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河灿烂
可朱祐樘按照排序来说,是老大呀!难不成她要叫他“大郎”?
怎么想怎么不对。
鬼使神差的,她问了一句:“那……万岁爷有字没有。”
这句话一出,左右侍奉的宫女内侍,乃至帘外听吩咐的女官都呆住了。
朱祐樘愣在原地,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张羡龄这话刚出口就感觉不对,此时见众人都是一副呆若木鸡的神情,更加尴尬。她怕是被这顶死沉死沉的凤冠给压傻了吧!不知道现在装晕来不来得及。
“我乱讲话,万岁爷别理我。”她向朱祐樘道,声音里透着绝望。
朱祐樘望着她,忽然以手扶额,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好一会儿,才停下,屏退众人,拉着张羡龄的手坐下。
“朕没有字,倒有一个小名。”
他的大名,是六岁回宫之后礼部拟定的。从前住在西苑时,他的娘亲纪氏给他取了一个小名,叫“彬彬”。这是因为按照明宫的规矩,名字里第三个字,必须取五行为偏旁,即金木水火土其中的一个。轮到他这一辈,刚好应该从木字偏旁。纪氏听说了这个规矩,便特意给他寻了一个有很多木的字作小名。
太久没人唤这个小名,朱祐樘都险些忘了,原来他还有这样一个小名。这时候想起来,那些记忆里的声音一点点浮上来,萦绕在耳边,瞬时把他带回从前。
“彬彬,吃饭了。”
“彬彬,不许爬树!”
“彬彬,你为什么又弄得一身泥?”
……
朦胧的微光里,他的娘亲在屋檐微笑着挥一挥手,树影婆娑,蝉在叫,鸟在飞,明明是从前发生过的事,回想起来,却像梦一样。
朱祐樘抬起眼眸,望向眼前人,声音很温柔:“我娘给我起的,唤作彬彬。”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张羡龄面前,他更习惯自称“我”,而非“朕”。张羡龄在他面前也从来不自称“妾”。
“是哪两个字?”张羡龄追问道。
朱祐樘握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彬彬”两个字。
“知道了?”
“知道了!”
张羡龄有些兴奋,仿佛交换了什么秘密一样,眨了眨眼睛。
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彬彬?”
两人面面相觑。
她噗嗤一声笑,摆摆手道:“不行,怎么这么奇怪呢?”
朱祐樘也笑:“你这么一喊我,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张羡龄又想了想,到底什么称呼比较合适。记忆里,宫外曾流行过一些情歌,感情真挚热烈,有一首好像是这样唱的:“俏冤家扯奴在窗儿外。一口咬住奴粉香腮。双手就解罗带。哥哥等一等。只怕有人来。再一会无人也。裤带儿随你解。”①
莫名的,她脸一红,眉眼低垂,轻轻说:“我可不可以,叫万岁爷‘哥哥’?”
她喊“哥哥”的时候,咬字有些含糊,像鱼从田田莲叶下一闪而过。
朱祐樘回味了一下,才听清了她所说的是什么。
是叫他“哥哥”。
他没应声,反倒是端起茶盏,浅呷一口,停了一会儿,才道:“好。”
如此一来,便说定了。
***
十月初一,宫里宫外颁发了来年的皇历。新帝年号已定,曰弘治,明年就是弘治元年。
坤宁宫也得了一套皇历,淡黄色的封皮,用黑字印刷着“弘治元年历书”的字样,加盖钦天监的大红官印。张羡龄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繁体字犹如一只只小蚂蚁,看得人脑袋发昏。
她“啪”一下将皇历合上,问梅香:“有挂历没有?”
梅香摇摇头。
“有台历没有?”
梅香还是摇头,苦笑道:“娘娘说的这两种历书,奴婢都没听过。”
张羡龄叹了口气,老式皇历的排版她简直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一本历书得用整整一年,为了心情的美好,还得自己动手做一份年历。
为了省事,她选择的是以月为一页的挂历。用画尺比着勾勒出轮廓。因这时的阅读习惯都是竖排,从右往左读,张羡龄入乡随俗,排版时将纸分为两部分,从右边算起,三分之一为日期区域,剩余三分之二为图画区。
她拿正月为例,完完整整画了一张。为了方便,索性画花儿。正月新春,自然画得是梅花,因要喜庆,便用金粉洒在颜料里,画出来两三枝金光灿灿的红梅。画完,在空白处写了一首诗,王安石的《元日》。
画好了,开始排日期。明初,发生过贪污案篡改记账数字的事,因此洪武皇帝便下了严令,记载钱粮的数字一律由“一、二、三、四”改为大写的“壹、贰、叁、肆”。
好在历书不是账本,可以不遵此理。
张羡龄用朱笔写了一个“一月”,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加阿拉伯数字。在大明,阿拉伯文并不是很罕见,她曾见过刻有阿拉伯文字的青花瓷。可当她在草稿纸上试了试,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用毛笔从上至下,从右往左的写阿拉伯数字,怎么写怎么变扭。何况除了自己,大多数坤宁宫的宫女内侍都不认识阿拉伯数字,暂时没有群众基础。
写了日期,添了节气,晾干之后便可作为样本。
张羡龄直接将材料与一月月历样本整理在一起,命坤宁宫管事牌子文瑞康送到宫廷画师那里去,要他们依葫芦画瓢,将后面十一个月的画历做出来。
文瑞康领命之后,直奔武英殿。此殿中专有三四间屋子,乃朝廷储存书画之处,宫中人都称之为画院。
