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心文
穆雪伸手握住了那条线,像是对傀儡,又像是对自己说,
“吾辈生而为人,走得是人道。若是真的割舍人间一切,不再为人,才永远谈不上得证大道,无从修为仙魔。”
小小的傀儡沉默了,露出惋惜的神色。红龙心有不甘地在太虚之中转动美丽的身躯,伸过头来蹭了蹭穆雪的脸,渐渐化为红色的点点萤光,消散在天地之间。
穆雪落回大地之上,站到了那扇泛着白光的大门前,抬起脚穿了过去。
……
岑千山发现自己站在泥泞满地的市井中。
头顶五颜六色的琉璃灯光,倒映在街面污浊的水滩上。一个男孩,踩着四个轮子的法器,从那污水上冲过去,溅起的泥泞惹来街道边成片的怒骂声。
“真是的,你看,渐了你一身。”身边的人拿出帕子,扶过他的脸,帮他把脸上的泥泞擦掉了。
岑千山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袭红衣,和那眉眼弯弯的笑颜。
“愣着干什么?连师尊都不认识了?”那人笑着冲他挥挥手。
“哎呦,新婚夫妇,蜜里调油,也不要到大街上来显摆吧。”卖面食的牛婶挽着袖子,将一屉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搬上台面,笑着打趣他们。
岑千山呛了一声,整张面孔从下往上瞬间全涨红了。
牛婶的儿子牛大帅,掀开帘子出来。
这个岑千山记忆中被他从小揍到大的邻家小孩,居然亲亲热热搭上他的肩膀,“现在知道脸红啦?当初惊世骇俗,不管不顾,非要嫁入师门的人是谁啊?”
这样奇怪的言论,师尊却没有反驳,反而笑着转过头来,拉上了他的手往前走去,“别搭理他们,我们回去。”
师尊的手指有些冰凉,带着一点茧子,握住了他的手掌,轻轻捏了捏。
那轻微的动作仿佛捏在了他的心头,握住了他最柔软的所在,引得他不得不跟着向前走去。
道路上渐渐飘起的纯白的雪,柔软的世界变得安静下来。
雪地上只剩手拉手慢慢前行的一对情侣。
前方是一间熟悉的院子,院子里亮着暖黄色的灯光。
院子大门却被一条粗大的铁链锁着。
师尊在门前停下脚步,红衣如火,眉眼如画。
她伸出一只手臂,顺着自己的鬓发慢慢向下抚摸,“快一点,打开它,我想要进去。”
她离自己那么近,眼眸有光,耳垂晶莹,潋滟的双唇微微开合,如兰的气息就吹在自己的脖颈上。
岑千山喉头滚动了一下,向那条铁索伸出手去,却又在空中收紧了手指停住了。
“你等了我这样久,”师尊抚着他的后脖颈,轻轻摩梭,在他的耳边轻声呢喃,“现在我就在你的面前。扯断这些枷锁,把我抱进去,从此我就属于你了。”
岑千山死死看着她,胸膛起伏,抿紧嘴就是不说话。
“别这样小山,放肆一点。放开自己的枷锁,你就会得到我,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岑千山握住了那勾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腕,慢慢把她拉离自己的脖颈,眼中带着一丝不舍,
“师尊,”他轻声说道,“有时候,人和妖魔的区别,就是人心尚有一道底线的枷锁。尤其是我这样的人,如果毫无拘束,我不知道这门里出来的会是怎样一只魔鬼。”
他慢慢地,坚决地拉下那条手臂。
“我等你。等真正的你,愿意跟着我到这扇门前的那一天。替我打开它,替我看一看这里面都关着些什么。”
岑千山被一只柔软的小手从一片白光中拉了出来。
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东岳神殿大门内。一个小小的女孩正和他手拉着手,目光萤萤地看着他笑呢。
