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赵婉婉松了口气,她提着灯笼,瞧瞧还站在石阶上的女子,疑惑道:“你要进去看看吗?”
谢敛过了片刻才听外头的人轻轻叹了口气:“算了,走吧。”
外头静了静,很快又是一阵脚步声,这回却是越来越远了,山中终于又重归于一片万籁俱寂之中,只余一声长过一声的虫鸣盖过他一声长似一声的心跳。
谢敛第二日起后,安知灵已经出去了。赵婉婉大早上坐车去镇上带了何记的点心回来,热腾腾地摆了一桌子,弯着腰忙得脚不沾地:“阿湛?她天刚亮就出去了,早饭都没顾得上吃一口。”
“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她开年出了趟远门,上个月刚回来就和居主吵了一架又跑出去了,这两天才回来。无人居要她经手的事情恐怕都快排到年后去了。”赵婉婉边说边品出点不对来,抬头看着门边面色不定的青年,傻愣愣地问,“吴公子,你有急事找她?”
“没有,”对面的人面色不大好看地摇摇头,“随便问问。”他说完又回到了屋里,随手关上门,留赵婉婉一个拿着碗筷对着满桌子的早点手足无措:“这是都不吃了?”
安知灵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谢敛刚用过晚饭。外头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不一会儿便有人推门进来,见到坐在庭中用饭的男人愣了一下:“赵婉婉哪?”
“回去了。”谢敛将筷子随手丢在桌上,动作看起来不太方便。安知灵走进来,扫了眼桌上没动几口的饭菜,又看了他的右肩一眼,慢吞吞道:“哦,我吃完饭回来的。”
“没给你留饭。”谢敛站起来,转身回到了房里。
夜里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草丛里,带来几丝凉意。谢敛沐浴过后坐在屋子脱了上衣准备给肩膀换药。
花宴那一掌虽被栉风拦下,但为防他人看出破绽,他还是硬生生捱了剩下的那几成掌风,虽未伤及筋骨,但脱下上衣还是能发现青了一大片,以至于这两日稍一使劲就疼痛难忍。
屋外忽然有人敲门,赵婉婉不在,如今在这别院的除了他自然只能是安知灵。谢敛一愣,重新穿了上衣,冷淡开口道:“进来。”
安知灵推门进屋后,倒是没料到他这个打扮:“你准备睡了?”
谢敛左手微微拢了拢衣襟,并不正面作答:“有事?”
她往他身后看了眼,谢敛侧开身,还是让她进屋来了。安知灵进屋之后目光落在他床头的药瓶上,很快反应过来:“你正要换药?”
谢敛不作声,他今天反常得像个闹别扭的孩子,好似只等着人来哄。安知灵伸手将药瓶打开,旋开盖子凑近闻了一下,又很快皱眉将头扭开:“宣大夫这药油真是十年如一日……”
谢敛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又问了一次:“你有事找我?”
“唔,”安知灵将药油倒出了一些在掌心里,屋子里很快弥漫开一阵呛人的药味,“我今天派人去调查了徐少君,打听到一些事情。”
谢敛过了片刻才想起徐少君是谁,又见她摊着手朝他看过来,催促似的冲他微微抬了下头。他神情一顿,略不自然地转开眼:“不用……”
“我都倒出来了。”安知灵不满地嘟囔道。她等了等,披着外衣的男子好似挣扎了一番,终于顺从地坐到了床榻上,缓缓抬手将上衣解开一半,露出肩膀上大块的青紫瘀伤。
安知灵盯着他的伤处眼睛微微眯了眯,唇线微抿流露出几丝隐忍的不悦。谢敛抬眼间瞧见她的目光,神色不知怎么的,忽然松缓了些:“没伤到骨头,我自有分寸。”
“哼。”她好像轻哼了一声,谢敛见她站在一旁,揉搓着掌心,一边慢条斯理道,“让你自己想办法应对,你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不像吗?”他不动声色道,“一个心高气傲的废物。”
大概因着他那坦坦荡荡的语气,安知灵快速地勾了下嘴角:“你倒是能屈能伸。”说着将搓热了的掌心贴在了他的右肩上。
谢敛刚沐浴完,夏日闷热,他早先冲了个冷水澡,身上正凉。安知灵掌心温热,贴上皮肤的那一刻,只觉得手底下的皮肤微微一颤,似是僵了僵。她以为是自己手劲大了,手上松了几分力道,解释道:“宣大夫这药油不使点力推不开,好得就没那么快,你忍忍吧。”
谢敛低头掩饰了狼狈的神色,低低应了一声。
屋子里便又重新安静下来,只余下屋外的雨声沙沙作响。安知灵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稍稍用力将他肩膀上的瘀伤推开,呛人的药油味弥漫在屋子里,挥散开后倒栽没有初时那样难闻,只余下一阵清凉的薄荷味。
也不知是不是药油的缘故,明明解了半边的衣裳,但谢敛忽然觉得有些热。大概是常年练武的原故,他看着瘦削的身材,摸上去一把紧实的肌肉,药油本就难以推开。安知灵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觉得手底下的皮肤紧绷,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手底的瘀伤揉开,不禁伸手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不满道:“你放松。”
她话音刚落,只感觉手底下的身子又是一僵,过了片刻才缓缓稍稍舒展。谢敛快速地扫了眼她微皱着眉头,心无杂念的脸,清咳了一声,忽然开口道:“你刚才说徐少君怎么了?”
