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路路
赫雷提克的嘴角上扬, 声音里掺杂了一丝不可察觉的冷漠与戏谑, “连自己的复制品都不记得了, 真是令人难过啊, 达米安。”
他说着难过但没有难过的神情,反倒是笑了。
电刑人从达米安的背
后如幽灵般出现, 他手里的电磁枪枪口, 幽蓝色的光芒一闪而逝。达米安被击中了, 他不可抑制发出一声闷哼, 痛苦地倒在地上。
达米安的身体因电击而颤抖,但仍未放弃反抗,他试图抢夺电刑人的武器, 但电刑人毫不犹豫地用绳子把他捆了起来。
赫雷提克拾回面具,重新戴在脸上。他转过身,开始与疯帽匠交谈,仿佛刚刚的事情只是日常琐事。
“这就是你所谓的试验成功。”他平静的语气中藏着风雨欲来的风暴。
刚才的一番对话,这语气下的隐含威胁,疯帽匠察觉到了暴雨前的压抑氛围正在席卷。
他紧张地扶了扶头顶高黑色的礼帽,可惜这种小动作并没有让压力转移多少。
他小心翼翼地说:“应该是他的大脑产生了怀疑,只需要打一个消除怀疑的补丁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植入消除怀疑的暗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赫雷提克淡漠地接受了这个回答,他轻轻地开口,低冷的声音是冰窟飘出的寒风,“现在,去准备你该做的事情。别在她身上犯错。如果你再犯错误,我会让你尝到什么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东西。”
实验室的温度仿佛降低了几度,疯帽匠浑身冰冷,连滚带爬地窜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他知道,赫雷提克从不开玩笑。
电击带来的刺痛,熟稔的面容,达米安从双重叠加的恍惚中清醒过来,终于认出了赫雷提克:
当初他没能杀死的、被塔米斯救下的那个复制品。
紧接着,他听到赫雷提克那句“在她身上出错”,瞬间明白那个“她”无疑就是塔米斯。
达米安试图挣脱绳索,“你要对她做什么?!”
赫雷提克背对着他:“总比你对她做的事情要好。”
话语是尖刀,深深刺入心脏。无法名状的痛苦自达米安的内心浮现,回忆席卷起的痛苦与懊悔,足以让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但接着,一个更扑朔迷离的问题随之而来,他终于想起来,他的妹妹已经死了,死在他的手里。
在暗淡的灯光下,培养舱的液体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蓝,浮在里面的身影恍如月光凝成,脆弱而又遥不可及。
她的面容和记忆中的妹妹有着惊人的相似,但一种古怪的陌生感向达米安袭来。他突然意识到,她没有停留在泛黄照片一样的旧时光里,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继续成长,他永远缺席了这些时光。而这一切,都拜他所赐。
他拒绝继续思考下去。在深渊面前,就连猛兽都会止步。
“谎话连篇!”他阴沉着脸,声音带着自己都未觉的嘶哑和微颤,“她已经死了。”
电刑人回到了他栖身的阴影里,蹲在地上玩着哔啵作响的电花;疯帽匠站在先前束缚达米安所在的那台怪机器后,在平台上键指如飞,连额角流下汗水都无暇揩去。
外人都离得远远的,这一小片区域现在就剩兄妹三人。
赫雷提克走到培养舱前,轻轻把手按在透明的壁上。舱壁与粗糙的黑色皮质手套之间,玻璃仿佛是一层薄薄的冰,只需一击就能击破。但他触摸它,如信徒触摸圣物般近乎敬畏。
水中的星芒
“……在他眼里,你是无上完美的继承人,而他看见她会让你变得软弱。”赫雷提克慢慢地说,语调里带着讥讽,”你没能阻止这一切发生,我也没有。因为我们太弱了。”
达米安的呼吸陡然一窒。
他无法反驳。
“塔米复活之后就疯了,拉撒路之池的副作用,穆杰诺岛上那些试验品,还是那个东西?我不知道。”
如果她能说话,一定会反驳吧。
我很清醒,她会这样说。
他们啊,从不肯承认自己软弱。
赫雷提克的声音轻轻的,“我曾经想过,要是没有你,是不是我们所有的苦难都不会出现。但现实是,没有你,我们可能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
他微微倾斜头,好像在思考。水波朦胧的荧光洒在侧脸上,然后他说:“所以要是忘记了你,忘记了那些苦难。她会好起来吗?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一瞬之间,达米安猛然明白了赫雷提克想要做什么。
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预试验,他们的血缘关系让他成为最完美的试验品。他在编织的记忆中忘记她,现在轮到她了。
他剧烈挣扎,粗粝的麻绳磨破皮肤嵌进肉里,但不及另一种疼痛的万分之一。真疼啊,像是胸口被秃鹫撕啄去一整块。失而复得的喜悦无法重临了。她会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吗?她的眼里是否再也不会有他的倒影?
