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太极鱼
见她女孩儿一脸的不以为然,气道:“她哥那样疼妹妹,你听话了也能混个眼熟,指不定、指不定就…看上你了呢?”这话说出来她自个都不信,那闺女倒是红了红脸儿,又一阵风似的轱辘进屋去了。
她娘在后头看着那门帘子飞的跟长了翅膀似的,捂着心口骂:“败家玩意,捂了半晌的热气都叫你放没了!你给老娘站住……”
这娘俩虽在自家院里说话,可都是惯了大嗓门的庄户,不妨话都叫路过的胖婶听个囫囵个儿。胖婶撇撇嘴,呸呸两下,嘀嘀咕咕的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撒尿照照自己配不!安姐儿是枝头的蜜桃,你家的是水洼子里的芜萍,绿沫子似的想得倒美!”
抬眼又看见有几个眼熟的小子在杜家附近探头探脑,胖婶当即平地一声吼:“诶!又皮痒了是不!叫我逮着了非替你们老子娘给一顿狠得!”
几个小子冲这边丢了几块土坷垃,一下做鸟兽散了,不敢真叫这又凶又壮的娘们抓住,她可不知啥叫客气,那是真下力气揍人。
胖婶挎着篮子快步走到杜家门前,边凑到门缝往里瞅,边大声喊:“安姐儿,我可进来了啊,你看住虎子,可叫它晓得我是熟人。”
话音刚落,一只黢黑的狗脑袋从堂屋的门帘里探出来,目露凶光。胖婶咽了口唾沫,饶是在杜家帮忙半年多了,她还是悚这只狗,尤其亲眼见过它咬死叼回来只半大野猪崽子后,更是怕它。
这狗极忠心,只认杜家兄妹,李甲庄的人都知道杜家小院是虎子的地盘,旁的就是只鸟飞进去,这狗都不让。也多亏了这狗,那些半大的混小子只能远远地瞄几眼,连杜家的木栅栏都不敢碰一碰。
胖婶子停住脚,见两只白生生的小手伸出来抱住了狗脑袋,把它搬进帘子里去,才松口气推门进去。
“婶子,快进来暖和下。”杜云安挡住虎子,掀起帘子笑眯眯的说。
胖婶是个勤快的,放下篮子,就开始收拾起院子和马棚:“晌午我家大小子把木炭送来,都是南山新烧的,保管没烟气又烧的久。”
杜云安捧着碗红糖水出来,笑眯眯的:“大牛哥越发能干了,听我哥哥说,大牛哥如今单管着一处炭窑?”
热乎乎的糖水喝进肚,这话又挠到了她的痒处,胖婶通体舒畅,大笑着摆手:“他那算什么能干,不过是肯下些死力气,值不当的夸他。他若真有出息,赶明儿在主子面前得一回赏,才是我一辈子的体面!”
晌午的时候,胖婶家大儿果然带着两个人把碳送来,庞大牛也不叫那两人进门,自己将木炭篓子整整齐齐码在柴房。末了擦擦汗,在窗下告诉一声要走,脚跟却碾着地,动作不如先前利索。
“大牛哥别忙走,忘了碳钱了。”
庞大牛憨厚的“诶”了声,又擦擦汗整了下衣裳,才掀帘子进屋。
胖婶见自家儿子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脸上黑红黑红的,忍不住笑骂道:“咋了,又不会数数啦?看不见你杜妹子给的钱多了!”
杜云安忙拦住:“另外的给大牛哥几个吃碗热茶,多谢大牛哥费心。”她身边的黑狗虎视眈眈的盯着庞大牛。
庞大牛羞窘的更厉害,嘿嘿笑了几声,临走余光看几眼一身豆青色小袄,衬地小脸儿桃花一样的杜云安,逃也似的出去了。
胖婶啐了一口,暗骂声没出息!
李甲庄的小子没几个不稀罕杜家姐儿的,只是想归想,大抵都知道这朵花落不进庄户家,大家伙都猜度着要不然是嫁给管事家,要不然就外聘给地主,或许还能攀上个读书人。
想到这,胖婶一边手里做活,一边探问说:“听说西边吴村的那个吴秀才和你哥哥交好?年前他还请吃酒来?”莫不是杜家小子要把妹子嫁给秀才郎?
杜云安想起那个有些迂的秀才吴烛,他倒真向哥哥露出过求亲的意思,只这不好对外说,再者杜云安也无意嫁他。遂道:“小时给我哥启蒙的田夫子考中了举人,吴秀才想请哥哥引荐一二。”
胖婶这才想起舞刀弄棒的杜家哥儿自小是读过几年乡塾的,不住地啧啧:“你也读过书,你们兄妹都了不得!”