“恩?”安知灵专心给他推拿伤处,竟是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应声道,“昨天在朝暮湖,他当众出来质疑,我原以为他是受了谁人属意,但昨晚派人探查了他的底细,似乎与四乡之间并无什么瓜葛。”
“你昨晚留在无人居就是为了陈少君?”谢敛一愣。
安知灵漫不经心道:“也不全是,还与夜息聊了几句。”
对方重又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才似不经意道:“说了什么?”
“……聊了我外公的事情。”
她退开半步,转身从一旁桌上的托盘里取了纱布出来,回过头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床榻上,目光专注地凝望着她。安知灵略迟疑了一阵,她手上握着那卷干净的纱布,低头想了想,才又重新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我以前同你说过我外公没有?”
“你说他是个江上摆渡的船工,也说他是个游方的术士。”
安知灵笑了起来,像是从他这句分明的嘲弄的话里听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埋怨。
“不错,我确实这么说过。”她打开手上的纱布,弯下腰按在他肩上,示意他自己按住,低头开始替他包扎伤口。
“我比明孺早生了半日。我出生后不久,我的乳母发现,我常会对着虚空某个方向伸手或者嬉笑,但那儿明明什么都没有。我娘知道之后大为惊慌,因为我外婆在时,就是一双妖瞳。她被这点异能活活逼疯,很早就与我娘分开了。”她缓缓道,像在讲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等我长到五岁,他们给我找了一个先生,单独教我读书识字,然后将我关在屋子里,有意对外隐藏了我的存在。那时家里唯一常来看我的是我大哥,不过他大了我十一岁,很快就到了外出游学的年纪,经年累月也难回家一次,自他走后,在家里就更没有人与我说话了。”
谢敛记起小凌霄中看见的幻境,阴暗的屋子里趴在窗边借着窗缝努力想看看外边世界的那个女童,睁着漆黑的眼睛,瘦弱的像朵易折的花,当时只觉得几分怜悯,如今不知为何竟隐隐起了几分怒意。
他勉力镇定道:“明孺与明乐知道吗?”
“大约是不知道的。”安知灵伸手从他身后将纱布绕过来,抬起头左右看了一眼,取了托盘上的剪子,低头给纱布打了个结,“我三岁以后就没出过院子,按年纪明乐比我大不了多少,明孺更是与我一般大。”
她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语气不悲不喜,好似提起一件已经过了许久的事情。
“后来你为什么会来荒草乡?”
安知灵站直了身子,看了他一眼,像是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忽然笑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走到屋里盛着清水的脸盆旁洗干净手,拿布擦干净,再转回来时,谢敛已经重新穿好了上衣,等她转过身,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她。
安知灵愣了一下,想了想,简单地说道:“后来我外公接我离开了明家。”
第79章 荒草故人十三
“我七岁那年,我外公来到家里。我娘领着他来后院,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听说可以离开那个屋子,就想也不想的答应了。他带我在楚桦江边住下,白天替人摆渡为生。
“那几年我们在江边日子过得很清贫,附近的渔家以为我们是一个鳏夫带着孙女,平日里多有帮衬,外公白天出去的时候,就将我托付给她们照看,我便同江上一帮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玩耍。
“偶尔也会跟着一块出去打渔,遇见过许多有趣的客人。我外公便会请他们给我讲讲途中听说的趣闻,来抵一部分船钱。”
那段时间对她来说应当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美好回忆,在此之前她除了长兄,从未从其他长辈处体会过什么人伦亲情,也未尝得到过陌生人的慈爱,这几年江边的生活渐渐将她从明家那段不见天日的日子里拉了出来。
谢敛心想,若是此后始终无风无浪,他第一次见她就应当是在楚桦江上,一如当初雾江摆渡,他上了她的竹船,过河之后,再无后话,或许连面目都不会记得。他依然是静虚山上九宗弟子,一辈子也不会等到他传闻中出家云游去了的未婚妻;她也只是楚桦江边一个寻常渔女,一生也不会知道在外头她还有一桩悬而未决的婚事。
“之后哪?”他轻声问。
安知灵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平静而简洁道:“江上发大水,他救人时死了。”
谢敛听她平铺直述般接着潦草交代了往后几年的经过:“晓初寺的主持与外公有些交情,我便被接到寺里住了一年,之后就遇见了夜息。”
安知灵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夜息时的情景。他那时候比现在看上去年轻一些,但相差的也并不许多。黄昏时候,他坐在院里与主持喝茶,看见她走进来时,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接着便冲她温和地笑了起来。
“他说他是我外公的旧交,也知道我的情况,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你便这么答应了?”
