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槐序
塔吉古丽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胤礽。胤礽平静回视。塔吉古丽心头宛如被砸了一颗惊雷,溅起浪涛万千。
良久,她才缓缓回神:“太子!”
胤礽叹道:“四年前我对你无意,如今也一样。我救你,不是因为你的美貌,更未曾想过要将你收入东宫。我救你,因为你行医有道、善心助人;因为你教医馆诸人认字明理;更因为你在通过自身努力,试图教会她们独立,教会她们天助自助者。”
“天助自助者……天助自助者……”
塔吉古丽呢喃着,她望向胤礽,她不好奇胤礽如何知道她私底下所做之事。这位可是一国太子,只要他想,总有办法得知。
她惊讶与他的反应:“太子不觉得我那些话是离经叛道吗?”
“离经叛道?何为离经,何为正经?何为判道,何为正道?谁规定的他们是正,你就是离、是判?”
塔吉古丽双拳渐渐收紧。是啊,何为离经,何为正经?何为判道,何为正道?谁规定的!
胤礽坐下,待她情绪平复,才再度开口:“你助柳三娘良多,也教她良多,可惜你所想要她明白的道理,她一个都没记住。你想要她走的路,她一条也没选,甚至她还反咬了你一口,将你推入深渊。若是重来一次,你还会救她吗?”
“大概会吧。”
说着大概,可眼神却是坚定的。
见胤礽不语,塔吉古丽问:“我让殿下失望了?”
胤礽摇头:“没有失望,反而很高兴。”
塔吉古丽当初能从温春手底下逃走,可见自有其心机手段。但她闯入车架之时未曾遮掩脂粉气,在被他发现后更为慌乱。如今眼瞧着,确实成长了不少。虽然她的能力有限,这份成长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在胤礽看来,智计手段皆可以学,胆识与气魄却很难重塑。
他定下的这条路荆棘遍布,险阻万千。胤礽要的就是她这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柳三娘是不对。但他们要做的是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强,如何让自己辨得清柳三娘的为人,防得住她的宵小手段,而不是从源头一刀切。
若这点困难就会退缩,再遇旧日情景,不敢出手,往后诸多天堑,又要如何跨过去呢?
胤礽看向塔吉古丽:“其实柳三娘有些话倒也没错,站在她的立场,或者说站在眼下社会时局的立场而言,以你的姿色才情以及本事手段,寻一良人成亲,婚后衣食无忧,富贵尊荣,儿女绕膝,也算和乐。显然这条路要好走得多,也容易得多,轻快得多。为什么不呢?”
“因为我不愿意。我生在南疆,外祖也算当地显赫,他膝下无儿,独我母亲一女。为此,他收养了几个义子,想着等我母亲长大,选一人配婚,将家业财产名望人脉尽数交付。谁知我母亲喜欢上我父亲,毁了外祖的计划。
“母亲执意要与父亲在一起,外祖曾问她,可知此番决定会有何等结果。母亲说,她知道。外祖又言,父亲接掌不了这偌大的家业,担不起这等责任,质问母亲她如此任性是否想要大权旁落。殿下猜,我母亲怎么说?”
胤礽神色闪了闪,猜到几分,但没有回答。
塔吉古丽也没想要他回答,已经自行开口:“我母亲说,诸位义兄也是外姓,非我族血。嫁给他们,便不是大权旁落了吗?她问我外祖,为何这大权一定要给别人。她说,这世上唯有她是外祖骨血,这大权合该她来掌。
“外祖拗不过她,认真思考她的话后,也觉得有道理。他最初想的是,先让义子掌权,待生下流有我母亲血脉的孩子,长大后交给孩子。这大权便算是还在自家人手里。
“经我母亲提醒,他思虑许久,也觉不论母亲嫁给谁,他都不能保证对方一定会善待母亲一辈子,更不能保证对方日后一定会把权柄交还给孩子。
“若是对方等大权在握后,一脚踹开母亲呢?所以,与其将母亲嫁给那几位义子,倒不如嫁给在当地没有任何根基的父亲。至少父亲夺不了权。
“但外祖也说,母亲选了一条最难的路。那几位义子这些年都积攒了不少威望与权柄,母亲想要上台,需付出诸多代价。母亲当时回答:可我总要试试,我不甘平凡,更不甘命运。”
塔吉古丽深呼吸,眼角泛出点点泪光,“这之后十几年,母亲花费了许多精力与时间,确实做出了一些成果,达到了从前族中女子从未到过的高度。可她到底没有成功。外祖一死,家族部落四分五裂,最后外敌入侵,谁也没能幸免。”
胤礽感慨道:“你母亲是个传奇女性,让人敬佩。”
塔吉古丽微笑:“是。她让人敬佩。”
“你母亲虽然败了,但你仍然以她为荣。”
“对!所以我也想跟她一样,去试一试,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即便这条路很难。当初她没能护住那些追随她的人,到死都没有瞑目。我希望她没能做到的事,我有机会能够做到。她不能护住的人,我可以。”
胤礽莞尔:“你愿意让我帮你吗?”
