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心文
我只知道这个奇怪的女人身后总会跟着几只大小不一的机械傀儡。那些看起来歪歪扭扭,还未完全完工的小东西, 却是一种十分危险的物件。
这条街上每一个孩子都被父母教育过, 千万不能在没征得主人同意的情况下, 去触碰这些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东西。
我曾经亲眼见过穆大家肩膀上那只名叫“千机”的小铁皮人,上一刻还呆呆傻傻吭哧吭哧歪着脑袋,下一刻就分解重组成了一只令人生畏的钢铁巨兽。
那一日, 我站在包子铺内,透过蒸笼上白色的烟雾, 看见她从货街抱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小男孩。
那个男孩实在过于瘦弱凄惨,昏迷地睡在她的怀中,细c的双脚上滴滴答答的血滴了一路。
我当时甚至以为隔壁的这位邻居终于不再满足于折腾铁皮傀儡,准备将她恐怖的魔爪伸向活人的小孩了。
好在第二天一早,我就看见邻家的院门被推开。
那脸色苍白的小孩拄着拐杖推门出来扫雪。虽然他看上去依旧很糟糕,但总算还是活着的人,没有被制作成什么乱七八糟的傀儡。这让年幼的我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
从此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家伙――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岑千山岑大家,就在邻居的院子里落地生根了。
最初几天,他的状态很差。我好几次看见他躲到院墙外的巷子里呕吐,吐完他闭着眼靠着墙壁喘息,那副虚弱的模样,让我觉得这个悲催倒霉的家伙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刻断气。
直到穆大家终于反应过来养在院子里的男孩快要死了,把他带去了年叔的医馆。
她们回来的时候我正店门外帮忙母亲生炉子,看见年幼的岑千山额头贴着退热的冰袋,被穆大家裹在厚实的毯子里,护在怀中一路顶着风雪走过来。
那时候我悄悄看去,看见岑千山蜷缩在毛毯中,目光流连在抱着他的穆雪脸上,一刻也不曾转移。
那可怜兮兮软绵绵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冬天里快要冻死的流浪猫。
没多久时间,我就知道自己错了,那根本不是病猫,而是一只野狼,是一只恶狠狠的山虎。
最开始,我们还能把他堵在巷子里,压着他揍一顿。过不了多久,这条街道上,就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
在我又一次挨了岑千山的一顿胖揍之后,母亲带着我找进了穆大家的院子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傀儡师的威力,那位身材纤细,一身红衣的女子把她的小徒弟护在身后,不过轻轻松松一抬手,无数的机关傀儡齐刷刷从院墙上升起,铺天盖地的森冷杀意,吓得我几乎要夺门而逃。就连平日里谁也不怕的母亲,都显而易见地胆怯了。当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被护在一袭红衣后的岑千山双眼是那样明亮,他那样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师尊,自豪而得意,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也不曾分给过其他人。
我当时心里就想,这小子该不会喜欢他的恩师吧。
随着时间的流逝,岑千山从那个脏兮兮的小奴隶变成为了十妙街最幸福的小孩。
他的手上永远有让所有男生眼馋的玩具,口袋里装着大把的零花钱和糖果。
那位师尊牵着他从街道上走过的时候,他只要轻轻地撒个娇,就能在一街孩子艳羡的目光中,得到家长们绝不会轻易满足给孩子们的东西。
那一袭红衣边的小小身影欢快地追逐着,很快就长大了,个头先是超过那红色的肩膀,再与之比肩,到最后高过了穆大家。
那少年看着师尊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变得热烈。青葱的情意,是那样地灼热而明显。整条街道上,大概也只有一心沉迷于术法的穆大家本人,没有发现自己徒弟对她的爱慕之情。
穆雪看到这里,愣愣地抬起头。
当时千山年少,竹艳松青不胜春。那样灼热的目光日夜流连在自己身侧,自己当真一点没有察觉吗?
她再低头看向书页,只见那陈纸上留着作者的感慨:人人都道岑千山有幸得遇穆大家,被救于水火,才能重生改命。
却无人知晓,穆大家也正是得了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小徒弟,才一日比一日眼见着开朗起来,不再将自己封闭在机械的世界中,渐渐变得越发有烟火气息。
那时兽潮来袭,笔者险些丧命于凶兽利齿之下,危在旦夕之时,一尊巨大的机械傀儡从天而降,抓住那凶兽四肢,须臾间将强大的妖兽绞成碎片。
一身红衣的穆大家出现在我的身前,思索了片刻方道:“你不就是那个……经常和我家小山打架的牛大壮吗?”
