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上梅梢
平儿答应一声,丰儿已将点心包好,她便拿着去了。这里凤姐儿低头细细思想了一回,忽然疑惑笑了笑,自语道:“好厉害的大奶奶,日后倒是要好好攀交攀交呢。”
且说金桂和宝钗从贾府出来,宝钗不免又想到了哥哥的事。因回到家,薛姨妈躺在床上问了几句薛蟠的情况,便又哭起来。宝钗就握着母亲的手说让她别着急,嫂嫂已说的哥哥意动,答应翻供,只要翻了供,就还有机会。说的薛姨妈渐渐止了哭声,只直愣愣看着金桂。
金桂让婆婆看的发毛,刚要说话,忽听薛姨妈又哭道:“这次显见的是有人存心陷害,就翻供又如何?不过是多受几日的罪,还真能救出你哥哥不成?”
金桂镇定道:“娘,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样攸关大爷性命的事,我们总要好好筹谋一把,将来就算成不了,也总是尽了力,不用后悔。”说完,薛姨妈一把拉了她的手,泪眼婆娑问道:“好媳妇,你可是有了什么主意?”
金桂沉吟道:“从大爷这件事出来后,咱们前前后后也打点了不少银子,却都是石牛入海。依媳妇的愚见,纵有些银子,倒不必往别处使,只看看有没有门路送给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梁公公,咱们也不用他帮衬别的,只要能将勾决的单子递上去时,将大爷的放在下面就行。”
宝钗点头道:“是了,平日里常听说皇上心慈,有时就会故意留两张勾决单子,所以常有人走那梁公公的门路,我们也真是关心则乱,先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薛姨妈为难道:“那梁公公岂是什么人都能递上话的?就算外甥女是妃子,如今她处境也艰难,怕是要见梁公公一面也不容易呢。”
金桂笑道:“也不必非走娘娘的门路,咱们家好歹是百年世族,总是有些人脉的,就没有,姨老爷那边不会也半点没有。何况这只是万般无奈之下行的一条路,我心中却还是有些别的想法。”
“还有什么想法?”宝钗此时见金桂说的条理分明,且也是可行之计,并非在那里天马行空的异想天开,不由得也来了精神。
金桂道:“我先前听香菱说,大爷素日里为人十分爽侠,来京城的路上也救助了不少人,可是确有此事?”
宝钗道:“这事情是有的。当时上京来的路上,恰好遇见从山东那边逃难的难民们,路上饿死了几个人,哥哥看不下那些哀鸿遍野的景象,就洒出了几千两银子,搭了几十个粥棚施粥,后来听说黄河水退了后,这些灾民仍回家乡去了,那都是些穷苦人,哪里能帮得上咱们的忙?”
金桂站起身,踱着步子道:“也不要他们帮别的忙,只是如今,且让家丁们去那些地方把大爷被诬陷的消息散一散,不怕过些日子不传回京城里,又没人请命,只是在市井里流传,一旦这舆论造成了,难道就不能传进那些大臣们的耳朵里吗?若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上了话,配合着大爷的口供,倒十有能翻案,就不能翻案,皇上听了大爷的那些事,心存怜悯,只要不勾决,咱们还能慢慢想办法不是?”
薛姨妈皱眉道:“这有用吗?怎么听着那么不靠谱?”
金桂笑道:“今上是个英明圣主,但凡圣主,就不会不看重民间这些舆论,只要咱们能想办法将舆论造成,剩下的便看天意了。倒不是不能闹大一些,然而保住这一家子才是最重要,也万万不能让皇上对咱们家生出忌惮恼恨之心,因此只在市井间悄悄流传就行了,这却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只盼着大爷在狱中多撑些日子,一旦他撑不住,皇上朱笔打了勾,可就是万事皆休。”
正说着话,就见宝蟾进来,先看了薛姨妈和宝钗一眼,面上好像很为难的样子,对金桂小声道:“奶奶,家里的老太太和舅少爷过来看你了。”
金桂柳眉一皱,心想过来看我?宝蟾说的倒好听,必是这两天见我没回去送她们银子首饰,没钱花了才来找我。因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给她们些茶点吃着,我这就过去。”
说完向薛姨妈告退,这边待金桂走了后,薛姨妈便问宝钗道:“你且说说,你嫂子这办法可行吗?我听着就跟听唱戏似的,只是哪里有戏里那样巧合公平的事?”
