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咽下去后,她才回过头去看苏远秋。
“我跟玉归舟说要送你去世卿世禄的一等好人家,不过……去轮回之前,有个人为你上天入地,还以为你魂飞魄散了,你总该给个交代吧。”
想到宋丸子真见到了苏远秋,自己要百万斤的这什么“糖粘羊尾”也是轻松啊,这般一想,她又掏出了几块肉,毫不吝惜地放在了嘴里。
“上天入地?”
苏远秋愣住了。
鬼官也愣住了,不,不是愣住。她僵在原地,头顶白光阵阵,是一只碗扣在了她的发顶。
眼睛里总是藏着雾的男人笑看着苏远秋,他叫孟婆,有个装孟婆汤的碗,是前尘旧梦的送别,也是锁住神魂的法器。
“有人为你上天入地,可她是天命长生的修真奇才,能活几千年。你呢?可是对天道立誓,万世轮回,永不长生。就算见了,也不过是你多了份求不得的妄念,她多了修真路上的情劫。
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男人说着,便从阎罗的手指缝里抠出了那几块肉,放在了自己的嘴里。
一点也看不出已经觊觎很久的样子。
……
“灵族,更早于天道之前,万物蒙昧,有族生灵,聚群而居,便是灵族。人族还结绳记事的时候,青丘族人已经能画出青山万里,沃野更是已经有了无数灵法,不死国孤悬海外我未曾去过,听传说,也已经绵延了上百万年甚至更久,跟灵族比,人族的传承何等短浅。”
为了知道这些沙子更多的消息,宋丸子请出了宋玉晚,他之前还在闭关呢,出来的时候虽然气势依旧,宋丸子却总觉得他这一缕神念比之前淡了些。
“玉晚道君,您这话说的仿佛您自己不是人族似的。”
被人拆台,玉晚道君也不气恼,大概之前已经气过头了,现在看着倒是温和的不少,一粒红沙在他的指间颠倒,他说:
“我也不知道,西陲竟然有这种东西,可这种东西……又是为什么而存在呢?如果,这玄泱界,本该是人族为主宰的话。”
为什么而存在?
宋丸子脑海中的一层薄雾猛地散去,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隐隐有些怪异之感。
不死国的人给宋丸子的感觉与招摇山上的鸾一样,只是传说的一部分。
沃野和青丘,却像是上天赐给人族的馈赠,他们的人走入凡尘,与人族结合,省下了带有灵根的孩子,一代一代,使修士遍布于整个玄泱界,让人族有了与这世间一切对抗的力量,这还不算,天劫连连降临,沃野之人魂飞魄散,十数万年的无数积累尽数便宜了人族,青丘族人更是连魂魄都遁入轮回,将自己与人族彻底融为一体。
可要是上天真的恩赐给人族如此之多,为什么,还要有这些血沙呢?
它们是活的另一种生命,他们吞噬人族,不是灵,也不是魔,却只有纯粹的毁灭。
“世间万物,有生,有兴,有衰,有亡……血沙,会不会,就是这世间给人族留下的终结之音?”
长风吹过,宋丸子的话散在风里,让其他人的心中都生出了丝丝的凉意。
难道说,终有一日,世间的无数繁华,就要被这样的血沙彻底埋葬么?
那他们这些年辛苦求索的“道”又到底是什么?
“可他们也不过被困在西陲,有魔气在此,它们虽然难以对付,可也难壮大。”
宋丸子摇摇头,她抬起头看看天,从前,她觉得玄泱界天道像是过度关爱孩子的长辈,可看见这些沙,想想玄泱界人族因为天道的保护而几乎大半都在灵修,又战力薄弱,还有心魔难度,她越发觉得天道对人族,并非是爱护。
那这天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天道?
“玉晚道君,我想查探些天道诞生之前的事情,您可有线索?”