“我年纪渐长,住在寺里终究不大方便。何况,我那时也确实无处可去。”
“你为何……”
“不回明家?”安知灵低头自嘲似的轻笑一声,“回去再被关在屋里吗?”
谢敛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这次回晓初寺与你外公有关?”
安知灵双手撑着身后的桌子,微微顿了顿,才道:“我从九宗离开那天见遇见了秋姑娘。”
谢敛闻言不禁坐直了身子,听她继续道:“她为我算了一卦,我外公是在九年前的春天过世的,但她告诉我——他死于八年前。”
谢敛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几分错愕的神情,皱眉道:“秋师姐卜卦一卦不错。”
秋欣然十岁跟随师父下山,游走于长安贵胄府中,在京城旅居三年,十三岁已得了“一卦不错”的名号,到如今,确确实实一卦不曾错过。
安知灵苦笑道:“不错,我回来之后在华文馆查过她的许多事情,查的越多便越知道她骗我的可能性越小。她问我当年是否亲眼看见外公死在我的眼前,我竟一时间也不确定了起来……”
“你就去找了夜息?”
“可惜也没问出什么。”她揉了揉眉心,“我离开荒草乡后,想找以前江边划船的渔夫打听一下有关我外公的事情,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多半都不在了。找到几个外公的旧友,也多半说不清他的来历。之后,我就遇见了你们。”
谢敛沉吟片刻:“或许还有一个法子……”
安知灵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摇摇头:“我与明家早没了什么关系,我娘在时对她的母家讳莫如深,即便派人去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
说完,屋内静了许久,谢敛不知在想什么,安知灵也像是心不在焉。过了好一会儿,屋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草叶上水珠滴落的声响,忽然惊动了屋里的人。
安知灵站直了身子:“时候不早,你躺下吧。”
谢敛却站起来:“你本来要与我说什么?”她这才想起初衷似的,哭笑不得:“本想与你说那个徐少君的,算了,我明天带你亲自去见一见他吧。”
“和我那两个师弟有关?”
“还不知道,但我觉得蹊跷。”
第二天早上,赵婉婉驾着马车,从小杜山出发往北走。北乡最出名的是那儿的赌场,聚集了整个荒草乡最精明的骗子和最执着的傻子,流连着许多外乡来的客人,多半是一身锦衣华服的进去,最后衣衫褴褛的叫人赎出来,马路牙子上随便躺着个人,身上就是一股子抛家弃子的人渣味。
谢敛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站在借口就能听见隔了一条巷子传来庄家开骰子的声音,后边紧跟着一片的哀嚎或狂喜。
“陈少君就在这儿?”他皱着眉忍不住确认了一遍。
安知灵:“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二人打扮极为低调,但进去之后发现实在没有必要。这屋里显然是一群已经赌红了眼的赌徒,这时候哪怕从外头进来一个四条腿五只手的怪物,都不会叫他们轻易从赌桌上挪开目光。
穿过重重人群,二人来到柜前,安知灵伸手敲了敲柜台。算账的伙计头也不抬:“借多少?”
“不借银子,过来找个人。”
“找谁?”
“徐少君在这儿?”
伙计终于抬起头:“他今天不当值,你们找他有事?”
“我替人来给他捎个口信。”
“哦——”徐少君在这儿显然不是什么起眼的人物,那伙计不疑有他,“他住后边,绕墙往里第三间就是,你们自己去瞧瞧吧。”
安知灵与谢敛掀开布帘往后走,后头是条小巷,沿着后巷的水沟走到那伙计说的地方,正是一间矮小的平房。
谢敛上前敲门,等了许久里头才有回应,屋门打开之后,门后露出一张形容憔悴,胡子拉渣的脸,显然昨晚半夜才睡下,这会儿被人打扰正是很不耐烦。
“哪位?”里头的人隔着一道门缝,抬眼问。
“徐少君?”
安知灵从谢敛身后站了出来,里面的人见了她一愣,显然也认了出来,警惕道:“是你?”
“徐公子方便进去说话?”
里头的人安静了片刻,终于打开门叫人进到了屋里。
谢敛进去之后打量了一下屋中的摆设,非常简陋的一间小屋,几乎一眼就能将屋子看个清楚,从左往右依次放着一张梳妆镜,一张床,一张柜子,中间放着桌椅,右边有个垂着布帘的小门,后头大概是做饭的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