疼痛和记忆在双重折磨,最终他嘶吼出声,“赫雷提克!你会付出代价——!”
“是的,我会。”赫雷提克眼神中闪烁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光,“但现在,是你先偿还的时候了。”
*
对于两位兄长之间的奇怪对峙,塔米斯暂时无暇作出评价。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是一方面,主要……他们这打架打不出生命危险,而她暂时又没办法介入。
注满液体的培养舱中,外界的一切都仿佛被柔和的光芒滤化。从人类肉眼来看,她的躯体似乎只是在培养舱中沉睡。但是在她能够看见的另一个维度,在泛着星芒的液体中,磅礴的黑雾从她的身体中散逸而出,缓缓下沉,顺着向上升腾的气泡一路被抽取到仪器中。至于它们被聚向何处,塔米斯不得而知。
几乎是黑雾散逸而出的瞬间,塔米斯就知道了这是黑暗之书的魔力,正在被提取抽走。幸亏她对黑暗之书这种来自外物的力量没什么依赖,赫雷提克要收回去就收回去,反正都是她从他那里抢的……这种力量让她总是处在一种高度警觉的状态,就像手持一把双刃剑,刀尖时刻指向自己。
黑暗之书损毁后,赫雷提克显然找到了重新收纳魔法能量的办法。
但是盘踞在黑暗之书中的那股充满恶意的意识,真的会让抽离这件事如此顺利的发生吗?
塔米斯对它所知甚少,但毫无疑问:不会。
现在它毫无反应……水里一定加了些什么。
每一丝魔力的离去,都仿佛带走了她的一部分,让灵魂更轻松一分。塔米斯试图与自己的身体重新融为一体,但却在身体中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感。浑身仿佛被钢铁锁链束缚,动一下眼皮都好困难,于是她只能默默地又飘了出来。
有点生气,想把罐头一刀砍爆。
黑色的影子在她眼前飞过,黑鹰模样的酒神因子绕着她的头顶盘旋,试图在她的肩膀上找到一个落脚点。塔米斯面无表情地拎起它的翅膀如同拎起一只鸡仔,然后默默把它放进了培养舱中。
黑鹰不随着黑雾随波逐流,虚影顺着水流向上升了一段,扑腾扑腾着翅膀又飞回她的身边。
完全没有被吸取走的迹象。
我有点不清醒。塔米斯冷静地想。酒神因子出现时间早于黑暗之书,她真是昏了头才会觉得酒神因子的诞生和黑暗之书有关系。
但还是好可疑啊。
诞生没关系,但是不能代表……
她思考着,下意识又把扑过来的黑鹰按进培养舱。
酒神因子和她玩着我飞你推的游戏,看上去居然还挺开心。
视野越来越狭窄,如同胶片拉伸,逐渐坍缩成一个小小的孔洞。突然,整个画面翻转,仿佛被扔入天空中,在失焦的模糊后,一切缓缓清晰。窗外的雪山在湛蓝天幕下清晰可见,宁静而又冷漠。
她又回到了意识深处那件小小的房间。房间内的老旧投影仪开始运转,光线投射上墙壁的幕布,开始播放的画面老旧,时不时闪过轻微的噪点。
画面里是她过往的记忆,从最开始,她被人牵着走过长长的白色的通道,被领到达米安面前,他桀骜不驯的看向她,像是猛兽一寸一寸打量猎物。塔米斯当
时贫瘠的脑海中没有太多相关的情感概念,母亲对男孩说,“这是你的妹妹。”于是她对他说,哥哥。
此时此刻,记忆中的画面在幕布上放映,她都有些讶然画面竟然如此清晰。可是,达米安的脸渐渐模糊,一张新的面容替代他出现。母亲的影子消失了。场景依旧是那个场景,长相陌生又熟悉的男孩对她伸出了手。
塔米斯:……?
