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因果定律
众目睽睽,胤礽到没有哭的很失态,相反他一直在克制,照常行礼。这大概是有生之年,自己最后一次能公开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了罢,胤礽心中明白,恐怕也是最后公开悼念皇父的机会。
他们父子这辈子所有的恩恩怨怨,曾经的温情脉脉和后来的父子反目,都随着跪拜叩头随风而去。胤礽再去想,怎么走到这一步,已然是毫无意义。
现在只求孩子们平安就好,胤礽想想自己也够可笑的,从少年时代的满怀希望,到青年时代踌躇满志,再到中年时代的放手一搏……最后只能同田舍汉一般盼儿孙了。
送先皇下葬,景陵地宫关闭,整个丧礼就算彻底结束了。而今只有近支宗室二十七个月内,远支宗室及在京王公大臣一年之内,不许嫁娶。其他人在百日之后,就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
胤禔得带头哭,使劲哭,还拉着儿子弘晗一起哭,哭的晕头转向才算是尽孝。然后大臣才来上来劝“跪请皇上千万不要哀毁过甚,有伤龙体。天子为国家计,请节哀。”云云。
如果当今半滴眼泪没有,那大家就尴尬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景陵,又浩浩荡荡回到宫中,胤礽一家自不必说,除了孩子们之外,大人照例关在郑家庄里。而从胤祉开始的弟弟们,就被胤禔叫到了乾清宫里。
“当年西征,皇考病重,当时就令内大臣明珠写下了遗诏。”
新君的风格还得让大家适应一下,当今都不寒暄的,开场就说正事:“朕之前翻阅旧档,发现皇考提到了大行之后,诸妃的安置问题。”
底下已经被丧事折磨的人不人、贵不贵的弟弟们,闻言眼睛唰的亮起来,满脸都是“皇上您要是说这个,我们可就打起精神了!”
“朕与妈妈、皇额娘商量过,所以奉太皇太后、皇太后懿旨,等到丧期过去之后,年满五十的宫妃,可以被亲子、养子接出宫赡养,也算是全了天理人情。”
“皇上!”老三马上开始表演,眼圈发红,嘴角发颤:“臣弟等,感念皇考、皇上恩德!”后面的人呢哗啦啦跟着跪下了。
人家把你亲妈放出来,不感恩戴德,那就是不孝子。这个人情是不买也得买,强买强卖的。
“罢了,你们勤恳为朝廷办差就好,特别是老三,不要忘了皇考在世的时候,还在盼着图书集成编撰。”胤禔道:“其余诸弟,也要努力办差巴结,也好为你们妃母增光。”
“谨遵皇上教训!”
至此,大体上朝廷开始恢复正常工作,胤禔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早朝御门听政。所谓,三年无改父道,新君胤禔不得不过上了五更起床的日子。
御门听政,是皇帝在乾清门下摆桌案椅子,然后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科道言官俱在,大家有什么问题就奏本,包括之前没有圣裁的事情,都要当场提出来。皇帝召集所有人当场解决问题。
除此之外,胤禔白日里还要在养心殿乾清宫或者养心殿召集大臣见面,以便君臣讨论暂且不需要、或者无法在御门听政解决的问题。
还要去南书房和学士们见面,这就是见幕僚了,可以说一些未成形的想法,以便君臣讨论。
这个时候皇后有孕的消息也传开了,丧事之后爆出此等喜事,倒也有几分万象更新之意。直到时间慢慢跨入四月下旬,曹寅押送王士元一家进京。
第240章 :元起元年的第一件大事(中)
前朝皇子被抓着了, 搁如今的京城里可是大大的新闻。且不说这个人是真是假,只看江宁织造、通政司曹寅亲自押送,就知道这个人肯定是关键人物。否则人在山东被抓,曹寅跑去干什么!
