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九殿
女王一边走进房间,一边快速地说。
瘟疫之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扩散,是因为在此之前,阿瑟亲王借助西乌勒的军队,封锁了圣城。现在阿瑟亲王死了,西乌勒军队也几乎都在火海中丧生,恐慌至极的罗纳居民一定会想法设法地从圣城逃走。他们有这些想法无可指摘,但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像传播黑死病的老鼠一样,将天花向四面扩散出去。
原本是为了在谈判时保证女王安全的军队,没有跟随女王一同回来,而是直接前行,驻扎在圣城的几个城门处。不论是谁,逃出圣城就立刻会被击毙。依靠这种残酷的手段,短时间内不会有人逃出来。
但在死亡的压迫下,城中的人很快就会组织起来,冲击外面的封锁线。
“让军队接手。”女王说。
残忍而又现实地说,假如发生瘟疫的不是罗纳城而是一个小一些的城镇,那么现在他们要做的不是进入圣城,在控制瘟疫的同时努力拯救它,而是让保证火势不灭,把整个城市人、尸体和疾病全都烧掉。
然而,罗纳是圣城,人口不仅超过二十万,还在政治、宗教和经济上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做了,连同女王在内,所有此地的重要人物的声誉都将受到毁灭性打击,以鲁特帝国为首的其他国家,还能以此为借口对罗兰帝国发动进攻。
“请将这个任务交给我,陛下。”
道尔顿冷静地说。
发生瘟疫、饥荒的时候,往往也是军队最容易产生哗变的时候。如果由普通的将领接受率兵进入圣城,不仅不能起到封锁和控制作用,还有可能产生新的混乱。目前来说,道尔顿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女王看了他一眼,点头同意了。
几人紧接着讨论起道尔顿执行这个任务率领的军队人数,单看军队素质来说,道尔顿一手带出来的那支军队最为合适。但那也是目前罗兰帝国战斗力最强的军队,不能全部让他们进入圣城承担风险。经过简单的商谈之后,由道尔顿将自己的部分军队打散,混合起来重编了一支约三千五百人的部队。
剩余的军队又分为两路,一路由女王率领调转回国,一路北上既威慑虎视眈眈的鲁特帝国又“收复”那些先前被西乌勒人攻占的城市。
罗德里大主教同样也留了下来。
他将通过贝扎尔达派组织修士救济难民,尽可能地医治感染者,由于不确定是否有天花病人在阿瑟亲王封城前逃到别处,他还需要利用自己的情报网对周边地区进行全力地排查。另外,他辞去了罗兰帝国盖尔特大主教一职,以枢机主教的身份正式“返回”教皇国,并将参与接下来的教皇选举。
………………………………
哪怕所有人都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送女王回罗兰,女王动身的时间还是安排在次日白天。
为避免引起恐慌,圣城爆发瘟疫的消息,到目前为止,还处于封锁中。
明面上,女王率军回国是圣城的异教徒们已经受神罚葬身火海,神将它的城市交到了选定者手中。不过虽然圣城已经收复了,但余火未灭,为安全起见,女王本人及绝大部分军队就不踏进圣城了,只留道尔顿主持圣城灭火事宜。
如果有心人留意,肯定会发现这一系列安排太过于仓促,但是他们的声音无法掀起浪花。
等到女王抵达安全地带,枢机团弃城而逃,背弃神明,引来灾厄降临圣城的传闻就会迅速地在大地上掀起狂澜。
事态紧急,一切从简。
军队分拨启程,在前所未有的严厉命令下,行动迅速如拧紧的齿轮,每一分一秒都严丝合缝。
圣城的火燃了一整夜未熄,只是火光小了,远远地能够看到滚滚浓烟。
道尔顿骑着马,吊在队伍最后面。
他回头,看见女王那辆以红色为主,装饰有黄金浮雕的马车亹亹而去,边缘在太阳光里模糊朦胧。他们一个朝浓烟笼罩的人间地狱而去,一个驶入漫天的光里,就像来日一个上天国一个下地狱。
耳边响着刺耳的话。
要命运相纠缠相挂钩,要生或死成为故事最夺目的一笔。
她是要名留青史的,百年千年后,人们会赞颂她的光辉歌颂她的伟业,那么他呢?那么多年以后,史书上记载,罗兰女王的将领和士兵多如沙海,他的名字被淹没其中,谁还会记得谁还会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同?
阿瑟亲王固然是个疯子,却得到了胜利。
那么,他呢?
他忽然拨马,朝渐行渐远的马车追了上去。
…………………………
女王听见了马蹄声。
急促如鼓点,劈开了人群,径直地抵达马车边。
她让马车停了下来。
道尔顿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朝女王伸出手,将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递给她。他紧紧地注视着那张美丽的脸,眉骨投下的阴影里他的目光执拗阴郁而又默然情深。女王将书接了过去,他没有把手收回去,反而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语气格外急促:“我能向您提前要个封赏吗?陛下。”
“说吧。”
“不要把玫瑰再赐给别人。”
第133章 情书千行
光透过窗, 一整块金子似的方形投在车里。
女王翻开深棕牛皮本,淡黄色的纸张边缘在翻阅时带起一条极细极亮的线,阳光里飞舞着金粉末般的微尘, 略微倾斜的蓝黑色字迹浮了出来。
“我在您设的坟墓里
混乱而迷醉的火
在胸膛里紧张而贪灼……”
她的手指顿了一下,隐约如同碰到燃烧着的火。
道尔顿追上马车递过来的东西不是书。
是写满字的本子。
道尔顿的字很漂亮,与他饱受诟病的肆意妄为习性不一样, 他的字笔迹干净利落, 每个字母都像在无人处悬挂在墙上的刀, 刀身清亮而又寂静沉默。字行里, 闪烁出锤炼刀剑时迸溅的铁火。
他问:
我该剖开哪几根肋骨
才能把心脏做成果实
任您驱群鸟啄食?
