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九殿
他像棕熊一样在房间里踱步,时而暴起踹翻桌椅,时而垂头丧气,时而面若土灰。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被皱巴巴扔在地面上的绝罚令。
就为了他杀了那些有可能继承王位的小崽子,教会就判处他死刑?别开玩笑了——王位继承人“意外”身亡难道不是这个时代天经地义的事?就连教会自己,一到教皇选举的时候,候选者不也时不时就因病逝世?
约翰六世知道他与圣特勒夫斯二世关系不佳,但圣特勒夫斯二世如此果决,如此狠毒的落井下石的举动,还是令他猝不及防。
几乎是在绝罚令送到他手中的时候,雅格国内的叛乱消息也送到了他手中,前几天态度还算暧昧的鲁特使者就干脆利落地撤走了。一系列落井下石的消息让约翰六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正处于何等危难的境地。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目前军队由于远离国土,面临鲁特和罗兰的威胁,仍然为他效力。而安德烈特将军在森格莱岛失守后,也及时撤了回来。
——虽然此刻,他正在战船上的监狱里蹲着。
约翰六世惊奇地发现自己对安德烈特失守森格莱岛的愤怒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如冰雪般消融了。他传令将安德烈特从囚室中带出,请到指挥舰中更符合他身份的房间里。
在一地狼藉中站了一会儿,沉思许久之后,约翰六世将自己的心腹喊了进来。
“让他们进来吧。”
说这话的时候,约翰六世的脸上掠过了不怎么明显的戒备和厌恶。
饶是约翰六世这样臭名昭著的家伙,在提到“他们”的时候,也难以用轻松的心情面对。鬣狗不介意与蛆虫为伍,可在一些更阴冷,更邪恶,更肆无忌惮的家伙面前,还是会皱起眉头。
心腹深深地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几名从头到脚都笼罩在黑袍中,死气沉沉,犹如不详的乌鸦的人,鱼贯而入。
一个小时,一场传出去能让所有人听到它的人瞠目结舌,以为魔鬼施展幻听的谈话。
教会历史上,继十四世纪教皇国被劫后,第二个能让所有教会人员羞于提起的耻辱诞生了:
——雅格国王约翰六世,以世俗君主的身份起诉精神帝国的主宰神的代言人教皇。
他宣称上一任教皇并非病逝,而是死于谋杀。并且,约翰六世出示了一系列证据,证明现任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参与谋划针对上一任教皇的谋杀。
难以置信的是约翰六世出示的那些证据,其中一部分已经由权威且博识的学者认证,并非伪造。
思想界的地震以天国之海为中心,迅速波及到整个世界,波及到所有信徒。
假如约翰六世的指控为真,圣特勒夫斯二世真的参与了对上一任教皇的谋杀,那么谋杀教皇的人应该被除以极刑。但圣特勒夫斯此时却是所有信徒的圣父,是教皇至高的宗座,教义中规定“教皇是神在人间的化身,教皇不会犯错也不会有罪”。那么,谁有权力来审判教皇?
神学界陷入了动荡,最饱学的神父也难以找出合理的说法来解决这件惊天丑闻。
舆论的漩涡迅速地扩大,速度如此之快,来势如此之猛,让人很难相信后面没有人推波助澜。有人试图追查到底是哪些人在推动这个漩涡,最终却惊愕地发现,它背后的影子如此多,多到让人怀疑这是世界本身的动荡。
在漩涡正中心的约翰六世借圣特勒夫斯二世不得不面对这件丑闻的时候,堂皇地宣布:
雅格王国不承认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教皇身份合法,不合法的教皇绝罚令无效,神会以祂的方式证明祂的恩庇。
简而言之,约翰六世决心御驾亲征,亲自指挥舰队,与罗兰和鲁特进行海上决战。
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觉得约翰六世疯了。
尽管指挥军队是君主们最重要的责任之一,但除非不得已的情况,人们还是认为君主们最好尽可能避免直接踏足战场。要知道战场上的意外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不奢求君主们个个都是军事天才,只求他们不要暴毙当场,引发新一轮的政治动荡。
约翰六世做出亲征的决意,简直孤注一掷到了愚蠢的地步。
……………………
“恰恰相反,这是他罕见聪明的时候了。”
女王坐在窗边,独自一人对着黑白棋盘。
面对阿比盖尔疑惑的神情,银发女王莞尔一笑。
“圣特勒夫斯二世虽然面临指控,但此前从未有过世俗之人起诉教皇的先例——按照教义,教皇也无法被起诉。因此,他仍为教皇,绝罚令的威慑并没有完全消失。雅格国内的诸侯叛变未停,如果约翰六世不战而退,返回国内只会让他的士兵对他的怀疑更重,纵使想平定叛乱也未必能成——军队不哗变便已是奇迹。若以教义说的‘战争的胜负取决于神的旨意’,他只要赢下这场海战,一切抨击不攻自破,圣特勒夫斯二世反倒会深陷陷阱。”
“真是搞不懂,战争胜败,难道不是看谁更会打仗吗?怎么老和神扯上关系。”阿比盖尔耸肩埋怨。
“虽然我很想赞同你,但遗憾的是,大多数人不这么认为。”女王捏起一枚战车,将它放到棋盘上,“其次,你认为约翰六世最恨的人是谁?”