不是孤,而是我。塔吉古丽眼睫一颤:“太子的意思是……”
“你在京中无权无势,可有想过,即便没有吴格设计的这场栽赃,你那医馆也撑不了多久,那些人你终究护不住。”
塔吉古丽点头:“我想过。所以我一直在考虑,该选择哪家合作。我可以无偿给他们药酒配方,只求一个庇护。我甚至想过,要不要从爱慕我的人里挑一个家世不错,人品也尚算过得去的,我做他的外室,不入府,不求名分,就像……”
“就像你刚刚跟我请求的一样?”
塔吉古丽垂首不语。
“我们可以互助。我来做你的靠山。”胤礽一嗤,“这偌大的京师,恐怕你也找不出比我更大的靠山了。我帮你挡住外人的觊觎,护你与医馆众人周全,如何?”
“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做你现在做的事,做你想做的事。”
塔吉古丽蹙眉:“只是如此吗?我观殿下这庄子十分用心,殿下所求恐怕不只如此。我医馆之中不过十来人,所行之事也是小打小闹。”
“如今是小打小闹,但不会永远都是小打小闹。”
塔吉古丽一愣。
胤礽笑问:“区别只在于,塔吉古丽,你愿意吗?”
塔吉古丽勾唇:“殿下,我已经不叫塔吉古丽了。我给自己取了个汉名。白少钦。白色的白,年少的少……”
胤礽接口:“卿本佳人的卿?”
塔吉古丽摇头:“不,饮春虽以燠,钦贤纷若驰的钦。”
“这不太像女儿家的名字。”
“我愿心如男儿。”
胤礽怔愣,重新打量塔吉古丽,眼睛里闪烁出点点亮光。
他没有看错人,也没有选错人。
古往今来,用钦字的诗句不少,有许多广为人知的可选。但塔吉古丽偏偏挑了一首并不出名的。
饮春虽以燠,钦贤纷若驰。乃是南北朝时期的阻雪连句。阻雪二字已可见其情。而“饮春虽以燠,钦贤纷若驰”的前一句是“风庭舞流霰,冰沼结文澌”。
塔吉古丽是在说,哪怕这条路上风雪交加,江河成冰,她亦心向往之。
胤礽轻笑:“你应该清楚,如果没有我帮助,这条路,你走不远。”
塔吉古丽回视:“我能问殿下一个问题吗?殿下为何要如此?您是男儿,天下女子过得是好是坏,与你并没有多大关系。我观您这庄子布置,您如今教了她们这些东西,让她们有了希望与幻想,她们长大之后,又如何会甘于平凡?”
“为何要甘于平凡?”胤礽转头,目光看向窗外,那是侧院的方向,侧院正是学子们劳作之处,“你说天下女子过得是好是坏,与我没多大关系。那天下男子呢?”
塔吉古丽一愣。
“男子是我大清子民,女子就不是吗?我是一国太子,我希望我的子民都能过上好日子。无论老少,也无论男女。我教庄子里这些女孩经史子集,文韬武略,非是要她们长大后一定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我只是想让她们有更多的选择。她们可以选择一展抱负,也可以选择回归家庭,相夫教子。但那一定是因为她们喜欢,她们愿意,而不是因为她们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这不就是时下女性的现状吗?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想要寻求改变。眼前的人亦是如此。
不!塔吉古丽看向讲台上的教案,再看黑板上的讲义。
不是如此。眼前的人比自己的想法更大胆,更宏伟,也更有气度。
塔吉古丽双手握紧,激动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作揖,行的是男子之礼。
“殿下,我愿意!请殿下助我。殿下若有所遣,刀山火海,黄泉碧落,愿为殿下前驱!”