宋玉晚看着宋丸子的脸,某个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上善,可他又觉得,自己看见的分明是当年的自己。
当年那个,对这人世生出无数困惑的自己。
这世间因何存在,桎梏我们的究竟是什么?昔日的那些修士们,就是抱着这样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走到了与天相争的路上。
“天下间有一宝书,万物之始皆在其上,天道也不例外。”
第一次,宋玉晚为自己真的要用宋丸子代替上善之事,产生了动摇。
“那书,名唤生死簿。”
在黄泉。
第334章 执念
铁链叮当作响, 平常是阎罗锁了厉鬼拖着走在黄泉路上,今天, 是孟婆拖着头上顶了碗的阎罗, 一步一晃往前走,后面还跟着穿了白衣的苏远秋。
“要不是阎罗得罪的鬼太多,我就把她留在洄梦涧外也未尝不可,也省得还得带着走。唉,可见人是不能总招惹是非的,说不得哪一日就给别人带来了麻烦。”
孟婆的身子晃了晃,打了个哈欠,他在忘川河边日复一日的熬汤,真是很久不曾走过这么多路了。
“宋丸子也是一样,她身在是非之中,不仅自己得处处小心,就连与她有瓜葛的人,也得处处小心, 阎罗以为让你跟她见上一面无伤大雅, 可她有在意之人身在轮回之中, 谁知道会不会有一日, 别人就要将这人利用了呢?还不如不见,一个仙路漫漫, 一个往生轮回, 你们两个人各自安生, 对不对?”
白衣男子低头听着, 并未答话,而是反问道:“这位前辈您说了这么多,您自己不也是跟我们这些是非之人生了瓜葛?”
“瓜葛?”孟婆淡笑一声,“你我本就瓜葛深重……不然,我为什么要帮你?可能在你的眼里,我这并非是帮忙,而是你们凡人界所说的什么毁人姻缘。可你跟宋丸子,天命注定,永不是同途之人。”
苏远秋的脚步一顿,他的心中仍有无数喜悦冒出来,洄梦涧不仅解开了玉归舟之前给他下的幻境,还让他破开了之前玉归舟给他设下的种种禁制,要不是阎罗提起了宋丸子,他说不定已经因为那些被封禁的悲痛而魂飞魄散或者化为厉鬼。
丸子不是凡人,她没有轮回,也没有魂飞魄散,这于苏远秋来说,是得天之幸。
如果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应该永远地活着,苏远秋认为,那个人就应该是宋丸子,因为她的心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也许不明亮,也许有被遮蔽的时候,可它们永远存在,并且会在人孤单迷惘的时候给人指点方向。
对苏远秋来说,初见之前,宋丸子只是祖母救回来的姑娘,身受重伤,有说不出的身世,定然不是多好的来历,就连报出来的名字,都像是个带着嘲意的玩笑。
在相府里,宋丸子这样的人并不是只有一个,苏远秋喜欢听他们讲些自己没听过的故事,朝堂之外是江湖,江湖之外是民间,处处有他这辈子未必能亲眼所见的事情。
可苏远秋没想到,自己会是在半夜偷找宵夜的时候遇到她。
一转身,就看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风景。
她只有一只眼睛,脸庞瘦削,身材窈窕,想来要不是受了伤,定然是个极美的女子,苏远秋最先看见的却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那只眼睛。
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湮灭后又重生,有些颓然丧气,也有着勃勃生机。
穿着一身黑衣的女人,明明还有些病弱气,却也像一棵雷劈后复又生芽的树。
“你是我奶奶带回来的那个养病的姐姐吧?嘿嘿,真巧,我也有病。”十五岁的苏远秋鬼使神差,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话冒着傻气。
宋丸子却笑了,劈手夺过他手里偷来的酒瓶,在里面灌了醋。
“既然有病,就不要喝酒了,小少爷。”
因为身体没有痊愈,她声音不够清亮,像是夹了点细沙,从苏远秋的心里细细地滑了过去。
过了几天,苏远秋没忍住,又半夜摸去了灶房,还揣了一瓶从大伯房里顺来的好酒。
“五两银子一瓶的邵记竹叶青,你要是再给我倒醋,我、我……我就跟我奶奶说我喜欢你,让她把你拨到我房里。”这话里有几分真心实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宋丸子仍是笑,说:
“我就可以到处搜罗你藏起来的酒,挨个倒醋了。”
苏远秋还真想立时把这事儿办了,不过也就是想想,看着宋丸子的笑脸,他仿佛看见了院墙上站着的鸟儿,只要扇动翅膀,那些鸟儿便能去往他去不了的地方。
他由衷地,希望那些鸟儿去得更远一点。
那一天,宋丸子给他做了个酒香虾球,用的就是五两银子一瓶的邵记竹叶青。
苏远秋十五岁的时候,宋丸子看起来像是十六七岁。
苏远秋十九岁的时候,宋丸子看起来像是十六七岁。
苏远秋二十五岁的时候,宋丸子看起来依然像是十六七岁,只不过是个皮肤黝黑的十六七岁女孩儿,黑,还干瘪。
老相爷说,这世上常有能人异士,宋丸子身受那么重的伤,几乎经脉寸断却能不死,定然是有什么过人之处。他说这话的时候意味深长,一双眼睛看着自己不肯成家的幼孙。
“能人异士,我觉得她光靠做饭的手艺,也足以称得上是能人了,是吧,祖父?”