我叫牛大帅,穆大家您记错了。
穆大家招出她那赫赫有名的飞行法器幽浮,将它展开放大,不计前嫌地载上了重伤的我。
燕尾形的幽浮,以极快的速度,在所有妖兽反应过来之前,穿过铺天盖地的兽潮,将我带出险境。一路上还顺手捞了不知多少身陷绝境之人。
那位平日里有些令人害怕的邻居,此刻端坐在法器前端,是那样令人安心的存在。
可惜人间虽有情,天道却是无情。
这样女子竟不被天道所容。
穆大家金丹大圆满,渡劫的那一日,天空之中雷似金鼓,电如蛟螭。云中神威滚滚,九重天劫难逃。
我远远躲在山头,向那处望去,却见一盈盈女子立身雷云之下,昂首望天,红衣烈烈,凌然不惧。
紫色的神雷密密麻麻翻滚在云隙,两道三道,十道百道,无穷无尽,誓将那一抹红色的身影从天地中抹除。
如此天威,压得远在山头的我毛发悚立,肝胆具颤,一动也不敢妄动。
我只能含着泪,眼睁睁看着那孤独的身影在全力拼搏,耗尽了灵力,用光了法宝之后,依旧败在天威之下。被那怒雷紫电,活生生碾为灰烬。
浩荡雷云散去,几缕天光从云缝中照下,照在那一处飞灰湮灭的尘埃之上。
一道黑色的身影这才从远方狂奔而来。
我泪眼婆娑,看着那岑千山一路摔了几跤,连滚带爬地赶到那抹灰烬前,抖着手去拢那化成灰的尸骨。
即便有如我这样的邻里之人,都忍住不为穆大家的香消玉损掬一把伤心泪,更何况是他。
但那时却没见到他落下半滴眼泪。
那个素来凶悍的男人,忙乱而固执地把所有灰烬细细收拢进一个袋子中,又慌慌忙忙地开始寻找散落一地的傀儡碎片。
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这副模样,好说歹说,连哄带骗,硬把失魂落魄的岑千山拉回他的家中。
还险些因他过于呆滞而打不开他们家屋门的禁制。
在屋内的桌面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储物袋,下压着半页裁开的信笺,上只简简单单留着穆大家的几个字:
如不归,此皆予我徒,忘自珍重。
岑千山哗啦一下把储物袋倒了个底朝天,功法秘籍,法宝灵石,满满当当泻了一地。
虽我为外人,见此情形,也不免为之心酸,何况多情山乎?
数日之后,邻家的那间屋子依旧黑洞洞的毫无动静。
母亲叹息一声,将几个热包子并一壶汤水装在篮中塞进我的怀中,催我前去看看。
我进入那灯火全无的房屋,屋内的情形依旧和我那日离开时一般,灵石宝物散了一地,岑千山双目失神地坐在门槛上,手里握着那装盛骨灰的袋子,眼下青黑,双唇瓷白,不哭也不闹。我觉得他是不想活了。
我绞尽脑汁和他说了许多,可他愣愣地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直到我想起,这世间传有招魂秘术,如若得之可聚亡者阴魂,助其练就中阴之身,修鬼道,续前缘。
岑千山听了此话,眼中方才渐渐有了光。
愿意开始吃我带来的包子。他饿了许久,又吃得太急,很快跑出去吐了一遍。慢慢走回来,又继续往自己口中一下下硬填塞进食物。
唉,他这副模样,看得我真是难过。我宁可他和从前一般,又狠又毒,有事没事把我揍一顿,还到穆大家面前装成白莲花模样也好过如今。
不过人最怕的就是失去了希望,只要他心中还存有希望,愿意努力下去,我觉得总有一日,上天终会垂怜,能让他们师徒有缘重逢,再续前缘。
穆雪翻到这里,泛黄的书页上突然出现了一滴水痕,一大个湿湿的圆点,一会又是一个。
她奇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脸颊已经湿了。
纸窗外飘零的树叶稀稀落落不知飘下多少。窗前的那个身影终究长叹一声,合上书页推门去了。
前庭之中,苏行庭放下手中书卷,抬起头道:“你真的确定想好了吗?”