在王家全家被押送入京之前, 胤禔召开了御前会议, 与会者包括议政王、大臣、先帝年长诸子, 南书房学士等等, 主要议题就是, 对于这个“疑似崇祯皇子”, 要怎么处置。
听一听大众的意见嘛。
虽然主要是旗人和北人的意见, 江南、东南出身的大臣, 哪怕是李光地这种, 在这个问题上都有些讳莫如深。胤禔看着两边堪称冰火两重天的情景,心说这个会还真是开对了,让自己发现了不少新问题。
之前翰林院和武英殿都来人禀告修书进度, 包括不限于前头三位皇帝的实录、先帝的起居注整合编辑、预备为先帝修实录等等。胤禔就发现,满文档案和几位皇帝的实录, 有些细微的差别。
譬如文皇帝皇太极,起居注和实录里都记载了他打猎途中, 突然决定亡故的祭祀宸妃海兰珠。虽然也能想出其中的情谊, 但用词造句都平铺直叙, 完全没有文皇帝的感情记载。
但是看原本的档案记载,就会发现文皇帝当时是何等的悲痛欲绝, 念念不忘。
总来的说就是, 修史这件事, 史官在根据原始档案编撰的时候,多少会本着职业敏感度而对皇帝的一些“不合体统”的行为进行淡化。
所以, 当胤禔翻看熙朝实录,发现康熙有些言论和自己印象中相比非常平板,没有那么激动的情绪,也就不奇怪了。从这件事到现在的御前会议,胤禔就发现,历史记载的构建的确是个重要的问题。
现在熙朝实录编撰的时候,对于前三位皇帝庙号,就统一变成了:高祖、太祖、世祖。而之前的文皇帝实录也从太宗实录改成了“太祖实录”。
相信之后所有的记述都会陆续改过来,而后人提到这些庙号的时候,自然会依从自己现在确定的这些庙号尊谥来称呼。这就是一个皇帝能做的事情,原本档案自然不能擅动,那是恶例,但通行的记载,常用的记载,必然会有一些修整。
修史、修史,万斯同、尤侗他们当年修明史修了几十年,才初初完成草稿,修的是什么呢?谁有功、谁有过,有多大功、有多大过,里头学问大了。
入关至今过了五十年,依照汉唐元明的前例,定鼎天下五十年的时候,正该是弥合矛盾的时候。有些问题要深入研究,有些问题要一笔带过,譬如正统问题、譬如本朝和前朝的问题,史书上要怎么写、如何写,尺度在哪,这就是熙朝末期,康熙除了储位之外,他最关心的问题。
到了胤禔做皇帝,他要做的就是对所有人表示,战时状态已经过去了,现在的朝廷不再是草台班子,你们需要从战时思维转变过来: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谁和谁才是利益共同体,要让上上下下搞清楚。
借着“朱三案”,胤禔就问道:“你们各抒己见,都说说。朕并非听不进劝谏之君,尔也不要做那随波逐流之臣,有话直说。老七、七弟?你说呢。”
七贝勒胤祐是一众兄弟里的小透明,就连当初先帝给众人晋爵,贝勒们除了老八都晋封亲王,连老十都封了亲王,却只有他原地不动。因为在废太子这件事里,他无功无过,康熙干脆就把他给忘了。
亲爹已经死了,如今上位的哥哥虽然一向对弟弟们颇为宽厚,可自己这样的……胤祐有些丧气,今天被叫来也只当自己是敬陪末座,安静听着罢了。
所以当皇上点名叫他说话的时候,胤祐当即就是一愣,起初还结巴一下,旁边就有人憋笑,搞得胤祐更紧张了。
“七弟慢些说,”胤禔在上头看着这帮人,笑道:“朕不急,你也不要急。”
“是。回禀皇上,”胤祐就道:“臣以为,如今天下太平安稳,想来那人也是垂垂老矣,不妨放他一条生路,也是皇上好生之德。”
“此言不妥!”话音刚落,简亲王雅尔江阿就旗帜鲜明的提出了反对意见,“万一那人是假的呢?何况多年来假冒朱三之名造反的比比皆是,谁敢担保他不知情?若是放过,岂不是放虎归山!”
“简亲王所言甚是。”包括裕亲王保泰、胤祺在内,很多人都在点头。
纯王富尔祜伦似乎完全不在乎,他只管跟着皇上,看皇上怎么说。而胤禛却道:“皇上,臣以为七弟所言不错,如今天下承平,痛打落水狗又有甚么意思。难道有些人的英雄气,只会这么使吗?”
老四就这样,和人辩论的时候,忍不住得挤兑对方两句。看吧,现在简王就在瞪他,而胤禛也毫不客气的瞪回去,直到上头的胤禔清嗓子。
“咳咳,曹寅和山东巡抚衙门、河道总督衙门联合起来抓人,在当地也不好审问,所以才将人送往京城。具体他对那些造反之事,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又或此人究竟是不是崇祯之子,还要详细询问。”
“谨遵皇上旨意。”
胤禔颔首,又道:“当初皇考为诸弟晋爵,只加了郡王衔,并没有赐嘉号。朕想也该为诸弟赐嘉号了,还有起居注官记档,七贝勒胤祐曾在西征时为国效力,后来又送公主出嫁,皇考在日也曾夸他敦厚稳重,朕也当为其晋爵,封为郡王。”
恩典就像龙卷风,来的如此突然,对于胤祐而言,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胤祐赶紧跪下:“臣谢皇上恩典!臣必定尽心竭力,为皇上办差、为朝廷效力!”