…………………………
黑色的浓烟在圣城的天空上盘踞。
道尔顿擦着枪,忍耐着空气中那股毛发、血肉、骨头和油脂混杂烧焦后的古怪味道。恐怕没有比这更不详, 也更让人反胃的味道了,但久了也渐渐就习惯了。
他没有将圣城的大火彻底熄灭,而是设法将它控制在了一个范围内, 并保持它不熄灭。
在搜查病人进行隔离时,必须几个人一组,他们没有那么多瘟疫医生的鸟嘴面具和斗篷, 只能尽量用面具或者布蒙住自己的口鼻, 双手。假如一间房屋里的人全死光了,便将尸体运到城市东北集中烧毁。假如有病人或者与病人、尸体接触过的人,那么就带到集中隔离的地方去。之所以几人一组,是因为他们要互相监督,如果搜查过程有同伴不幸感染, 就要立刻将他也隔离——亦或者处死。
这些都不容易。
在死亡的恐惧面前, 人们往往会做出种种毫无理智的事:患病的人有的不愿意到隔离区,他们会想法设法的在路上逃跑;隔离区每天都有病人企图冲出来;情况更为激烈的时候,会有暴动的人群组织起来, 试图冲击城门的封锁线……
对于所有这些,道尔顿的命令很简单,只有一个字“杀”。
冷酷且毫无回旋的余地。
在进城的第一天,圣城死于士兵枪口下的人数是当天死于天花的十倍以上。
第二天,六倍。
第三天,三倍。
从第四天起,死于枪口下的人数终于开始少于死于天花的,数字渐渐低下去,但仍每天都有。道尔顿不要求所有人都不会违反命令,只需要范围在可控之内。
瞄准、扣动扳机、装填子弹、重新瞄准。
日子好像只剩下这么单调的几个动作,死的那么多人里,道尔顿亲手杀的,就占了快一半。即使是跟随他最久的副官,现在也不敢在他面前大声喧闹。士兵们依旧敬畏他,比以往更加敬畏,但这敬畏里畏惧的成分可能更多。
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射杀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不论对方是苍老还是年轻,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妇女还是儿童,这样的一个屠夫被害怕不是很正常吗?
道尔顿漫不经心地想着,给枪一发一发地装填好子弹。
装填好子弹,隔离区方向传来喧哗。
道尔顿抬起眼。
原本的大教堂被划为了隔离区,朝圣者叩拜的石砖上躺满了哀嚎呻吟的病人。十二圣徒的雕像环绕四周,投下长长的斜影。其中几尊圣徒雕像的基座上沾满了深褐发黑的液体,是无法忍耐下去的病人一头撞死在上面。
“求求你们,我的孩子他活着!!!他没有生病——他活着啊!”
一名抱着孩子被送过来的母亲哭着,在地上匍匐。
在见到隔离区中的悲惨情形时,这名原本怯弱如羔羊的妇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勇气,转身就要从士兵的封锁中逃走。副官一枪射中她的膝盖,大声地呵斥着,让她进去。她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状若疯癫地抬起布满红疹的脸,用双臂将孩子举起。
“他没有生病啊!!!”
她悲嚎着。
隔离区里骚动起来,副官瞥见了包裹里孩子的脸,青白发紫……早就死了。巨大的酸楚击中了他,骚动逐渐变大,枪口对准这名母亲,副官手指颤动着,怎么也无法扣下。
砰。
枪声响起。
哭嚎戛然而止,副官看见妇人摇晃了一下,尔后歪斜着栽倒。死去的婴儿掉落在地上,滚动了一圈,露出青紫的脸孔对着天空。副官缓缓地将僵硬得好像无法弯曲的手指从扳机处移开。
骚动平息了。
道尔顿垂下枪,转身离开。
走在圣城的街道里,道尔顿能够感觉到来自各个方向,各个角落阴影里的目光,饱含怨恨、恐惧和排斥。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所有丧命的人都是死在他的枪口下,所有怨毒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
射杀战场上的敌人和射杀手无寸铁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前者是荣耀,后者是负罪。
道尔顿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换做以前,他不会去想什么负罪不负罪。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很早以前,他就把属于“道尔顿·罗伯特”的良知埋进了土里。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想知道她会做什么,于是又从土里把快要腐烂的良知给挖了出来,重新放回心脏。
大概人没有良知会更快乐。
一旦有了良知,就会觉得像胸口烧着一团火,时时刻刻地拷问与折磨着,炽热着,也苦痛着。每当这种时候,在热与苦里,他有种她的幻影走在他身边的错觉。
道尔顿算了一下时间和军队行进的速度,猜测现在她已经回到罗兰帝国了。偶尔,在不用开枪的间隙,他也会想想这个时间点,女王会做什么。是在阅读文件,还是在和官员谈话,她会把写满的那本本子直接收起来,还是会翻开,看那么一两眼?
路过一片死寂的房子时,道尔顿停下了脚步。
一群人趴在地上,从土里挖草根出来。
除了瘟疫外,还有另外一件可怖的事:
饥饿。
圣城人口很多,但本身生产和囤积的粮食却很少。它是教皇国内的商业中心枢纽,整座城市就像一颗心脏,依靠其他地区输送过来的血液维系生命。圣城之后,连同心脏的血管就被切断了,失去血液,这座城市衰败枯萎得比什么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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