神殿的深处,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之声。
第40章
穆雪和岑千山走进神殿的大门。
广场正中挂着那块发光的玉石屏幕, 屏幕上此时,正晃动播放着一些意义不明的影像。
有时候,是一些色彩绚丽的球体, 有时候是神秘璀璨的星云。更多的时候是无数芸芸众生的各种面孔。
无数的阴魂坐在玉石屏幕前, 屏幕上变幻的光影打在他们呆滞无神的面孔上。
穆雪走过去的时候,看见师姐苗红儿的身影。她坐在那些阴魂的最外围一圈, 挤在一张小小的板凳上, 规矩地坐直身躯,往日里神采飞扬的面孔, 此刻双目无神地直直望着前方。
穆雪心中难过,忍住不再看她的面孔,穿过这个开阔的广场,进入神殿的主殿之内。
上古时期的神殿, 开至混沌初分之时, 质朴浑厚, 雄伟壮阔。殿堂两侧耸立着高耸的石柱, 苍凉巨大的古神石刻。
那些雕像想必出于神之手,而非是人力所能及。
有人面蛇身的神灵,也有六臂双首的魔物。有鬓发如火,面目凶恶, 脚踩神龙之神。也有披云戴月, 仙衣飘飘, 踏月飞升的女神。
他们或盘踞于柱顶,居高临下凝视穿行路过之人。或双臂擎着穹顶,肌肉虬结, 怒目圆瞪地俯视大地。
虽只是毫无生机的石像,却个个栩栩如生, 隐隐透着千万年前的古神之威,令穿行其中的人自然而然就心存敬畏。
神殿之内,威压寂静,没有任何动静。说话的声音在空阔的石殿内回响。一眼望去,除了进来时候的正门,看不见任何其它的出口。
传说中在这神殿之内的无生无尽池,却不知所在何处。
大殿内的正中,盘坐着这座神殿的主人,东岳古神的雕像。穆雪站在巨大的神像前,抬眼看去,那位神灵低眉慈目,从高处看着她,仿佛在悲怜世界万物苍生。
穆雪的耳边突然就想起跨入神殿之门时,身在太虚幻境中听见的那首歌谣,
“天有寿兮,地有时……天道不得拘兮,寿无疆。世之极乐兮,莫于此。”
极乐园的意义原来在于此。
如今想想,不久之前她超脱六道,云游太虚时的所见所闻所感,想必是来至于这位神灵的馈赠。
只有真正的神灵,眼中见过那般的天地,才能将那样的感受传达给她。
那一场幻境,令穆雪受益非常,隐隐奠定了她道心基石的高度。这一趟的神殿之旅,她所收到的东西深刻于内心,是任何人无法夺取之物。不论什么天才地宝都无法比拟的宝物。
穆雪捻了三柱仲伯留给他们的香,点燃之后,举至头顶,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插入东岳身前那尘封了多年的香炉中。
燃香入炉的那一刻,不知从何地传来一声幽远的叹息。神殿后侧的石墙,簌簌掉落灰尘,打开了一扇门。
岑千山和穆雪走到门前一看,门外是崖墙陡峭,万丈深渊,只有一条细细的石粱从门口架出。举手摇望,那石粱的末端连接着远处悬浮在空中的一块绿洲。
那空中绿岛的中心,有着一汪清泉,正是大家此行的目的地,无生无尽池。
这里的天空,不再是斜阳晚照的昏黄。深渊内烟雾弥漫,天空里阴雨密布,淅沥沥地下着雨。
“慈悲雨,还万物灵气于天地。不可过。渡之必有蚀骨之痛。”
那一路不时响起的声音再一次出声提醒他们此地的危险。
岑千山伸出手入雨帘之中,一两滴雨水打在他的手指上,迅速腐蚀了他的肌肤,冒起了一缕青烟。
这里的雨水,具有强烈的腐蚀性,石粱只有手臂粗细,脚下又是万丈深渊。想要从这里通过,可想而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岑千山指着门槛处一个显眼脚印给穆雪看,“那位付道兄比你我早出幻境。已经从这里穿过去了。”
说完这话,他抬头看穆雪。
那眼神中的意思十分明显,你师兄已经过去了,我也准备过去。你就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好不好?