胤祐受封,也是变相告诉大家,虽然皇上没有直接表态,但他不觉得老七的话有什么不对,反对派也该注意一下。
康熙朝有太子作为皇帝某种心意的释放出口,本朝暂时并无太子,只好辛苦皇上的弟弟们,暂且充当某个角色。
其实关注元起皇帝后院的人不少,尤其许多失意者,譬如那些在熙朝能混进乾清门,到了本朝连宫城都进不去的,譬如暂且没被发落的阿灵阿、佟家,亦或是老八。
既然在本朝没戏,那么就要考虑一下日后了,兄终弟及属于做梦,父死子继方为王道。很自然的,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紫禁城阿哥所的那位皇长子身上。
既嫡且长,亲妈还在养心殿里住着,是正经的皇帝元配嫡妻。按说这么一个人,如果依照常理,皇上即位之初就该给他个名分。
但他什么也没有……这样一个在熙朝末期被先帝另眼相看,召入宫中读书的孩子,现在却还是个空头大阿哥。底下弟弟们陆续长大,都是一母同胞,都是嫡出。将来这宫中的情况,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先帝当年何等爱重废太子,结果如何?谁说嫡长子就一定能安生坐上皇位的。
感谢康熙皇帝对子侄辈的教育问题抓的很严格,导致这一辈龙子凤孙、近枝宗室、名门显贵的文化水平都挺高的。他们都知道历史上的一段话:
隋文帝杨坚曾经自得的说过,“前世天子,溺于嬖幸,嫡庶分争,遂有废立,或至亡国;朕旁无姬妾,五子同母,可谓真兄弟也,岂有此忧邪!”
结果,他五子兄弟阋墙、国破家亡,最后齐齐死于非命。
八阿哥府中,胤禩在听说胤祐得封之后,就开始想这件事了。皇上至今连贝勒的爵位都没还给他,自己怕是在本朝也没有出头之日,恐怕要另想法子了。
大阿哥弘晗十六岁,二阿哥弘昱十四,就这哥俩,将来怕是也消停不了。要忍,忍耐下去,机会就能浮现在眼前。胤禩苦笑,他还有别的办法吗?先帝大丧那会,他使劲讨好,也没被皇上看在眼里,还得靠自己。
何况,皇上怕是也不会放过阿灵阿和佟家,这帮自视甚高的墙头草,心里也会恨。破船还有三千钉,若是能将水搅浑,未必事不可为。
端午节后,王士元一家被押解入京,按照胤禔的批红,一路上倒也无人为难他们:都是坐着马车,白日赶路,晚上休息。也没有短缺一应日用之物,算是体体面面的把人送到了。
胤禔并没有急切的发表意见,而是按照朝廷体制,将人关押在了刑部。而后令大学士、南书房学士,以及他的侍卫组成了一个观审小组,旁听刑部会审。
就这样,结合曹寅整理的资料,王士元的人生经历就很清晰了。他自流落在外以后,从不敢说自己的身份,经过一些颠沛流离,也获得了不少帮助,也娶妻生子。早年他在江南,有人知道了他的来历,后来因为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为别人所用,他就带着家人跑去了山东。
就算这样小心,可还是因为他的一点小心思而暴露了身份,他为了稍加怀念先人,按照洪武皇帝给成祖一系的字辈为儿孙取名:长子名叫和岐、长孙叫怡钊。
加上他每年都在固定的日子,带着家人给先人祭祀,从江南查起的时候,就这么一路查到了他的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朱元璋给儿子们都排好了十几代的字辈,这个随便查一下就知道了,然后按照木、火、土、金、水、木、火、土、金、水、木。循环着这些偏旁来取名。
明末被杀的藩王都是确有王位的,距离王位很远的宗室子弟已经和平民无疑,没人追究。所以一个人从外地来,有心人一查,名字真是特别明显的特征。
第241章 :元起元年的第一件大事(中二)
王士元, 不,应该叫他朱慈炤,已经是七十四岁,须发皆白的老人了。在他颠沛流离的大半生中, 并非没有想过, 有朝一日还能回到京城。
甚至连“被抓回来”这件事, 在过去几十年里, 午夜梦回之际, 他也曾经梦到过。
自己已是垂垂老矣, 死亦无憾, 只是带累了家人, 稚子何辜啊。当年自己就该干脆了断, 何苦害了这么多人呢?不若现在告诉外头的人,家中人一无所知,不知能不能救他们。
这么长时间, 自己被单独关押,不晓得孩子们怎么样了……这会反倒庆幸发妻已去, 能少些担忧。
正想得入神,朱慈炤听到外头脚步声传来, 门口守卫却没有往日的应答声, 老人心中一沉, 这是自己送命的时候到了吗?