他身前的小徒弟点点头,跪下地来,“徒儿无能,不能也不愿消此执念,只得将他长留心中。还请师尊教我。”
……
碧游峰上,丁慧柔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向苏行庭:“以情入道?师兄你莫不是搞错了吧?”
苏行庭摆摆手:“师妹小声些。此事不必张扬。因这孩子喜爱化物炼制之术,时常也跟在师妹身前求教,我才特意告知于你。”
丁慧柔问道:“可是,这条道路不算好走。难道不能改而换之吗?”
苏行庭微微叹息一声:“她是一个通透明白的孩子。不论是因为亲情,友情,还是因为别的情愫。她心中已然有情,且不愿抹去。如果强行扭转,反倒容易滋生心魔。”
“那师兄欲待如何?”
“我令她先不修龙虎决,别传翕聚蛰藏之法并胎息坐卧之术。即便会慢一些,但她天资聪敏,能够多花时间固本培源,夯实根基反倒是好事。等她长大一些,将来机缘到了,修行反而更为顺畅。”
丁慧柔眨眨眼:“真是意想不到之事。我观这个孩子,平日里醉心于修行,不喜外物,不问世事,还以为她会走无情道呢。想不到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啊。”
“你不要看她素日里冷清清的,实际上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苏行庭笑了,他翻转手中的卵生天地,看那天地间金钱落定,“我总觉得,她自有自己的机缘,天意如此,倒也不必多虑。”
第45章
浮罔城内的“牛记食铺”是一间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字号。
铺子规模不大不小, 往来的多是熟客。这时已过了饭点,店里的客人不多,老板牛大帅拿着一卷话本, 靠在柜台上, 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不时发出一两声嘿嘿的笑声。有一个戴着斗篷的客人掀起帘子走进来,坐在墙边的角落里。
牛大帅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没看完的话本上抽离, 端着茶壶来到那桌客人前招呼道,
“客官吃点什么?”
坐在桌前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摘下了戴在头上的斗篷。
“嘿, 您这!”牛大帅一拍大腿,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岑千山!岑大家!你怎么来了。”
小饭馆的角落,桌子上摆着几碟小菜并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 牛大帅和岑千山相对而坐。
“诶哎, 咱这是多久没见了, 再想不到你还能来看我。”牛大帅满心欢喜, 给岑千山满上酒杯,“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他有心想多问几句,又不敢多言。当年十妙街的邻居们都搬来了新城区。只有岑千山还固守在那一片废墟之中。
上百年过去了,自己的修为不上不下, 继承了母亲的饭馆凑合着经营。期间除了偶尔听到一些关于这个男人的传说, 基本很少有人见过他的面。
小时候基本都是岑千山揍他, 后来出了那事,岑千山性格大变,每一次出门回来都染着一身血迹, 阴沉可怖,没人敢再接近。别说和他喝一次酒, 就是话都没说过两句。想不到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他还能想着来看看自己,和自己喝上一杯。
模糊了岁月的角落里,两位曾经的少年轻轻碰了一下酒杯。
“几日前,我去了一趟东岳神殿。”岑千山道。“喔,那地方可不是个好去处,里面幻境重重,听说不少人都陷在里面没出来。”牛大帅三杯酒下肚,很快热络起来,“哈哈,不过对你来说肯定不算什么事,你可是我们十妙街最强的人。”
“在那里的幻境里,我看到了你和牛婶。”岑千山转着手中的酒盏,澄明的酒面依稀倒映着他的倒影,“想当年忘记和你说一声谢谢。”
“害,瞧你说的。”牛大帅一脸酒气,“我那啥也没做,也值得你一声谢。穆大家曾经那可是救过我的命。”
送岑千山出门的时候,牛大帅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么些年了,可有……一点消息吗?”
那个十妙街最强的男人侧过脸来,几乎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
出了牛记食铺,戴着斗篷的岑千山沿着灯红酒绿的街区,走到医修年叔的医馆内,
“回来了啊,这一趟收获颇丰吧。”年叔戴着老旧的单边眼镜,从柜台后抬起头看他,“外面都传开了,听说你替烟家拿到神殿深处的碧落九转黑莲,烟家拿出神器东和十万灵石为酬。”
岑千山没有多言,打开背包,取出神殿采摘的一些灵株。
年叔眯着的小眼睛一下就亮了,“黄芽草,好!天婴草,哈哈这个好。这个是?我的天,传说中的紫心草!”
岑千山叉这手靠在柜台上,府身问他:“年叔,听说你曾经有见过仙灵界过来的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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