宝钗因细细思忖了一会儿,方沉吟道:“我倒觉得或会有些门路。且冷眼看着吧,看嫂子怎样弄这件事,今儿我看她在狱中劝哥哥,后来在街上巧遇二丫头,又救下她,这一桩桩行事竟十分的干脆稳妥,虽还是泼辣强悍不减,却非以前那般只会胡搅蛮缠,左右现在也没别的办法,死马只能当活马医了。”
薛姨妈点头不语,接着又长叹道:“只是打点门路,又需要不少银子,咱们家现在这样,却又去哪里陶登银钱呢?”
宝钗也叹了一声,她毕竟是女儿家,对于这些做生意的事情就算是懂,也没办法出头料理,何况其实懂得也不多,薛姨妈更不用提,那薛蟠是个没用的,只要下面给他银子花就万事足,哪里还会去查什么账目会什么经济,因此偌大一个家业,如今竟败到如此地步,薛姨妈和宝钗也只能干着急,却是束手无策。
且说这里金桂来到前面,见了她母亲和那个不知哪里收养来的兄长,果然,还没叙两句寒温之言,她母亲就开始给她要钱,兄长也抱怨她这两日不知道贴补娘家,那薛蟠眼看要死的人了,倒不如赶紧想个法子将这家里的钱收拾收拾,早寻退路,言下之意就是让金桂携了款项回家,她们仍过好日子。
第十二章
一番话把金桂气的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先指着兄长咬牙骂了一顿,接着又对母亲道:“我没钱,一个钱也没有,先前值当的首饰都送回了家,如今怎么还指望我?卖那些地的钱,就不够一辈子花,也足够你们过半辈子的好日子,如今还不到两年,怎么就花的穷尽了?竟然来找我要钱。”
她母亲让女儿说的含愧不语,那无赖兄长却满以为这次来能讨些好处回去,谁知却只有一顿臭骂,不由得急怒攻心,跳脚道:“妹妹怎么说这样没天良的话?卖地的那些钱,不都是给你置办了嫁妆?不然你能风风光光出嫁?如今不过是把家里给你的那些东西弄点儿回去帮衬帮衬我们,怎的倒还要挨你的骂?人也不能太忘恩负义了。”
一番话就连宝蟾都替自家奶奶抱屈,金桂更是气愤不已,冷哼一声道:“你叫我什么?妹妹?你是我哪门子的哥哥?不过是收养来的而已,当初知道收养你能收养出一个没用的无赖,就不该发那个善心。你说卖地的钱给我置办了嫁妆,也不知道是你脑子坏了,还是欺我死过一回脑子坏了?当日你们分明是进京时卖的地,我在那时都嫁出去三五个月了,于我何干?更何况,便是家里陪给我丰厚嫁妆,又与你何干?退一万步讲,难道我婆家的聘礼还比我那嫁妆寒薄吗?分明都是你挑唆了妈,哄了她给你拿银子出去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的,如今还来找我要钱。我没钱,要是想讨打,这家里倒还有几个家丁,再刮噪,一顿大棒子打出去。”
那无赖兄长也不知妹妹怎么的忽然转了性,一时间愣在那里,金桂就对她母亲道:“我知道家里虽然不如以前了,但还没艰难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不过是没银子供你们糟蹋罢了。罢了罢了”回头对宝蟾道:“且去将盒子里那几只银钗拿来。”
宝蟾去了,不一会儿回转来,手里拿着几只银钗,金桂便没好气递进她母亲手里,冷笑道:“当日给了我多少嫁妆,你老心里也有数,我如今除了日常戴的,连支金钗子也没了,如今这银钗给你,便是将你给我那些嫁妆还的差不多,今后可省俭些吧,若说艰难,谁不艰难?我如今也就刚得一口饭儿吃罢了。”
金桂母亲毕竟还是心疼她女孩儿,听她这么说,就期期艾艾道:“既……既这么着,这东西你……就拿回去吧,家里……倒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金桂站起身道:“你拿着吧,只是万事自己留个心眼,如今我不在身边,可别让人说几句好话就诓了去,这银钗你当了,把钱把在自己手中,吃饭活命总是无碍,无事时不妨细想想,那么大的家业,往常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到底是怎么就败到今儿这个地步了?”
