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河灿烂
朱祐樘翻了翻,歪着头看向她:“很好。”
“我有个主意,想印一些月历送人。”张羡龄一只手撑在书案上,紫檀雕花的长桌,漆的颜色很暗,衬得她的手很白。
张羡龄笑盈盈地道:“听说印刷的经厂归司礼监管,司礼监如今又归怀恩管,我倒想见见他。”
“行。”朱祐樘说,“他是很好的人,只是年纪大了,有些耳背,你同他说话,务必要大声些。”
第二天,张羡龄便如愿以偿的见到怀恩了。
她在西暖阁接见的怀恩。午后和煦的日光里,怀恩泛白的鬓角在黑色官帽下格外显眼。他穿着一身大红蟒袍,手揣在衣袖里,面容慈祥。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拜见皇后娘娘。”
老人向她行礼,弯腰都十分吃力,像僵硬的木头,动作很迟缓。
张羡龄忙道:“快搀着些,别拜了。”
怀恩笑着摇了摇头:“第一次拜见,娘娘就让臣行完这个礼。以后再见,臣这老胳膊老腿,就是想行礼,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坚持不要人扶着,完完整整的向张羡龄行了个全礼。
礼毕,怀恩扶着圈椅,缓缓地坐下,向张羡龄请罪:“论理,四日前回宫那一日,臣就该来坤宁宫拜见娘娘。可惜人老了,不中用,就连司礼监那一摊子事都料理了三四日,直到今日才来,请娘娘赎罪。”
“我如何会怪你。”张羡龄说,“知道你忙,这时要你过来,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娘娘说笑了。”
怀恩向身后的小内侍点了点头,后者会意,将带来的几个礼盒提上前。
“春二月,万岁爷与娘娘大婚,臣远在凤阳,亦是欣喜非凡。此番归京,臣带了一些乡土特产,虽不能登大雅之堂,却也别有一番风味,烦请娘娘不要嫌弃。”怀恩诚恳道。
“怎么会?”张羡龄笑道,“我向来喜欢各地的风物,正合我意。”
怀恩素来清廉,送上来的礼物非金玉珠宝,而是凤阳藤茶。张羡龄立刻叫梅香用这凤阳藤茶沏一壶茶来,怀恩忙说:“让臣来沏茶吧,这藤茶是野生的,同宫里的贡茶有所不同。”
“那便劳烦你了。”
怀恩沏了茶,司膳女官试过之后,张羡龄手捧黑釉茶盏,喝了一大盏。
“确实是别有一番风味。”
张羡龄放下茶盏,和颜悦色的同他说起自己想要印刷月历一事。
怀恩听得认真,时不时点一点头。
“印刷月历一事,司礼监经场自然能做。只是不瞒娘娘,经场如今的雕版只能印红黑亮色,若是想将娘娘月历上的颜色全印出来,怕是要重新做几套彩印雕版。”
怀恩一面说,一面示意小内侍奉上经场如今使用的雕版,还有一套红黑双印本佛经。他将具体掌管经场印刷之事的内侍也一并带了过来,让掌经场的内侍详细同她解说。
张羡龄翻开来瞧,书里的颜色果然只有红黑两种。因是套印本,所以四周有板框,而内里无行线,瞧着与从前所见纯黑的线本有所不同。
再看那雕版,是黄色的梨木,木质较硬,又宽又大。雕版上整整齐齐抄着字,没有字的地方,皆被刻刀搓去,使字自然而然地凸出来,涂了墨,覆上纸,轻轻一揭,一张雕版印刷的书稿就完成了。
一套雕版只能印一种颜色,若想要双色,则必须用二套不同的雕版,先印一遍,再印一遍,如此方能将两种颜色套印在一张纸上。
印刷双色都如此费劲,何况多色?
张羡龄将那雕板翻来覆去的瞧,又盯着月历上的画出神。半晌,才开口说话:“月历上的字,用纯黑色就行。至于画,还是得要颜色。”
“不管怎么说,彩色雕版印刷乃是大势所趋,如今就是有困难,也得把它搞出来!”