苏远秋自知自己对那温酒烹蟹赏月的女子有好逑之念,可他这一生最早学会的,便是不挽留。
他的父母,他自己的寿数……无强求之想,他才能将自己短短人生过得开心一点。
后面世事如棋,他们一家人在人心变幻中走入了死局,东奔西突仍不得破围而出,连祖母都去了,世间只剩他一人茕茕孑立,他更是心如死灰,却也在死灰里,生出了强求之念——宋丸子,她应该、必须、活下去。
什么修仙之人也好,什么奇人异事之后,她合该天生双翼,看遍世间风景,带着她那双造出人间烟火的手,和暗藏了星星的眼睛。
这是他短暂一生里,那么一点儿,任由自己孤注一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想头。
唯有这一次。
幸甚幸甚,这一次,他求到了。
“前辈,您说错了,我的有所求,在知道她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尽数实现了,余者,见或不见,我并无执念。”
孟婆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苏远秋,看着他的脸上是透着洒脱的笑。
“你……”总是藏着雾的眼睛,有片刻变得清明无比,孟婆终于忍不住说,“你这舍断之决绝,还真是一如既往啊,苏清明。”
苏清明?
那是何人?
苏远秋眨眨眼睛,轮回万年,前程早化作尘土,又随风散去,他就是他而已。
见他如此,不再淡定之人反倒成了孟婆。
“红尘土,忘忧草,离人泪……我亲手熬得孟婆汤你喝了二百六十次,黄泉轮回果然将你的旧事洗的干干净净?可……”孟婆闭上眼睛又睁开,“可为什么,我就要带着你苏清明的执念和记忆,守在望乡台上?就因为你想要照看族人的转生,你便弄出了我,然后诸事皆抛,跳进了轮回道里,只留下我,只留下我!”
控诉之音回荡在彼岸花上,苏远秋却知道,这位前辈真正要问的人,并不是自己。
“前辈,轮回一场,前尘尽忘,也许您说的那人转世数百次之后成了我,可我已然是我,并非那人。”
他说的何等坦然,可他的坦然,只让孟婆越发地怒火中烧。
是的,真正的苏清明根本早就听不见了,黄泉中的孟婆本是黄泉中凝灵而生,唯有他,因为苏清明不放心自己的族人,竟然强行将执念和记忆给了他,让他这本该冷眼旁观凡人生死轮回的孟婆再也潇洒不得,他自己喝下过无数自己熬煮的孟婆汤,却永远都忘不掉苏清明对天道的恨和对族人的牵挂。
苏清明自己呢?孑然一身而去,倒是活得洒脱。
凭什么?
苏远秋垂着眼睛,对孟婆说:“旧事只是旧事,我人自是新人,你要是想抱怨,我不过给声安慰,可我不是那名唤苏清明之人。”
孟婆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苏远秋,方才他只当苏远秋是个平常凡人,此刻,他惊觉这人还是有些不同的。
“旧事只是旧事,新人只是新人?照你说法,来日我就告诉宋丸子你轮回去了何处,让她满怀旧事去见你这新人……”
越说,孟婆越觉得这是个极好的主意。
“你能抛下一个心怀旧事之人,自然也能抛下第二个,宋丸子为了你宁愿冒着魂魄离体之险下到黄泉,又为了你被天道甩出虚空,可她到底没有真正见到你。等你轮回之后,她也成了被抛下之人,哈、哈……好,好主意,苏清明也罢,苏远秋也罢,你终究是个要把别人留在原地的绝情之人,如此一来,世间便不是只剩我自己受这执念折磨之苦。”
孟婆笑了两声,笑声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