一边说着,就狠狠剜了那无赖一眼,只看得他遍体生寒,心中也是无比的发虚,因也不敢再声张了,见母亲已得了几支银钗,也就领着她仓皇离去,唯恐再呆一阵子,金桂只把母亲留下,自己连这个靠山也没了。
这里金桂见她们去了,方叹气道:“留那个祸害在身边,有金山银山也不够他败的,将来迟早得想个法儿将他除了,剩下我娘,又没知识,也只能好好过日子了吧。”说完,见宝蟾露出惊惧之色,她没好气道:“想什么呢?除了就必定是害他性命吗?自然是想个法子将他支走了,从此和我们家再没关系。”
金桂这边走回来。薛姨妈看她面有愠色,忙道:“可是亲家太太有什么事情么?唉,她一个人在家,有难处也不稀奇,媳妇看看能帮衬点什么,就帮衬一些吧。”
金桂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又受了我那哥哥的挑唆,来要钱罢了。我今儿已经和她们说了一通,要是懂事儿的,日后便不会来罗唣,恨就只恨当日收养了那不成器的东西,弄到如今不但没养出恩来,反养出债来。若一味由着她们,咱们家就是金山,将来也得搬空了。”
薛姨妈和宝钗对视了一眼,若从孝道来讲,金桂这番话即便有理,也是十分不孝的。但她却说的句句实情,那样一个老子娘和收养来的哥哥,只一味想接济,就精穷了都逃不开。更何况金桂嫁了薛蟠,就是薛家的人,凡事自该从夫家这里考虑,娘家过的怎么样,本就和她这个女儿没什么关系了。因此倒也不能说金桂做得不对。
薛姨妈犹豫了一下,就对金桂道:“媳妇你想来也知道,咱们家如今不如以前了,又为你丈夫的官司走了不少路子。我刚刚和宝钗在一起合计了一下,统共也就剩了这么几家产业,府内现有的银子不过三五百两,打点梁公公也不够。你且看看账本,若是剩下那几家铺子能变卖点银钱,就卖了吧,先把那孽障救出来再说。”一边说,就递了几张房契和一本账簿给金桂。
金桂点头道:“既如此,我好好思虑一番。但是有一样,我想着咱们家老这么着也不是回事,若把店铺卖了,固然可以解燃眉之急,可以后又怎么办呢?只怕连坐吃山空的机会都没了。所以我觉着家里还是得保住一点元气,我在家的时候,因为喜欢,也跟过一个奇人学了印染纺织的,教我的那是个怪人,当时只是兴趣,也不以为意,只是这么多年来,也并没见市面上有他那法子产出的布匹。因我想着我们或许可以从这方面着手东山再起,不过这自然是后话了。”
宝钗在旁沉吟道:“嫂嫂在家时,你们家还是宫廷的供奉呢,听说有些生意十分无奈之下,也是你暗中打理的。如今若在这上面用心,还真有可能另辟蹊径。只是眼下却要怎么办?”
金桂笑道:“即便是打点梁公公,有两千两银子怕也够了,咱们家如今虽拿不出来,姨太太那边却还不至于十分为难,我今儿下午先去看看几家铺子,有用不上的先看看能不能盘卖,实在等不得,少不得要去姨太太那里走一走,讨这个脸子了,妹妹是姑娘家,这话可不好让她和姨娘去说。”她想起红楼梦中贾珍为贾蓉弄得那个五品龙门尉,就是花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如今是救人,又走的是大太监路线,大概怎么着也得两千银子。
果然,就听薛姨妈叹了口气道:“这话该是我去说,哪有让你年轻媳妇去讨脸的,又不是什么光彩事,你看凤丫头管家,虽然有诸多难处,面上总是风光的。如今我让你管家,没有风光不说,却先让你去求人,唉,我们薛家当日也是和姨太太家一样的,只是这些年你丈夫不善经营,都败光了……”说完忍不住又掉下眼泪。
金桂笑道:“这怕什么?我如今的名声儿怕也丢光了。娘又病的这个样儿,何苦还让你添烦恼?既说让我管家,就听我的吧。你也说过了,琏二奶奶管家还有许多难处呢。”
薛姨妈和宝钗此时也是走投无路,听见金桂如此说,也只好点头答应。虽然心中对金桂还存有疑虑,却也无可奈何了。
吃过晌饭,金桂就带着宝蟾坐车出门,薛家外地的产业因为没人打理,早就卖了个干净,京城中几处地点好的宅子也都卖了应急,如今只剩下几间郊外的破败地产,都是卖不出价钱的,若十分贱卖倒也能卖出去,只是却太亏了。
金桂一处处铺子查看过去,就对宝蟾道:“这几件铺子还真不舍得贱卖出去,虽然地点不好,但临着水源和树林子,最适合建纺织厂了,取材方便,周围又是淳朴村民,招工也是便宜的。”说完宝蟾好奇道:“建厂子?纺织厂?啊哟这可难,要说纺织,江宁织造那边就是最顶级的了,咱们如何和人家比?”