“您。”
这一次阿比盖尔回答得倒是很快。
约翰六世诅咒罗兰女王的话连起来都能够汇编成一本书了——还不带重复的。圣特勒夫斯二世和奥尔西斯两人加起来的总和还不到对女王的一半。
“是啊。”女王面带微笑,口吻轻松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他的王位岌岌可危,若他不能赢下这场战争,就只能去死了。他既然要赌上自己的命,自然要拖上最恨的人一起垫背,否则就算下了地狱也不见得会甘心吧。而我,我的王位以‘神判’而得巩固,他大肆宣传战争神定论,别人可以不当一回事,不亲自踏上战场,但以神佑闻名的我又怎么不御驾亲征?否则如何证实自己的确是‘天佑的女王’呢?”
阿比盖尔的眉头瞬间皱在一起,她这次前来,就是为了劝阻女王不要亲自参加海战。
眼下,她只能无奈地意识到,这的确不是他们担心就能改变的事。
“那么,”女王以白车吃掉了黑骑士,将被换下的棋子放到盒中,“既然我踏上战场,同为君主的奥尔西斯就只能跟着一起亲征了,否则鲁特与罗兰的联盟领导权就会落到我们手中。我、奥尔西斯和约翰六世看起来好像承担了一样的风险,但事实上,只要我与奥尔西斯任何一人在战场上遇到意外,就算约翰六世自己战败,他就算获利。”
英姿飒爽的海军女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女王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君主与国家的角逐啊。
将军与士兵们在战场的厮杀,鲜血飞溅头颅滚落,一城一地血流成河。而君王和国家之间的角逐却会让整个世界一起动荡起来,人们在漩涡里周旋而武,莫测地变幻着自己的面具,死者不计其数。
“要来再下一局吗?”女王岔开了话题,问。
“不,我再也不想下棋了。”
阿比盖尔直率地回答,带着几分委屈地控诉。
“您连我最后一个铜币都赢走了!”
女王笑起来,将一颗棋子移过河界。
“罗德里该出发了。”
她收回手,沉静地端详着黑白交错的棋盘。
“您打算让他去哪里?”
“教皇国。”
作者有话要说: [1]彭小瑜. 历史语境中的宽容(二)——12世纪西欧教会法论异端和绝罚[J]. 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04):34-43.
第107章 双头蛇群
派遣一位主教到教皇国去, 到罗纳城去,这本来是件很寻常的事。
阿比盖尔端详了她的陛下兼好友一会,觉得这话自她口中说出, 与其说是派位主教过去,倒不如说是递了把刀过去。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比盖尔一点也不喜欢那些刻板的,天天引着经书的词句, 要求女人顺从要求女人无能的教士。如果那位罗德里大主教真能在罗纳城里放起一把火来, 她乐得再往里面添几块木头。思考了片刻传言中那位不近人情的罗德里大主教的一些工作,阿比盖尔很快地就被那些艰涩复杂的教义搞得头晕脑胀。
她不再为难自己, 果断地从辩证与逻辑的泥沼里拔出脚,转向令她轻松愉快的领域。
“好吧, 看来您是非要到海上颠簸不可了。”她无可奈何地说道, “那么让我们来商量一下, 哪个位置更合适吧。”她抓了把头发, 它们很快被她搞得乱糟糟的,看起来就像一只走来走去,格外焦虑的大猫, “对了……关于私人舰队的事。”
微笑在女王脸上消失了一瞬间,仿佛有冷酷的阴云掠过她精致的脸庞。
“说吧。”
她交叠起手指。
阿比盖尔将手插进口袋中, 掏出一份被反复蹂躏过的简讯, 罕见地显得有些踌躇, 而那踌躇里还掺杂了一点轻微的对一些事的困扰。
“私人战船如果安排在左翼,他们将对上的, 很有可能是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
女王深深地叹了口气, 又一次感觉到她所拥有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哪怕她将所有从圣洛林派修道院榨来的财富全都投注在海军建设上,以优厚的福利和待遇鼓励更多的工人参与港口修建, 给予造船厂前所未有的政策扶持,几乎掏空她口袋中每一个子儿,也无法令颓败太久的海军在一夜之间,重回巅峰。
有鉴于此,女王从一开始便将目标定为在最短的时间内,罗兰海军的精锐力量,数目稍逊,但战斗力可观——基于罗兰帝国双王时代留下来的海军遗产,做到这一点还是有可能的。
但是战争既要依靠精锐,也需要依靠数量。