动画加快了放映,每一帧达米安都在其中,每一帧相关他的记忆都被作了微妙的修改,被另外一张脸替代。
酒神因子降落在她身边,幽幽说:“恭喜,现在不用再纠结达米安的问题了。在修改后的记忆里,你有且仅有一个兄长,那就是赫雷提克。”
塔米斯:?
幕布上的画面依旧在飞速向前,塔米斯确信自己现在的记忆没有任何问题,所有的一切都存在脑海里。
那现在新的问题来了,她这会儿知道记忆没被篡改,那等下醒过来了呢?
刺客联盟到底想做什么?!
今天的塔米斯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黑匣子*
飞逝的荧光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她脸上那种带着轻微茫然的神情,如果塔利亚看见了,一定会轻轻把她揽进怀里,低声把人类的复杂掰碎了讲给她听。
可她没来得及说这些话。
从混乱不堪的梦中醒来,头隐隐作痛。底下跪着的信使向她汇报:安全起见,伟大的主人要求她留在这里,不得前往哥谭。
她勾起唇角,瞳色深沉。好啊,我的父亲。
第65章 哥哥(5) 黑暗中刺来的视线燃起澎湃……
世界是勇敢者的游戏, 赫雷提克深知这点。
他确保情报断层,雇佣外来佣兵执行任务,支开相关刺客, 控制知情人, 以便在合适时候让他们送死。
诱导、伪造、隐瞒。在刺客联盟的庞然巨物之中, 他悄悄建立起一个狭小的巢穴。
权与力, 能为己谋得利益时才能属好物。怪不得人类历史上刀光剑影、权利流转。想来每个当权者都胃口极大,对已有的东西从不满足,大手一挥让手下抛头颅洒热血。
作为基因工程的产物, 赫雷提克很少对什么东西产生强烈情绪。他们被制造出来,血脉是狗链, 拴在脖子上, 没有光的世界里只有这一条绳索, 没了它就什么都不是。
雷霄让他们自相残杀或是杀死别人, 他也就这样照做了;在正常人眼里黑暗血腥的谋杀,他从小到大浸润在血里, 好像也就那样。
要是哪一天, 任务说要杀死唯一的少主, 赫雷提克也眼睛都不会眨, 最多关注一下塔利亚会作何反应。很奇怪对不对,人形兵器似的实验体居然会在乎本体的母亲。
本体的母亲和你有什么关系。明明接触不多, 她也从不和他说命令之外的话。可是真奇怪啊, 他就是控制不住想要多靠近她一点。
但蚂蚁要怎么靠近天上的明月?
有时候瞧见水面上漂泊着些微月光的零光片羽, 蚂蚁也就觉得自己离月亮更近一些了。
赫雷提克有时候会想“距离产生美”这句话, 同样有血缘羁绊,他怎么说都应该更关心本体吧。兴许是知道本体狗嫌猫厌的本质,所以才在乎不起来?
被雷霄调派进南伽圣殿之后, 他经常在本体周围当影子护卫。但几乎是每次任务,恶魔崽子都把场面搞得一团乱七八糟,捣乱完就拎着比他还小只的试验体跑路,把烂摊子扔给他们做善后。训练的时候也是,招招下死手。
本体的恶意毫不掩饰,但赫雷提克其实没那么在乎。工具不需要情绪,只需要绳索那头的人的命令。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保持平常心到最后。
……但濒死的那一天,见到妹妹的那一天,他坐在地上,头一次感到茫然。本体带着的那只从来不摘下面具的孩子,原来是妹妹啊。
以前他听研究员彼此闲聊,他们不经意提起过这件事。塔利亚主动从实验室里带走过一次产品,就那么一次。
原来是妹妹啊。
那一天她没有必要救他,但她还是救了。就像一路上他喋喋不休的提问,她看上去不太乐意说话,但还是抿着唇小小声的回答。
没有临时止血的布条,她撕下柔软干净的里衣下摆。但是活下去的路真远啊,他坚持不住走到医疗室,就只有几步之遥了,他趔趄摔倒在地上,她低下头,认真问他想要埋在哪里。
“顺着雪山融化的溪流,可以去到大海。在森林里,会变成苔藓,蕨草,一部分鲜花。山崖底下,很多人躺在那里,很挤。…你会喜欢人多一些吗?”
她是认真的,可描述得太可爱。他忍不住笑了,胸腔震动,带动伤口又是一阵撕裂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