金桂冷笑道:“未必比不上。即便比不上,他们是给官家做的,寻常百姓有几人能买到江宁织造的布料。你想想,这天下是当官的人多还是老百姓人多?”
宝蟾想了想,拍手道:“我明白了,我们只做给老百姓做衣服的布料对吗?还是奶奶聪明。可不是呢,就算是当官的,也不能人人都穿江宁织造的料子啊,虽说千里当官只为钱,但究竟穷官儿可也不少。”
金桂笑道:“正是这样说呢,且如今太平盛世,百姓们穿衣吃饭也不艰难,就是商家巨富地主等类,他们看见咱们的料子好,也自然要捧场的。”说完了,宝蟾想一想将来自家繁荣景象,不觉都痴了,口水眼看要流出来,却忽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疑惑的看着金桂道:“奶奶,你只是说得好,可……可咱们哪里就能经营出这样好的厂子?做出好布料来?从出生起你也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事儿啊。”
金桂咳了一声,没好气的白了宝蟾一眼道:“你才跟了我几年,难道出生时就跟着我吗?我有什么奇遇你哪里知道?哼,若没有点凭仗,奶奶我就敢这般泼辣?”一句话果然将宝蟾哄了过去,想着自家奶奶从做姑娘时,就是极精明极有主意的,此时这样说,定是胸有成竹了。
第十三章
主仆两个坐车回去,对薛姨妈说这几处铺子最好都不要卖,卖不出价钱不说,还白白糟蹋了好地方。说的薛姨妈都犹豫了,为难道:“若是不卖一二处,难道钱都从姨太太那里借不成?她们家如今也不比往昔了,娘娘在宫中也是艰难的。且打发人去散布消息,也需要盘缠。”
金桂皱眉道:“如今倒还真是有些紧,也罢,我去姨太太那里问问,就借不了很多,余下的我们娘几个将首饰衣服当一当,尽量凑一凑吧。”说完辞别了薛姨妈,就往贾府里来。
王夫人彼时正在佛堂里念经,听说外甥媳妇来了,便忙接出去,一边疑惑这金桂来寻自己什么事。待听说是借钱,便沉吟了一下方道:“我如今不管这府里的事,凤丫头又病着,公中的钱都在你三妹妹那里,我这里倒还有几百两私房银子,就尽数给你也无妨,但教能救了你丈夫性命。银钱又算得了什么?你且去你三妹妹那里问问,我这钱回头就送到府上。”
金桂忙敛衽行了万福,谢过王夫人后,就在彩云的带领下去找探春。
这么多的银子,探春本是做不得主的,但见彩云跟来了,心里就知道金桂必然是和王夫人说了。这为的是救薛蟠的性命,不是小事儿,如今账上虽有些为难,却不能驳王夫人这个面子。因此也就痛快做主,命人去兑银票,又笑道:“嫂子也没怎么来过这府里,如今好容易来了,不如去园子里坐坐?”