宪庙老爷喜爱丹青,因此从民间征召了不少画师,一般都在武英殿待命。万岁爷亦爱丹青,因此登基之后纵然赶走了一大批传奉官,却仍留着这些画师。
这些画师平日里都受御用监管辖,除了作画之外,也要做围屏,壁画等物。
文瑞康还没踏进武英殿,已有得了消息的内侍画师迎出门来,十分殷勤,口口声声叫他“爷爷”、“公公”,喊得异常亲热。
自打张娘娘入主坤宁宫,文瑞康身边就时常萦绕着这些声音,他不卑不亢的寒暄了一番,而后问画院掌事,要他推荐一个擅长画花卉的人。
画院掌事连忙叫来一个画师林郊。
文瑞康扫了一眼,看林郊像个正派人,便同他细说了张娘娘的吩咐。
林郊听完来龙去脉,喜出望外。自从新帝登基,他就时常忧心,怕自己被赶出宫去。如今皇后有命,他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将这画历做得漂漂亮亮的。
“公公放心,我自当尽心竭力,明日这个时候必能画成。”林郊拍着胸脯,立下军令状。
林郊手捧着画材进殿,顿时涌过来四五个画师,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都问文瑞康的来意。
同行相轻,林郊老母鸡护仔一样遮挡着画材,糊弄着回了几句话。其他人见状,纷纷离开,唯有一个叫吕文英的画师仍赖着不走。
林郊骂道:“你是擅长画人物的,画花卉和你有什么关系,走走走。”
吕文英当没听见,仍盯着看,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走了。
林郊熬了一个通宵,才将一套月历画成了,次日交画的时候,眼睛都敖红了。
他才交了月历,谁知吕文英竟然也凑了过来,手中也拿着一本同样式的月历,笑着向文瑞康道:“文公公,小人也画了一套月历,请您过目。”
林郊心里恨不得手撕了他,但在文瑞康面前,哪敢说一个字,只把一双眼瞪着吕文英。
文瑞康才不管他们之间的官司,只在乎画好不好,他翻了翻吕文英的月历,轻轻一笑:“还不错,咱家一并带去。”
这两套月历送到坤宁宫时,张羡龄正在用午膳。
每个月初,膳房都会送上几品当季的时令菜。今日送来的,竟然有一盘麻辣兔。
兔兔不仅可爱,而且可口。就着这盘麻辣兔,张羡龄连吃了两小碗饭。
辣味酣畅淋漓,却不是源自辣椒,而是茱萸油。用红辣辣茱萸油、花椒、姜、芝麻和兔肉一起下锅猛炒,那滋味,简直香不可言。
只不过茱萸的辣味和辣椒的辣味略微有些不同,张羡龄吃完了,越发怀念起辣椒的味道。
算算时期,辣椒传入明朝应该就在这一段时期。张羡龄想到在外寻访红薯玉米的管庄内侍,又给他加了担子——还要寻找辣椒。
用完膳,洗净手,张羡龄便到蒹葭堂去翻开月历。
竟然有两本。
她翻开自己做一月示范的那本,里边按照时令画着不同花卉,画功了得。
再看另一本月历,里面的配图竟然是一套十二美人图,这就有意思了。
她翻动着那美人图,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这种月历,好好包装一番,完全可以作为礼物相送。她封后大典时,可以拿着盖了坤宁宫红印的月历送给命妇,既文雅,也不失礼。
倒是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第23章
要将月历作为礼物送人,首要之事是印刷。这事宫女不大清楚,只能问内侍。张羡龄将文瑞康唤进殿来,问得很详细。
文瑞康从前在内书堂教小宦官读书,对于书籍印刷之事颇有了解,娓娓道来:“皇城印刷之事,一概由司礼监负责。司礼监下设经场,掌管工匠数千人。宫里用的道经、佛经以及每一年的皇历,都是由司礼监经场负责刊印。”
“如今司礼监掌印太监是谁?”
“怀恩。”
“原来是他。”张羡龄原本靠在圈椅上,此时把身子往前倾了倾。
怀恩的名字,无论是穿越前所看过的史书,还是穿越后宫人内侍们的闲聊,都有所提及。他是苏州人,本姓戴,出身官宦世家,其兄为兵部侍郎,其父为太仆卿,但因卷入宣德初年的案子,戴家被抄家,怀恩也就从饱读诗书的小少爷成了皇宫里的一个小宦官。
宪庙老爷欲改立太子之时,已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怀恩以死相争,因此触怒宪庙老爷,斥居凤阳。万岁爷登基,将他召回京城,如今仍掌司礼监。
“听说是个大贤臣。”
“确实。”文瑞康以钦佩的口吻道:“怀恩太监高义,宫中人尽皆知。”
“我倒真想见一见这位好太监了。”张羡龄笑道。
在她刚刚穿越,还是元辉殿的淑女时,弄不清楚情况,称呼一个小内侍为太监。吓得那小内侍连连摆手:“当不起当不起,张淑女切莫这样称呼小人。”
那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在明朝,“太监”是不能随便叫的,只有十二监的掌印方能称呼一声“太监”,相当于外朝的六部尚书。太监们也不会自称为“奴才”,那是骂人的话。相反,太监们一般自称为“臣”。区别在于他们是内臣,朝廷命官是外臣。
内府十二监中,数司礼监为首。宫里宫外,素来将司礼监掌印太监尊称为“内相”。纵使张羡龄是皇后,但面对怀恩这般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也不好呼来唤去、轻慢待之。
张羡龄想了想,见怀恩这事,还是要先报与万岁爷知道才好。
晚上,朱祐樘回到坤宁宫,用过晚膳,在蒹葭堂里看书。
张羡龄走进这一方雾蓝的天地,挨着他坐下,手里拿着一本月历。
“哥哥你瞧,这是我做的月历,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