与帝国海军的衰败迥然不同的是罗兰的私人武装舰队,或者说,正是帝国海军的衰弱,促成了私人战船的蓬勃发展——失去了帝国海军的威慑,想要从海上贸易获得巨大利润的罗兰商人和贵族们,只能尽自己所能地加强商船本身的武力。
双王时代终结之后,罗兰玫瑰海峡的海军战船中,甚至有二十条船是属于博利伯爵的私人财产——后来它们被这位可敬的老人无偿地献给了国家。
海军的窘境可见一斑。
不过,私人战船参加战争的习俗由来已久。
几乎每个国家的海军中多多少少都有一部分舰队是属于私人财产,其中最为典型的莫过于自由商业城市联盟的舰队——几乎都属于城市私人所有。然而自由商业城市有其自身特殊的政治背景,他们的舰队虽然是私人财产,但在战场上的忠诚度向来令人羡慕。其他国家海军中的私人舰队……
想要指望这些舰队能够不畏牺牲,忠诚不二,无疑是痴人说梦。
私人舰队对指挥的服从性暂且不说,战斗力或高或低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这些私人战船中,数目最多武力最强的,来自一个罗兰人十分熟悉的家族:
海因里希家族。
……………………………………
海因里希家族对于罗兰帝国的上流社会而言,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人们以种种代称来形容这个复杂的家族,“双头蛇”“群岛的守护毒蛇”……其中,有一个不那么贴切但某种程度上又十分精准的绰号,叫做“无地贵族”。
与其他古老的姓氏相比,海因里希家族占有的领土面积十分狭小,既没有肥沃的平原也没有丰饶的森林,细细碎碎分布在帝国曲折的海岸线上。十一到十三世纪的时候,人们对荒芜的沙滩和礁石远没有后来那么重视,唯独这个谨慎且精于计算的家族始终牢牢地把目光放到了这些地区,不顾世人的讥讽和嘲笑,采取各种或合法或卑鄙的手段,将一块又一块狭窄又荒冷的沿海领土紧紧地攥在手心。
经过数百年,这些港口在海因里希家族的世代经营之下,逐渐生机蓬发。
没有海因里希家族,罗兰帝国繁荣的海上贸易业还要向后推迟很长时间,才能真正成型。
等到进入十五世纪,造船技术与航海技术迅速飞跃的时候守着原野的贵族们就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过去屡屡被讥讽的“无地贵族”迅速地占据了帝国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位置。大海成了另外一片黄金牧场,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这片新的天地。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海因里希家族已经成为盘踞群岛的毒蛇。
他们就像冒险故事里描述的看守宝藏的毒蛇一样,以冰冷的竖瞳,致命的毒液对付外来竞争者。人们惊愕地发现,此时海因里希家族的影子已经出现在葡萄酒、羊毛、矿石、木板、香料等进出口贸易的产业后。
他们成了帝国海上贸易最大的垄断者。
某种程度上,在参与政变,海因里希还能继续担任帝国的国务大臣,位同首相,也能证明这个家族的雄厚实力。
然而另外一方面,海因里希家族还以它的种种近乎邪恶的传言而闻名于世。
他们从不吝啬以最无耻的手段排挤政敌,家族之中毫无温情可言,却又维持着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团结。简直就像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蛇群,以至于它的敌人想要针对其中某个的时候,不得不掂量迎接整个蛇群的后果。
外人很难窥视到这个家族的内里,只能为它的种种不可思议而惊叹。
海因里希家族自有其运转的特殊方式,一种极为古老的制度:他们保留了九世纪以来的氏族内部民主决议制,使它与家主制并行。
在平时,家族的事务取决于家主,但在关乎整个家族未来命运的重要事件上,则执行民主决议,通过秘密会议对此进行表决。一旦表决结果得出,所有族人都必须不打折扣地执行。通过这种方式,族中的每个人保持一致,从而使蛇群凝聚成只有一个意志的整体,宛若神话传说中,诡异可怖能够聚集起成千上万细小毒蛇,最后庞大到能够吞噬日月的双头古蛇。
会议的表决一旦做出,在它的决议面前,家主便只是个执行群蛇意志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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