金桂笑道:“我心里倒是想的,只是如今事情多且烦乱,得好好筹谋筹谋。等身上闲了我就来,只怕那时候姑娘们拿扫帚赶我这个俗人出去呢。”
探春也忙笑道:“这是说哪里话?昨儿二姐姐的事,我们极承嫂子情的。究竟我们不也是红尘俗人?嫂子行事爽侠,比我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女孩儿还要强,谁那么不自量力敢笑话嫂子,我第一个不依。”
金桂起身笑道:“既如此,三姑娘的话我可记着了,他日得闲儿,必来叨扰你们。行了,你如今管着家,怕也是贵人事忙,我不扰你了,这就告辞,也不必送了,自家人不必这些虚礼。”说完探春自然不依,到底送到门口,看她主仆二人一径去了,这才回来。
此时李纨也从外边进来,宝钗也从里屋走出。刚刚金桂来借钱,她自然是要回避的。李纨探春便围上她道:“实在不是因为银钱的事,只是担心大哥哥。照你看来,救出大哥哥可有没有指望呢?那可是刑部下了批文的,真真让人揪心死了。”
宝钗叹气道:“你们问我,我却去问谁?我这一辈子也没经历过这样儿的事。倒是嫂子好似成竹在胸,也只能由着她去弄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究竟哥哥能不能得救,还要看天意。”
李纨和探春也叹气。探春自觉这话题太沉重了,便不着痕迹转了话题道:“是了,素日宝姐姐常说嫂嫂如何凶悍,今儿照我看,却也是袅袅婷婷知书识礼的一个女孩儿。哪里有半丝悍妇气势呢?”
宝钗笑道:“可不是?我今儿看着她在这里,说话行事起坐无一不端正。只是你们没看见她今儿上午救二妹妹那会儿,真真就连孙绍祖那个粗鲁武夫,当着她的面儿都扎手扎脚无计可施,不然二妹妹这么容易就能带回来?是了,左右无事,我们还瞧瞧她去,也不知这会儿精神恢没恢复过来。”
李纨道:“正是说呢,上午那会子精神还老是恍惚,一会儿就大哭惊恐起来,只说自己是做梦。我这会子想一想,心里都像刀子戳着似的疼。”
几人说着,便往缀锦楼而来。路上恰巧遇到宝玉和袭人晴雯等,也都是去瞧迎春的,大家便汇做一路,说着话往缀锦楼而去。
迎春经过这半天,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当日跟着她的丫鬟都已经分派去了别处,虽然探春又分了两个小丫鬟过来,毕竟不如以往亲厚,此时见姐妹们和宝玉过来,不由得十分高兴。
众人先看了她的伤势,只有一天时间,也没什么起色。迎春却自觉这已是天堂了,绣橘在旁边哭道:“以往在孙家,朝打暮骂,动辄就拳脚相加,哪里有药膏可上?姑娘这一身的伤病,倒有一大半是这么来的。”未等哭完,宝玉已恨得掀了一张凳子,在地上团团转道:“可恨可恨,那孙绍祖着实可恨,他的心……他的心难道都被狗叼走了吗?”
袭人晴雯等忙上去劝宝玉,只是再劝不下来,正乱着,忽听门边一个声音道:“哟,这是怎么了?二姐姐病得厉害,你不说安静会子,还闹腾的什么意思?”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儿倚在门边,花颜柳态,弱不胜衣,飘渺似不食人间烟火,清丽如空谷含苞幽兰,正是林黛玉。
宝玉一见黛玉,方把心头怒火压下。忙迎上前来道:“你怎么也来了?也不多穿件大氅,不知道自己这身子吗?晚上又该咳嗽的睡不着了。”不等说完,众人已多笑道:“到底还是林妹妹,也只有你能治得了宝玉这疯病。”
林黛玉走进屋,绣橘忙上前接过她脱下的浅蓝色轻罗披风。听她咳嗽了一声,就忙吩咐小丫鬟道:“快去拿个手炉来,林姑娘还病着,受不得寒气。”
黛玉笑道:“不必忙了,这屋里就很暖和。”说完又对宝玉道:“我今儿觉着咳嗽好了些,往常这时候就起不来身了,今日到现在觉着嗓子还好,听紫鹃说看见你们都过来了这边,我也凑个热闹。不知二姐姐如今身上怎么样了?”