胤礽嘴角微微勾起,亲自上前将塔吉古丽扶起来。
二人又回到后院静室,小柱子上了茶便退去。
胤礽叹道:“庄子上女孩子的所学暂时不宜大范围推广,我们得把步子迈小点,慢慢来。”
庄上的女孩子人数不多。就算日后事情不成,胤礽也能想办法安置。可若是此时将这套学习理念大肆推广,女孩子们有了自己的抱负与想法,而他又失败了,无法改变这个世道,到时候她们该如何自处?
这点塔吉古丽也很清楚:“殿下觉得我们如今该怎么做?”
胤礽反问:“我知道你教了医馆中人不少东西。你想要她们有独立的自我,懂得该如何为自己打算。那么你认为,想要做到这点,需要哪些条件?”
“银子。”塔吉古丽道,“时下女子大多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来源,只能依靠父兄或丈夫,这就导致了她们即便生活不幸,也不敢反抗。她们需要银子,或者更准确的说,她们需要拥有一份活计。”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旦女性有了越来越多的工作岗位,能赚取收入,不必依靠他人,在家庭中也就拥有了相对的话语权。在社会上也会显现出她们的重要性。
“还有吗?”
“还有……”塔吉古丽顿了片刻,语气中多了两分苦涩,“思想。譬如柳三娘,她其实有一技之长,自己便能养活自己,没有陈家也能过得好。可她就算离了陈家,也就是自己是陈家的人,就算死,也要做陈家的鬼,不肯做自己的人。”
别人是没有选择,柳三娘是有选择的。何其悲哀啊。
可这是柳三娘的错吗?诚然她或许确实有错。但她是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是社会时局的受害者,是环境教育的受害者。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跟她说,你必须以夫为天。思想根深蒂固,如今突然要她更改,谈何容易?
看着塔吉古丽落寞悲凉的神色,胤礽道:“并非所有人都是柳三娘。”
塔吉古丽一愣,突然失笑:“对,并非所有人都是柳三娘。就像是我医馆中的闵娘子,小蛮,她们就跟柳三娘不一样。”
“正是如此。我们一步一步来,先说银子。你觉得该给予现下女子什么活计?”
“如今女子会的东西不多。似这些年殿下制作出来的许多东西,玻璃座钟,水泥,饲料等等,无论官营还是民营,所招皆为男子。也就殿下的日化作坊,聘了些女性。
“除此之外,女性从事最多的是纺纱、织布、刺绣一类活计。我医馆里有位闵娘子,父母早逝,夫死子丧,娘家婆家都当她是扫把星,刑克六亲,将她赶出来。她就有一手纺纱的本事。两年前随我来京,一直坚持纺织赚钱,贴补于我。
“所以我先前也曾想过,是否可以开个纺织作坊,让闵娘子为管事,多招些女工。但后来发现,此法行不通。民间的纺织作坊已有不少,我们贸然闯进去,需得自己寻大批原料,寻找客商买卖,最大的问题是,如何与他人竞争。
“若竞争不过,生意不好,我这作坊怕是连工钱都发不出,又何谈扩大规模进行下一步?因此我曾与闵娘子研究过,如何精益求精,让我们纺织出来的东西比别家好。
“可惜市面上的东西都各有所长,我与闵娘子实在找不到能更加突出自身的办法。这个想法也就只能搁置了。”
胤礽眼中光芒更亮了几分。塔吉古丽果然很有想法,原来在今日之前,她已经想了这么多。尤其,纺纱……
他看向对方:“既然不能以质取胜,为何不考虑以量取胜?”
塔吉古丽摇头:“我们考虑过的。用量取胜更不行。闵娘子纺织十五年,技术纯熟,每日也不过做那么些。若想以量取胜,除非作坊日夜不停。”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从纺机入手?现今纺纱多用纺机,市面上的纺机都差不多,一个纺机配一个纺锤,一锤纺完才能更换另一捶。可若是改良一下纺机,使其能够数锤并用呢?”
塔吉古丽一顿:“可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可不可以?”胤礽轻笑,“闵娘子纺织十五年,她对纺机并不陌生。你可以回去与她研究一番。另外我也会寻几个对纺织与纺机较为了解的人给你,你可以向她们学习,同她们请教。
“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可以一边着手准备纺织工厂,一边研究纺机改良,二者并行。如此等你的纺机改良成功,工厂也能随时运营。”
“殿下这么肯定我一定能改良成功?”
胤礽摇头:“我不肯定。”
塔吉古丽一愣。
胤礽又道:“工厂备好,总有用处。我只能给你半年的时间,你觉得你自己可以做到吗?”
塔吉古丽浑身一震,脱口而出:“能!我一定能!”
她必须能!她需要向太子证明她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