她正色道:“经厂上上下下,工匠有千人之多。这么多人,我不信没有一个能想得出办法的。不管是谁,只要是解决了彩色雕版印刷的难题,坤宁宫有重赏。”
皇后娘娘发了话,一锤定音。
掌事内侍回去就召集经厂工匠,共同商议如何实现彩色雕版印刷。
怀恩也慢腾腾来到乾清宫,向万岁爷汇报此事。
朱祐樘听完,道:“她是这样的性子。”言语中,带着一丝得意。
从前为宫人建茶水间,为皇子公主修游乐场,其实有一些风言风语。
有一回连朱祐樘都忍不住问她:“你可知,有些人议论你?”
笑笑正在吃甜品,闻言,将银汤匙在糖水里搅来搅去。她抬眸看向他,一双眼眸亮如星辰:“小爷会因此讨厌我吗?”
朱祐樘摇了摇头。
笑笑松了一口气:“那就行了。”然后,她给他讲了一个父子骑驴的故事,讲完了之后告诉他:“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那时他心里就想,笑笑真是一个奇女子。她令他想起小时候曾经见过的,生在磐石下的蒲草,不声不响,却凭借一股韧劲从石头缝里钻出来,有一种压都压不住的生机勃勃。
更难能可贵的是,笑笑做这些事,不为利己,也不为扬名。她只是认为这些事是对的,并且她有能力做到,所以要去做。
朱祐樘很欣赏这样的人,更何况笑笑很有分寸,并不鲁莽,只在宫规允许的范围内行事。
他乐见其成,心甘情愿为她保驾护航。
有时他甚至会想,倘若娘亲也是笑笑这般的性子,该有多好。那她一定不会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朱祐樘望向怀恩,问:“你觉得她如何?”
怀恩微笑起来。
万岁爷很久没有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了,上一回,还是他刚习字的时候,小小的一个人,拿着最得意的一张大字,问怀恩他写得好不好。
“皇后娘娘有林下之风。”怀恩赞道。
回到直房,怀恩邀请老友覃吉一起吃茶。
晚霞透过窗,投在青石砖上,显出一种混杂的颜色,很美。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咕噜咕噜响。
怀恩煮了一壶浓浓的藤茶,沏了两盏茶,一盏递给覃吉。覃吉吃了一口茶,眉毛胡子顿时皱作一团:“老哥哥是不是味觉都不大灵敏了?这未免太苦了些。”
怀恩一愣,方才皇后娘娘吃茶的时候,却没说半句话。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确实老了。如今有幸回京,瞧见万岁爷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这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
覃吉听他这话大有不详的预兆,放下茶盏劝道:“如今万岁爷登基,你老儿只等着享清福便是,就算有个身体不舒坦,也可好好调理。”
怀恩只笑了一笑,一语不发,埋头吃茶。
第24章
这两日闲来无事的时候,张羡龄就待在蒹葭堂里,想着彩色印刷的事。
暖帘一掀,梅香脚步轻轻地进来,手里端着膳房新做的点心,还有一盏热奶茶。
“膳房的田公公新学会了南京的点心,叫饾饤,娘娘试一试?”
张羡龄放下画历,伸一个懒腰,去看那什么“豆丁”。
釉质细腻的白瓷盘,盛放着许多小点心,淡黄绿豆糕、殷红山楂糕、雪白米糕……模样、口味、颜色都不同,却一齐组成一盘五色的花样,很漂亮。
她拣了一块绿豆糕拿起来,正要咬,忽然一停,复又把绿豆糕放回去,恢复原状。
梅香心里一紧,忙问:“这点心是有什么差错?”
“你帮了我大忙了!”张羡龄一下子站起来,“对,我怎么没想到呢!”
想要做到雕版彩印,完全可以仿照眼前这盘点心的做法,按照颜色区分,刻出不同的雕版,而后拼在一起,不就成了吗?
她笑着吩咐梅香:“你再叫田师傅做一盘‘豆丁’,给司礼监经场掌司送去,就说照着这个点心做雕版。”
一盘一模一样的饾饤送到司礼监经场,经场掌司看了,一时摸不着头脑。倒是一个老匠人见了,兴奋地大喊:“是了,可以参照饾饤做彩印雕版啊!”