宝钗上前道:“我们刚刚还说到这节上,说二姐姐在孙家被打伤了,连个药膏都没有。因此方引出了宝玉刚刚的疯魔,可巧你就来了。”
黛玉毕竟身弱,绣橘亲自搬了个绣墩来,让她在迎春床头坐下,黛玉看了眼迎春,也叹气道:“这的确是个事儿,眼下二姐姐逃过这一劫,日后却又怎么办呢?”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没了声音。迎春坠下泪来,哭着道:“我也不敢厚颜住在家里,给府里的名声抹黑。只是我知道再回去也没有活路,不过是一死罢了。我这一辈子也就是这样,只愿妹妹们和宝姐姐能有个如意姻缘,家世不重要,千千万万挑个人好的,不然我就是前车之鉴。”
这话在闺阁中本不该说,然而此时迎春是感怀身世,也忘了这些顾忌。李纨探春宝钗等都沉默不语,只有宝玉急的在地上乱走,一边喃喃道:“我必不叫二姐姐再回去,那不是火坑,那根本就是刀子坑,跳下去就是戳了心肝,再没有命的。”
宝钗见大家神色悲戚,迎春也哭个不停。便强笑道:“好了,我们也不必在这里杞人忧天,二丫头这一次闹成这样,老太太必然不会不管的,只等大老爷向那孙家讨个说法,日后他就不敢这样无所顾忌了,也不用在这里忧心。倒是林妹妹,我听着你进来时咳嗽了一声,这会儿也没声音,看来这病是有了些起色?”
黛玉道:“正是呢,还要烦你替我谢谢嫂子。她那个方儿看似平平无奇,谁知竟有用,不过也只是于咳嗽有用,我身上却还是发虚。坐了这一会儿,只觉得乏累。”
李纨忙笑道:“这就很好了,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你慢慢静心养着,咳嗽好了,这病就好了一半,再过几天,把另一半都好了,老祖宗也就放心了。”
众人又说了会儿话,便告辞了。宝钗和黛玉往潇湘馆而来,宝玉也连忙跟上。此时天色已晚,宝钗看着天边夕阳叹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唉,也不知嫂子有没有把人派出去。”
黛玉宝玉不明其意,宝钗便把金桂救薛蟠的法子说了出来。宝玉便跌足叹道:“成日里咱们只说她粗俗野蛮不知礼,如今看她这法子,却是另辟蹊径,也许有用也未可知。只是不知道大哥哥那里能不能撑过去。”
宝钗皱眉道:“我也担心他,你们知道,他素日里也算张扬跋扈的了,偏偏富贵日子过的,却是没了骨头,虽说当日嫂子激得他下了狠心,谁知这几日又怎么样呢?”说完宝玉黛玉忙安慰了她几句,几个人在潇湘馆略坐了一会儿,就一齐往贾母这里而来。
且说金桂,忙了一天,到傍晚时分,总算将去山东那边的人都安排妥当了。所幸这薛家虽然是树倒猢狲散,却有十几个旧年的老家人留了下来,他们自小儿就在薛府长大,离了这里也没处可去,又感激旧主人的恩德,可以说是对薛府忠心耿耿的一批人。若没有这些人,金桂就连找个可以放心驱使的人手都没有。
一时间回来禀明了薛姨妈,剩下的也就是等消息,众人急也没用。宫里梁公公那块儿则托贾政找人寻路子,过了三天有回信儿说,银子递了上去,梁公公满口应承的也好,可就是不知是否真能成事儿了。
第十四章
银子用了出去,家里的日子越发捉襟见肘,薛姨妈病着,又见金桂如今与以往不同,自然就把家全都交给了她管,这才知道整个薛府艰难到了什么地步。账面上只余不足一百两银子,还欠着贾府那边的债务。从接手那天她就知道管这个家怕是不容易,但也没想到能难到这个程度。
金桂意识到必须要尽快弄一笔银子出来了,只是现在举家该当的当该卖的卖,除了日常用的,竟没什么像样东西。薛蟠那儿又是个无底洞,因想来想去,暗道自己手里唯一的一点本钱就是那些先进的印染方子和纺织技术,只是能用在这个时代里的实在不多,即便如此,卖出去一两份,怕也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