穆雪摇摇头:“我虽然年纪小,但也是修真之人,淋这样一场雨虽会有皮肉之伤,但也死不了。到了那边吃点药,和你们一样很快能恢复。”
岑千山便不再说话,他拔出寒霜,挥数刀劈断一尊身材矮胖的鬼物石像。把那尊石像顶在头顶,带着穆雪穿入险恶万分的雨幕中。
石粱既细又湿滑,十分难走。脚下还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但穆雪却沉住了心,尽全力走得既稳又快,不想拖累到和自己同行的岑千山。
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的脚下,没有察觉紧跟在她身后行走的那个人,几乎将大半个遮挡酸雨的石像,都倾斜在了她的头顶,那样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周全地没让一滴雨水溅到她的身上。
雨势在他们步入雨帘之后,就开始变大。那看似坚实的石像在雨中变得不堪一击。泥泞不断从石像的四周流淌下来,厚实沉重的雕像溶解,变轻,最终再也遮挡不住风雨。
而长长的石粱几乎还有一半的路程没有走完。
穆雪开始飞奔,做好了承受痛苦的准备,一双手臂从后面伸过来,把她圈进了自己的怀中。
岑千山弯着腰,把小小的穆雪护在自己的怀里,腐蚀性极强的酸雨打在他的头上,肩膀,脊背,冒起了一缕缕的青烟。却没有一滴能溅到怀中之人的身上。
最开始,他调动体内稀薄的灵力相抗,还能在石粱上迅速飞奔。随着身上冒起的一缕缕烟雾渐浓,他的脚步也就渐渐慢了下来。
他佝偻着脊背,抱着穆雪,后背浓烟滚滚,慢慢地走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中。
穆雪被那双手臂紧紧箍在怀中,动弹不得,昂起头的角度只能看见岑千山低垂在自己头顶上的面孔越变越苍白。
她虽然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但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焦急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不要紧的。”岑千山看着她,缓缓冲她露出了一点笑容,“左右都要淋雨,能少淋一个人,不是更好吗?”
他慢慢地向前走着,仿佛只是抱着穆雪在雨中散步一般。
边走边轻声说话,那话语像说给怀中的穆雪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个师父,那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我小的时候,她就时常这样把我抱在怀中,在大雪天里护着我,慢慢地走回家。”
穆雪在他的怀中,抬着头一直看着眼前的人。那人额角贴着湿漉的鬓发,眼波迷蒙着雾气,似乎已经陷入一种不太清醒的状态。但他依然用那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护着自己,一步一挨,走在淅沥沥的大雨中。
“有一次,我发起了高烧,就像是现在这样,浑身又热有疼。”他有些迷糊地说着话,“我以为她会把我丢弃。可是她那样小心地抱着我,把我护在怀里,走在大雪中,都没让一片雪花落在我的身上。”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是一个可以被守着护着的生命。不是一个没人要的杂种,也不是一块任人随意虐打的抹布。”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她。哪怕她不要我了,哪怕她只对着别人笑,都没事。只要能远远看上她一眼……我就很幸福。”
他的眼波中氤氲着秋水,低头述说着深情款款的情话。
你根不知道我有多爱她。
我爱她。
一直爱着她。
即便是铁石心肠,被这样百转千回的秋水泡着,都免不了泡得软了。
学会了心疼,会愧疚,会有了那么一点点想要回应他的冲动。
终于走到了石粱的尽头,雨幕的边缘。岑千山把穆雪放在芳草依依的土地上,自己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穆雪几乎不忍看他被腐蚀得伤痕累累的身躯。咬着牙把他安置到干燥无雨的草地,给他服药,为他处理伤口。
“没事,就是皮肉伤而已。”岑千山笑着安慰她,“我歇一会,很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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