“我们不过认几个字,可不敢说读过书。婶子不知,吴秀才请吃酒的缘故正是这用功读书闹来的烦恼。”她手上不停,缝着鞋面说:“吴秀才的眼熬坏了,托问哥哥哪里能买到西洋眼镜,因这两桩事,才特特置酒请他。”
胖婶虽有个在主子府里做厨娘的姐姐,姐夫也是个小管事,本身也在李甲庄很有地位,但到底是个困囿庄子的农妇,最爱听这些新鲜事物,立刻就问:“西洋眼镜?是个什么金贵东西?”
“就是用玻璃或水晶磨出的透明的薄片,架在眼前,能叫那些看清不近处或远处的人看清东西。有单片的,也有双片的,可受京中老翰林们喜欢。听我哥说如今城中洋货铺子里就有货卖的,只不过一副需要四五两银钱。”
“四五两?”胖婶咋舌:“啥劳什子这样贵,顶的上半年的嚼头!”便只顾打听些新鲜东西,一惊一乍的忘了先前的话头,娘儿们聊得倒也挺好。
至傍晚,杜仲回家来,胖婶忙把自己带来的活计放回篮子里,帮忙喂马。
头一件事,杜仲仍旧先将那搁在青石上晒了一日的厚门帘换上,胖婶不免羡慕:“还是你家这门帘好,又透不进风,夜里还跟多了一道门似的,就是麻烦些。”也是杜小子功夫好会打猎,才舍得用碎皮子弄这东西。
这帘子用木头做框,外面是用木条钉着碎皮,里面是续了棉花的毛毡,可不就是一扇门么。原是因杜家这块偏僻,挨着几座山包,杜仲怕冬夜有黄鼬狐獾小东西爬进来吓着妹妹,特地加了层防护。
杜仲从带回家的筐子里拎出一截肉骨头,用油纸包了给胖婶放在篮子里,才把千恩万谢的胖婶送走。胖婶方才就看见那筐里有几块肉骨头和两根剃的干干净净的大骨,才羡慕杜家的日子好过,就得了这好处,不免更喜欢杜家哥姐的作风人品。
关门闭户,杜仲撸起袖子,把躲进西间妹妹屋里的虎子薅出来,扔去杂物间里。大黑狗嗷呜嗷呜的抗议,惹得杜云安偷笑,跟虎子摆手:“虎子,一会给你送肉汤,瞧见咱哥带回来的肉骨头没?”
把个杜仲气笑:“不知谁说我练武辛苦,给我熬骨油吃,哄得我一早就往肉铺去订,巴巴带回来。这会子倒成了这肥狗的加餐了。”
笑闹一回,杜仲剔肉剁骨头,杜云安洗菜烧火,不一会香味就随着白烟从杜家烟囱里散出去。惹得虎子嗷呜的更欢实,不远处那家黑乎乎的门帘里,胖丫头伸出头来深吸两口,咽咽口水:“杜丫头也忒享福了,仲大哥可真有本事……娘,我想吃肉!”
“喝你老子的血罢,哪有肉给你糟蹋!”
杜云安在灶上忙活,杜仲进东间搬出两个大樟木箱,小心翼翼的放去妹妹屋里。
回头看一眼,杜云安道:“哥,你搬的什么?”
“娘给安安留下的东西,昨晚上我就找出来了。”杜仲眼底隐有水光:“娘去的时候,千叮万嘱我照料好你,将来寻个好妹夫……”
“这两箱子东西是娘留给你的嫁妆,嘱咐哥哥在你及笄后给你,如今这境况,不妨早些。”说着就把两把铜钥匙递给杜云安。
杜云安愣在当场,饶是她重活一世,类如生有宿慧者,也不大记得云氏的音容笑貌了。毕竟云氏去世近十年,幼时并不怎么亲近她,杜云安这会儿听兄长说起,突然一股酸涩涌上心头,眼里滚烫。
“别哭,别哭,安安……”杜仲登时手忙脚乱,安安自小懂事体贴,几无哭闹的时候。
幸而过了一会,小姑娘就被兄长手足无措的样子逗得破涕为笑,只默默按下百千心绪。
杜仲有些小心翼翼的问:“安安还记的吴村的吴秀才不?”