于是又过了一天,便和宝蟾一起上街去转了转,细细查访了那些绸缎铺子,了解当前市面上各种布料的优缺点和行情,如此查访了约莫三天,心中方有了算计。到第四日,便往先前看好的一家绸缎庄叫做茂源祥的而来。
这茂源祥绸缎庄说起来也是都中数得上名号的大布庄了,且这家是自产自销,类似于现代的一条龙服务,从印染到布料及至成衣。当然,金桂之所以找上这一家,可不是胡乱碰的,她心里有算计。这老板能包揽印染布料成衣等各行业,足见眼光利害志向远大,可这茂源祥却又不是都中头一号的,如此一来,这家的老板定然雄心勃勃锐意进取,自己手中的方子,如果对方能看到好处,自是可以卖一个好价钱。
那绸缎庄的老板只当这少奶奶来了是要买布,谁知张口就要见自己的东家,掌柜的不由皱眉,客客气气道:“我们东家这时候不在,少奶奶要是有什么需要,找小老儿也是一样的。”
金桂慢条斯理的笑着,先是随便聊了几句,接着话题就转到布料的话题上,这一听,那掌柜的汗可就下来了,心中暗自诧异,没想到这么个富贵少奶奶,竟是个行家里手,自家这些布料的缺点,就连自己也未必能说的全,她倒是给指摘出了这么些,那掌柜的也是懂行之人,此时如何还不明白金桂是花了心思在这里,当下也不敢怠慢,客客气气请到里屋奉茶,就一边命人去请东家。
两人来到里屋,宝蟾四下里看看,心中十分不安,小声道:“奶奶,这也太不妥了,慢说咱们这样人家,就是寻常百姓家,也没有个女子抛头露面做生意的道理,奶奶手里有东西,还怕卖不出去吗?不若等大爷回来……不然的话,若让人知道了,对奶奶的名声也有损啊。”
金桂心想让我一辈子关在那深宅大院里,那还不如让我死了。更何况贾府里或许还有点勾心斗角什么的,可咱们府呢?我身边就一个香菱,还斗个毛啊,不斗都是一身的病,还得好好养着她,不抛头露面出来赚钱能行吗?更何况日后还有一大堆事儿呢,想保住那些冰清玉洁的女孩儿,没有本钱能成吗?切,说穿了,社会都是一个样儿,没钱你就玩不转。
心里想着,嘴上却假装叹了口气,摇头道:“这时候还去管什么名声?难道之前我的名声就好听吗?如今救了那府里的二姑娘,孙绍祖恨我恨得大概牙都痒痒,还不定在市井间怎么糟践我呢。要是看重名声,我也不用活了,直接拿根绳子上了吊倒清净。只是我凭什么要受这名声所累?哼,都说舌头杀人不用刀,我就不信,我偏要活着,让天下那些软弱的女人看看,不去理会那些流言蜚语,也照样活的自在。更何况,咱们家现在到了个什么地步,你心里不明白吗?大爷的事儿还是两说,就算他能出得来,他是做生意的料子?薛府是怎么败落的你心里没有数?所以啊,要想活的好,我这个头是出定了。”
一番话听的宝蟾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呐呐道:“奶奶……奶奶这话可真……真是从没听到过的,我只想着奶奶的悍妇名儿已经传开了,日后必得想法子收敛修补才是,谁知……谁知……”说到这里,下面的话终究还是有点儿不敢说出口。
“谁知我却越来越上去了是吧?”金桂不屑的一笑:“悍妇怎么了?你想想迎春姑娘那件事儿,若不是我这悍妇的名声儿,能把她救回来?大爷那里,若不是我这悍妇的性子,难道哭就能哭的他起了血性?现在咱们家正是雪上加霜内忧外患之际,我做那不出大门三从四德的女人,一家人就能吃上饭穿上衣好好过日子?都做梦去吧。”
一番话说的宝蟾低了头,细想想可不是这个道理?但终归还是有些不太能接受,呐呐道:“虽……虽如此说,但……但奶奶就不怕吗?”
金桂哂笑一声:“怕什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越怕人家,人家就越踩你。等到你谁都不怕,就该别人怕你了。我虽不至于说我是悍妇我自豪。不过这‘我是悍妇我怕谁七个字’,我自觉着还是当之无愧的,你日后也记着,别在人前扭扭捏捏拿出那大家淑女的样子,只要咱们行得正坐得端,问心无愧,悍妇就悍妇,怕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