雾镜的内丹在摇欢身上,我若是对雾镜做些什么,内丹自会有感知。”
石妖无心,结丹比通灵类的妖精要更困难一些。
但往往石妖结出来的内丹,就如同石妖的生命,内丹不毁,即使魂飞魄散,假以时日也能卷土重来。
雾镜的内丹交与摇欢,本就是做出了拼尽修为和封毅同归于尽的最坏的念头。若运气不好,身陨,他日也能凭借内丹休养生息,重头再来一次。
料想摇欢再贪吃贪玩,内丹这样不好玩又不好看的东西她不会感兴趣。
可万万没想到,如今成了一道解不开的羁绊,路从忘川。
寻川有些头疼。
那小馋猫虽被他灌醉,不省人事。就算弦一对雾镜做些什么,内丹也无法从九重天外带着摇欢重归尘世。
可难保摇欢酒醉后醒来,知晓此事,不会因雾镜的事埋怨他。
寻川略微沉吟片刻,道:“你若想得她魂魄,必然得踩着我的尸身。她重生后,魂魄之力早已不如前世,与其冒着白忙一场的风险去取她的魂魄,不如夺我神骨,以上古龙神之身既能褪去你的魔印,也省去了诸多麻烦。”
弦一轻笑一声,满室烛火尽灭。
他在黎明未明前的天色里,如一只在河边饮水望日的鹤鸟,姿态闲适。
“夺你之身若有这么简单,我还会舍近求远?你削龙骨为瑶池仙子再续一世,生死同命。她若自尽,莫非要我跟着丧命?”
夺舍一事,有违天道。
更何况夺上古龙神的神体,若寻川魂魄不灭,他岂非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再者还有个命理相连的摇欢,这仙子从不按套路出牌,他可不想尘埃落定后还要时时刻刻防备着她。
寻川丝毫不意外弦一会拒绝,他轻声一叹:“你我这一战,实难避免了。”
话音刚落,他脚下法阵似被压抑太久终于得到释放了一般,金光一现,原本已熄灭的烛火就如被火燎原的荒原,风一吹,火星又起,明晃晃地点亮了整间屋子。
烛火亮起的瞬间,弦一额间妖异的红光如破茧,从他额前的皮肤蜿蜒而出,如他此刻幻化出的猩红血瞳一般,魔生魔相。
那一头黑发像此时已破开云层跃出顶尖的金乌,褪去如漆般的墨色,那长发被风吹至身后,满头银白。
就像那一年的昆仑山。
雪顶覆满了冰霜白雪。
弦一当年之所以能引得三界女子为之倾倒,相貌倒不是其次,比皮相,这四海八荒许是无人能比得上寻川俊美。
他重在气质,即使身坠魔道,也如清新出尘的谪仙,从九天之上遥遥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