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拾陆
烂泥里打滚,被狂风喂一嘴黄沙,浑身血污……
那些对上阵杀敌的将门子弟来说,都不是什么事儿。
有时候,有一座破庙勉强挡个风,亦比黄沙漫天时无处可躲强得多。
但是,那是打仗。
不是女人生孩子!
即便是将门出身的女子,即便当时后有追兵,这样的破庙里生产,还是太难了。
难到让人不忍去细想,想起来就心里难受。
徐其则想,他都是如此心境,更别说是霍以骁了。
霍以骁是那个被生下来的孩子,受了那么大磨难的是他的母亲。
皇子妃当年难产而亡。
看着这样的地方,徐其则想起的是皇上那日在金銮殿里说的话。
经三公之手粉饰出来的“真相”,但是,也有皇上的真情实感。
当时若无追兵,是在城中、于婆婆的院子里,有干净的热水、帕子,有齐全的稳婆、嬷嬷,有喊一声就能赶到的大夫,皇子妃能不能活下来?
又或者是,皇子妃不用逃出京城,她在宫中,有太医,有上好的药材,孕期不受颠沛流离之苦,最后是不是母子平安?
哪怕最后终是注定了寿数,她也不用草席一张,在供桌下藏三天三夜。
盆里的灰慢慢失去了温度,凉了下来。
霍以骁起身,伸手把温宴也拉起来。
周柏引着他们去周边的几个村子看看。
乡间小路,马车还不及驴车好走。
其他人脚劲都好,只周柏年纪大了,给他备了辆车。
孔大儒当时讨奶,谁家正好奶孩子,他问哪家讨。
对方具体名姓,孔大儒没有打听,只晓得这家门口有一棵枣树,那家后院挖了个小塘。
去岁皇上昭告天下、殿下确定要南下迎灵之时,梁珖就带着手下人,比照着孔大儒提供的讯息,一家家找。
“第一家姓田,当时正奶着次子,十三年前搬走了,男人在外头赚到了银钱,把妻儿都接过去了,使人去当地打听了,一家人现在生活很好,家中长子得了长孙,日子很红火,”周柏一面说,一面指着远山下一户农家,道,“那里原就是田家,他们搬离后,这块地卖给了同村的。”
第二家所在的村子,当时没有奶孩子的妇人。
“孔大儒来不及赶到其他村子,殿下又不能饿着,幸好有一家母羊有奶,”周柏说着,指了指那家院子,“这家过去几年日子难,孤儿寡母,上头一个眼睛看不清的老太太,前年,寡妇招了个猎户入赘,家里有人能干活了,好多了。殿下放心,衙门里和村长心里都有数,平日会照顾着些,不让他家吃亏。”
走到最后一村子的村口时,已是晚霞漫天、炊烟袅袅之时。
周柏指着其中一炊烟,道:“那家姓辛,见孔大儒抱着刚出生的殿下,主动问要不要奶,给存在了水囊里……”
正说话间,一年轻人从后头走过来。
“各位安好,”那年轻人道,“这位老大人指的方向是学生家中,是有什么事吗?”
温宴转头看着他。
年轻人背着个竹架,里头装着书和文房,是个读书人。
霍以骁亦看向他,问道:“你可是姓辛?”
年轻人颔首:“学生辛致。”
霍以骁朝他笑了笑,拱手一礼,多余的话也不说。
辛致挠了挠脑袋。
霍以骁他们只是到处看看,并没有一家家登门的想法,不是不念情,而是,身份特殊,不想给人添麻烦。
一行人往村外走。
走出了一里地,辛致却是急匆匆从后头追了上来。
众人停下脚步,看着跑得喘气的辛致。
他刚越想越奇怪,想到那与他行礼的男子似是与他一般年纪,他忽然明白过来。
辛致缓了缓气:“是殿下吗?”
霍以骁道:“是。”
辛致弯着眼笑了起来:“年前,家母听说当日曾帮过殿下,都不敢相信。”
“你背着书箱,是书院放课了?”霍以骁见他点头,便道,“我在京里等你。”
辛致用力地,连点了好几次头。
两厢道别,各自前行。
周柏看着夕阳下,青年远去的背影,笑着缓缓道:“殿下不用等他太久。
二月县试,他列前三,我看过他写的文章,基本功扎实,也很有意思,再过差不多半个月就是府试,以他的学力,考上不难。
来年院试,亦十分有希望。”
院试中了,就是秀才了。
入府学,经过乡试,若能成绩优秀、脱颖而出,就能走贡生的路子,入国子监求学。
霍以骁道:“老大人对他很有信心?”
周柏哈哈大笑:“他有能力。”
这个世道,安定、平顺,有能力的学子不会被埋没,能出头,这是他们读书人最喜欢的了。
周柏看着霍以骁,心里想着,这么好的年头光景,有这位殿下在,应该还能延续很多年。
真好啊。
第806章 慎终追远
天,将明未明。
驿馆内,各个房间里都点着灯。
无论是从京里来的随行,亦或是江陵当地的官员、驿卒,所有人神色严肃,很忙,但有条不紊。
宁陵出事之后,耽搁了些时日,京中重新确定了起灵了日子,便是今天了。
昨日关城门之前,赶制的最后一批物什送到。
礼官们一整夜没有睡,清点、整理、准备。
随着夜深又天明,更多的人起身,参与进来,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事情。
霍以骁和温宴也起了。
或者说,他们其实只在床上躺了几个时辰,并未入眠。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想入睡,亦是不容易。
温宴翻来覆去时,还与霍以骁调侃,说是“太佩服祖母了”。
桂老夫人不管遇着什么大事,喜的、悲的,她都能睡得着。
霍以骁听了,也笑了声。
人生悲喜,各有不同。
他这二十年道路,固然是悲喜,桂老夫人的几十年,又何尝不是?
至于轻重,无从比较。
比他出生丧母,寄养他家,直到二十岁了才能来迎母亲灵柩是重,还是桂老夫人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是重,那没有任何意义。
阿宴说得对,老夫人的泰然才是最值得他们佩服与学习的。
以后的路还很长,悲喜之事亦还会有,他们要学、要进步的还有很多。
只是啊,一时半会儿间学不了。
眼下也是真的睡不着。
如此,挨到了时辰,也就赶紧起来了。
礼服已经从木箱里取了出来,昨晚就挂在架子上了。
迎灵隆重,是喜事,也非喜事,料子色彩以玄色为主,红色为辅,精美又繁复。
首饰头面一一戴上,最后悬在腰间的,是母亲留下来的那对玉佩。
络子是来的路上,温宴新打的,以配合这套礼服的颜色。
徐公公忙前忙后,替霍以骁整理。
领口、袖口、腰带,一处处,仔细极了。
“娘娘见了您,一定很是高兴。”徐公公感慨着。
霍以骁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又看了眼坐在梳妆台前的温宴。
他活得好好的,娶了个媳妇儿,母亲肯定得高兴。
外头,礼官催促着:“殿下、夫人,到时辰了。”
温宴站起身,随霍以骁一块往外头走。
仪仗已经布置好了。
在日出之前,城门打开,官兵在长街两侧护卫着,送仪仗出城。
郁薇葬在城郊,能看到远处奔腾的江水。
这是孔大儒在把孩子交给霍怀任之后,返回江陵,选的地方。
他把那日匆匆入土的皇子妃与一众亲随都起了出来,买了棺木,重新收殓、安葬,立起无字碑。
一晃二十年,除了孔大儒,无人祭扫。
周柏不问孔大儒当时事情,却还是留心了这埋葬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