“哥哥怎么忽喇巴的提起这个人了?”云安奇道:“可巧白日胖婶还打听这人来着。”
杜仲似有些作难,半晌才道:“他有求娶你的意思,年前说过一回,今日京中又遇到,我听他言语里很是诚恳。若是两家先商定,等赎出身契再使他来提亲,许是桩良缘。”杜仲既舍不得,又觉错过了这读书人可惜,倒是瞒着那府里先斩后奏,定下亲事的好。
“哥哥快休提这话。”杜云安拧起眉头,并非故作害羞,而是这亲事确有不妥。
“这吴秀才往日言行,是个很好面子的,他上次跟你吃酒的时候再三打听我是否有赎身之意,后来才微微露些文文莫莫之意。倘若我悄无声息的赎出身契,他许是很肯请媒求亲,可我却得入府当差的走一遭,又有许多变故。便是日后看在诸多条件上仍愿践诺,焉知有一日发达时不会引以为耻,觉得娶个婢女出身的污了门楣?”
杜仲大怒:“他敢!”
沉吟片刻,杜仲也觉是自己心急了,只看那吴秀才读书刻苦有前途,又是个文生公子的白净模样,堪堪能配自家妹子,却忘了这世上有许多男人都是那等重面子比天大的。倘或真如此,岂不害妹妹终身?
杜仲自个儿吓出身冷汗,告诫自己得更周全才行,便搁下这事不提,想着日后再试试那吴秀才。
兄妹俩个喝着热乎乎的肉汤,细细商议托谁之力安排云安入府当差。杜仲在家将中处的颇有些情分,只是王子腾府上家将自成一派,管家奴仆一派,庄田畜场一派,后二者又盘根错节。杜仲认得几位大管家,二门的内管家真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里头的内管家大抵是外管家媳妇,单管丁口差事的有两个,一个柏通,一个任德宣,倒都有个面子情。据闻柏通的门路好走些,任德宣就一板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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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眼镜】:明末清初叶梦珠《阅世编》卷七《食货六》记载:“眼镜,余幼年偶见高年者用之,亦不知其价,后闻制自西洋者最佳,每副值银四五两,以玻璃为质,象皮为干,非大有力者不能致也……唯西洋有一种质厚于皮,能使近视者秋毫皆晰,每副尚值银价二两,若远视而年高者带之则反不明。”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明代诗人曹学佺的著名对联。
第3章 天降横财
杜云安小心的合上红木匣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只觉满腹疑惑如一团乱麻那般没个头绪。
坐炕沿上出了半日的神,杜云安觉得这里尽是蹊跷,还得请哥哥来商议。
“哥哥,你睡了没?”
杜仲霍地从炕上坐起来,趿拉着鞋开门:“怎的了?是老鼠进了屋子?别怕,有哥呢!”
开门却见他妹子还是白日穿戴,一双眼睛熬得泛红,显然还没睡呢。
“哥你穿暖和些,有些事儿……”杜云安已把堂屋的烛台点亮。
杜仲应了一声,草草穿上外袄,从炕柜的抽屉里取出块核桃大小的旧表来一看,果然已快四更天了。
剑眉皱起,显得有些凶。杜仲最见不得妹妹做这伤身多思的事情,只是还未来得及说,就见云安搬着几个木匣子放在八仙桌上,赶紧上前帮忙。
有杜仲在,索性把两口樟木箱都搬到堂屋,摊开来放着。
“哥哥你看,”云安指着箱中鲜艳的料子:“蜀锦、潞绸,还有上好的雪绫。红木匣子里头是一整套金头面,还嵌了珠子……”这是个丫鬟能有的私房?
烛火下,杜仲半边脸藏在阴影中,唇紧抿着,须臾才道:“许是积年攒下的,或是……那位王老爷赏赐。”这话对妹妹实有些难以出口,杜仲不自觉就回想起幼时街坊的小孩冲他扔石子骂野种的情景。
儿时的杜仲过的并不好。那时杜家还在京城居住,四邻多是寻常百姓,看不起云氏这没花轿没拜堂的妖娆妇人,还有传言说云氏水性杨花什么的。
常被邻家孩童欺负的抹眼泪的小杜仲,记忆中最深的一幕就是当他又哭着往家跑时,一扭脸瞥到了墙跟槐树后默默站立的父亲。小小的娃儿委屈到不能言语,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明明看到别人推攘自己却不出来,更不明白对视之后那人怎能就那么转身走了呢?
只是很快,他连这个沉默高大的身影也失去了,母亲带他搬了家,后来就把最好的礼物送到他身边了——他有了个特别特别好的妹妹。长大后,杜仲记忆里的有父亲的画面很少,却始终没忘记那个低头离开的背影。
“哥?”