门被推开了,有五、六个人站在门口, 为首的那个人身量颀长, 称得上眉目疏朗, 穿着寻常的蓝布袍子,脚上踏着黑布靴, 头发奇怪的梳在脑后。这个人下巴上蓄着青皮胡,看上去怎么也得过而立之年,朱慈炤皱眉一想,心中隐约有个猜测,起身就要下拜。
“你们扶老人家一把,不必跪了。”
胤禔说着走进屋子,环视一周,看着屋内有火盆,桌上有茶壶,桌子上的杯子里还冒着热气。角落床榻上也是整整齐齐,于是语气颇为满意:“我的话你们总算放在心上,没有苛待人家。”
“主子的话,奴才自然要记得。主子说为难老人家不算本事,要做什么也堂堂正正的来,不能在暗处瞎使劲。”这声音颇有几分讨好,而这位年轻的皇帝只是笑笑,挥手让后头的人退下了。
胤禔走近几步,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前朝皇子,道:“老人家知道我是谁?”
“自然是当今。”朱慈炤微微欠身,他身边还站着那个过来扶他的少年,少年人却没有退出去,退后几步站在了当今皇帝的身后。朱慈炤慢慢说道,“虽然在大行皇帝丧期,但寻常王公,恐怕不敢这样……”
老人比划一下,大概是想说“奇装异服”,却没说出口。
胤禔现在的发型是挺别致的,简单来说,康熙去世,孝子要截发以示孝心。而热孝已过,他就将头发随意束在脑后,现在他的发型类似飞机头、丸子头的混合。
搁三百年后估计有人会觉得很潮,现在多少有点特立独行。不过胤禔是皇帝,他说为了先帝守孝方便打理,也没人敢出来叨叨。
“果然是有阅历。”胤禔笑着在朱慈炤对面坐下,道:“朕有几件事不明白,譬如老先生为何从江南离开;再者,既要为按时令尊祭祀,又何必把儿孙的名字取的那么规整,岂不是容易暴露身份。”
朱慈炤没想到他是来问这个的,等到胤禔拎起茶壶倒茶,才道:“……总是老朽的一点小心思,祖宗坟茔不能祭拜,只能如此了。”
语气黯然,叫人神伤。皇帝身后的少年颇为动容,而皇帝本人却毫无所觉似的,笑道:“老先生却没说,为何离开江南。”
“皇上岂不闻南北太子案乎?”朱慈炤叹道:“老朽当时年少,却已如惊弓之鸟,哪里还敢待在江南那等诡谲之地。”
北太子案就是刘姓青年自称朱慈烺,而南太子案就是有人前往南明,自称是崇祯先帝的太子。最后也被判为假冒,被杀。
江南当时的情况乱的一塌糊涂,朱慈炤若是不跑,焉知他不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奇货可居”。至于那之后,朱慈炤更不愿意沦为小明王韩林儿那个境地,自古帝王为傀儡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朕知道了。”胤禔微微点头,“老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朱慈炤脸上的皱眉紧绷,随后又放松下来,他撑着桌角站起来想要跪下,胤禔却让身后的少年扶住了他。于是,朱慈炤只好抱拳道:“草民任由皇上处置,只是草民家人……若是皇上认为我等俱为贼子,只求皇上宽仁,给我们一个简单死法。不要让他们受苦太多,有错尽归于我。”
“嗯,朕记下了。”胤禔不置可否,“老先生休息罢,缺什么少什么就叫外头的人给送过来。”说罢起身走了,那少年也跟着离开了这里。
朱慈炤什么心情自不必说,胤禔带着少年出门,离开这个京郊的临时关押地之后,与陪着他过来的侍卫一起上马,他就问道:“弘晗,你怎么看?”
能和胤禔一道过来,从头到尾参与谈话的,自然是弘晗。他们家大阿哥马上道:“回汗阿玛话,儿臣以为既然当年玛法能给郑克塽封为公爵,那么本朝自然也可以给此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