他这一嗓子,将周围苦苦思索彩印的匠人全引了过来,一个个恍然大悟。立刻干起活来,画匠分颜色勾勒图案,刊字匠对着图依葫芦画瓢刻版,黑墨匠忙着配颜料……分工严密、密切配合,整个司礼监经厂一千多号工匠,灯火通明的赶工,终于赶在皇后册封礼前,将五色月历印刷了出来。
因为这种彩色雕版印刷是受饾饤的启发,工匠们就给其了一个名字,叫饾版印刷。
第一套饾版印刷的五色月历送到坤宁宫,张羡龄从一月翻到十二月,又从十二月翻回到一月,看了足足有五六遍。
她笑着同经场掌司说:“做得很好。”
“不过我倒有个疑问,印刷文字的时候,你们还是用雕版印刷多吗?我听闻还有活字印刷,不是更方便一些吗?”
经场掌司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活字印刷好虽好,但也有问题。现在经场用的,多是木活字,印了几十上百次,那个字模就因吸多了水墨,模糊不清了。印出来的字,要么少一撇,要么少一捺,看着闹心。再说经场印刷的东西,多是佛经道经或者四书五经之类的,用雕版还省事些,何必用活字?”
他又补充道:“当然,也有用活字的,比如朝廷的邸报。”
“邸报是何物?”
“就是朝廷传达政令的文书,上头印刷着万岁爷谕旨,以及某某官儿升迁贬谪的消息之类的。”
张羡龄本来还奇怪呢,从选秀时算起,她在宫里也待了一年了,怎么素日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邸报?既然是与朝政有关,那便说得通了。她背下来的第一条宫规就是严谨后妃干预朝政之事,一道红线既然划在那里,在没有足够的底气之前,她是绝对不会碰的。
不过前朝已有了“邸报”,那后宫是不是也可以来一个“宫报”?
张羡龄想着想着,忽然想吃宫保鸡丁了。
她咽了口唾沫,朝经场掌司道:“五色月历全印出来之后,记着在顶部留白的地方刺两个洞,用红绳穿着,以便能挂在墙上,又好看又实用。”
“行了,下去领赏吧。”
梅香领着经场掌司退下,等蒹葭堂没了外人,张羡龄吩咐秋菊道:“晚上叫膳房多添一道膳,用鸡胸脯切丁,加料酒、姜、葱、蒜还有茱萸油一起爆炒。再加花……”
不对,花生在这个时候似乎还没有传入中国。张羡龄立即改口:“再加点松子吧。要用旺火炒,炒到油光发亮,红彤彤才好。”
一旁侍立的周姑姑听了,劝说道:“明日是周老娘娘和王老娘娘的册封礼,后日是娘娘的册封礼,这几天合该吃斋的,娘娘要不忍一忍,等过了这几日再吃宫保鸡丁?”
“周姑姑。”张羡龄眼巴巴地望着她:“万岁爷说了我可以偷偷地吃,再说,就这一道肉菜,其他的都是素菜。”
周姑姑拿她没办法,只好默认。
秋菊见状,连忙走到暖帘外头去点菜。平日里娘娘吃肉,他们就能跟着喝口汤。每回膳房的田公公制作新菜,前面几次不够完美的菜肴,就全添在当日的茶水间供餐里,坤宁宫的宫女内侍得靠抢才能吃到。
不过这一回娘娘既然说是“悄悄地吃”,那自然不能大张旗鼓,今晚的茶水间供餐应该还是全斋菜。
到了膳房,田公公正坐在椅上歇息,旁边小徒弟帮忙捏着腿。见了秋菊,他立刻坐起来问好。
秋菊一五一十同他说了娘娘的吩咐,特意叮嘱了要“悄悄的”。田公公记下了,心想晚上茶水间的供餐得添一道辣豆腐,然后笑着让徒弟拿出一个剔红茶花纹食盒:“如今十月,天凉,甜食房那里便做了许多奶味点心,方才特意送过来的。”
秋菊道:“知道了。”转身让跟着的小宫女拿食盒。
她走出膳房,正撞上放了赏钱回来的梅香。
两人同为坤宁宫的大宫女,关系一向不错。虽说梅香隐隐约约占了上风,但秋菊是个憨厚的,从不计较,平日里在茶水间瞧见什么好吃的,总要给梅香留一份。
梅香一见秋菊从膳房走过来,心知一定是娘娘又点了新膳。她与秋菊并肩走着,悄悄问:“又点了什么吃得?”
“宫保鸡丁,很辣呢。”秋菊也悄悄地回答。
“你既然出来了,谁在殿里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