“没事,安安。”杜仲早已释怀,他从不觉母亲有错,只是妹妹年少,给她解释通房什么的实在太难为当哥哥的了。
杜仲换了种说辞:“安安,李夫人出身苏湖,祖上是大盐商起家,财大气粗也不奇怪。”
杜云安什么不懂?对着亲哥也不觉生母的出身有什么好避忌的,当下道:“李夫人断不可能,只这大红的蜀锦,哪家主母肯给妾室?那位王子腾老爷,若是对娘有这份用心,断不会把娘当做个物件似的……况且相比起来,这些又都不算什么了,哥哥只看这个香樟木扁匣里的,才真要命!”蜀锦还有可能是自家置办的,这匣子里的东西却断不是。
那边杜仲端着茶碗的手一顿:“谁在你耳边嚼舌根子了?难怪你往日还有两个一起的玩伴,最近都不见有人来串门子。”杜仲脸沉下来,他最怕叫妹妹受委屈,儿时梦中最想要的父亲是什么样,他就努力长成什么样,只盼能遮风挡雨,叫安安一直如名字那样平安顺心。
如今为了身契要去伺候人,已是憋屈非常,难不成在家里的时候还叫安安受侮——那些排挤诋毁,历来伤人不见血。
哥哥总是这样,杜云安鼻头微酸。
当下拉拉他的袖子,不叫打岔:“没人欺侮我,小红和腊梅长我两岁,年前已经嫁了,我还送了东西,哥哥忘了?”“你看这里啊!十来张方子,有菜谱、有合香的方儿,还有两味药方子!”
寻常富户家小姐都没有这等私房。
倒不是说云氏有多少银钱珠宝,比起有数的金银来,这些方子才是生钱的宝贝。老话说“穷家手艺富家方”,历来只有高门大户有根基陪送闺女秘方,是各家主母们‘仗腰子’的底气。
“难不成是娘偷偷抄录的?”杜云安小声问,她有个不好的猜测:会不会是王子腾发现了娘偷抄主母嫁妆里的配方,才有了那些荒唐的后事?
若果真如此,李夫人知不知道?
杜云安又自己摇头,看往日情形,李夫人应是不知的,但王子腾心腹的总管必然清楚——云氏出府,按规矩应得查检箱笼,许是王子腾不想把事情闹大,特意命人松手放过。
这样一来,入府当差可就平生波折了:在李甲庄住了这么些年,京中高门大户的章程她也知道点,像是添人造册、分配差事的事务最终都要由领管此事的管事报到总管房,由大总管拍板画押才算数。王子腾位高权重,据闻排查人丁颇为严厉,为免因旧事泄露惹出主子之间生出争端来,总管房很有可能不愿要她。
杜仲翻着那一叠方子,面容沉肃,不知在想什么。
‘总不至于是王子腾给娘的补偿吧?’杜云安胡乱腹诽。
“不是娘抄的,我认得娘的笔迹。况且这些方子的用纸……”杜仲捻了捻,“似乎是云母皮纸。”
他解释说:“皮纸就是绵纸,前朝较常用,本朝渐渐少见。云母皮纸光滑有韧性,极抗潮湿。”杜仲的师傅是镖局的当家,镖局接镖要慎重,镖物千奇百怪,好镖师有时堪比古玩行当里鉴宝的能手——杜仲耳濡目染,学了不少本事。
“算不上古物,但也有些年头了,带着些微紫檀香,可能曾在檀木箱里存放过很长时间。”
杜云安脱口而出:“不会真是那个王老爷给的吧?”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可能。毕竟傻子也不会让个通房把偷盗主母的原物件带出府去吧,岂不是自找无穷后患。
杜仲摇摇头,点点细挑出来的两张:一名“乌金丸”,一是“龟龄酒方”——“这得不识货成什么样,才将这两个能做百年老店根基的配方舍出去?”
两人只觉掉进了乱麻里,思前想后,这对年岁并不多大的小兄妹忽然意识到他们的娘身上有很多从没注意到的疑点。
比如,她做陪嫁丫头,年岁却比主母还小几岁。
比如云氏堪称才貌双全,杜仲现翻出些旧物,兄妹俩盯着那笔极妙的簪花小字发呆。
杜云安记忆里,云氏还会弹琵琶。她有个爱物,是把红酸枝作背料的象牙琵琶,偶尔会谈着唱半曲,后来这琵琶尊她遗愿陪入棺中了。
“哥哥听娘讲过外祖家吗?为何咱们没有任何云家的亲戚?”
杜仲努力回想:“娘曾提过外祖母,说她会谱曲,善为歌辞。”还说外祖母名云鹿,娘她自己的相貌像极了外祖母,几次可惜妹妹不肖似云家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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