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河灿烂
必须看,沈琼莲告诉自己。中宫娘娘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倘若宫人试当真出了算术题,她却连看都没看,那必定追悔莫及。
潜心研究了好几个月,算术于她而言,已经不是问题。中宫娘娘推广的阿拉伯数字,更是令她学算术的进程如虎添翼,演算起来当真要比大写数字、小写数字要更简练些。
温了半个时辰的书,炉子上的粥也熬好了。
用过早膳,穿戴好,她推开门,清晨,仍有些凉意,墙角边的金银花叶上犹带晨露。
已经有不少女官打开门了,左邻右舍打个招呼,聊得都是宫人试的事。
“沈女官一定准备的很好吧?”一个女官笑着说。
“还成。”沈琼莲笑了笑,“不过还是有点慌,不知道宫人试会考什么。”
一边闲聊,众人一面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等到远远可见游艺斋,大家就都不说话了。
游艺斋边上设了一个考棚,宫正司的几个女官守在此处,一脸严肃的搜查有无夹带,端详准考证。
提前两天,参加宫人试的人便都领了准考证,小小的一片卡纸,有点像牙牌的意思,写着姓名身份,样貌特点,还有一串数字,说是考生编号,要写在试卷上的。
一切规章隐隐向科举看齐,甚至更奇特,倒比多年前沈琼莲考女秀才时,要严格不少。
当然,想必正儿八经一连考八九天的科考,宫人试考试的时间短,只有上午的两个时辰,她们是不必带锅儿、铲儿、米面油之类的,也不必在考场做饭吃。
搜检完毕,往里走还有一张桌儿,高高的堆着几层竹蒸笼,揭开来,是热气腾腾的馒头,围着白围裙的内侍吆喝着:“没用早膳的女官女史,可以来这拿两个馒头吃。”
沈琼莲是吃过早膳的,自然不用,但她却觉得挺稀奇,没想到中宫娘娘还考虑到了没用早膳的考生。事情不大,却令人感觉喝了一杯温水。
进场的时候,亦有内侍指引:“准考证上天字号的往这边,地字号的往那头。”
这分区的方式,还是沿用了科举里头,依照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排序法,只是没用那么多字。
沈琼莲是宙字号的,按着指引进场,寻见自己的考桌,安稳坐好,闭目养神。
等了一会儿,三声陶瓷哨响彻天际,她睁开眼,知道这是预备哨的意思。
等到完整的一套试卷分发完毕,沈琼莲听见不少女官都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很是惊讶。
沈琼莲将最上面一卷策论的题挪开,便瞧见了出题方式五花八门的行测卷。
当看见算术题时,她甚至有一点激动,果然,她日夜学算术是没错的。
嘴角噙着微笑,沈琼莲提起笔,开始埋头作答。
***
坤宁宫明间四扇门大开,张羡龄于宝座之上端坐,监考。
看别人考试,一开始会是一种乐趣,尤其是这份卷子大部分是她出的。
她有点想下台巡视一番,又担心自己会干扰到考生,最后还是觉得坐着看热闹。
许多考生翻到行测那一部分时,都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活像自小到大吃甜豆腐脑的人,头一次见着咸豆腐脑的表情。
许多卷子被翻来翻去,纸页哗啦啦响,但考场实在太大了,因此这声响十分轻微。震惊之后,绝大部分人选择先写策论。
张羡龄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无聊了,坐着发呆,顺便想一想中午吃什么。
昨日坤宁宫膳房禀告,说是江南的官儿新进贡了河豚,问要不要吃。
河豚这东西,张羡龄之前从没吃过。她对于河豚的了解,除了那首著名的诗“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之外,就只有河豚没处理好,吃了会中毒。
她有些意动,问膳房的人:“听说若是料理不到位,河豚会有毒。”
“请娘娘放心,做河豚的师傅都是很有经验的,从来都是料理的干干净净的,没出过差错。何况,还有司膳女官先试菜呢。”
“那,河豚烹调之后鲜味如何。”
“味道极好,美而肥。”
听了这话,张羡龄肚里的馋虫给勾出来了,便叫他们将河豚好好料理一番,午时进膳。
时间掐的刚刚好,宫人试在悠长的陶哨中结束,春日河豚汤也料理好了。
河豚肉与蒌蒿一锅熬煮,散了几瓣玉兰片,汤色如牛乳,飘着翠绿葱花,盛在青花边白地绿彩云龙纹大盘里,格外好看。
张羡龄左右开弓,一手拿箸儿夹河豚肉,一手拿勺儿舀汤喝。料理过后的河豚肉鲜滑爽口,咬起来很好玩,微微有些弹牙。她尤其喜欢汤底,河豚肉的鲜香之中融入丝丝春日蒌蒿的清逸,鲜到掉牙。
吃罢春日河豚汤,张羡龄起身至坤宁宫西暖阁。
宫人试的试卷已经整理、清点、封卷完毕。
连着三日,考务组都忙得团团转,依照张羡龄给的判分标准,一项一项的细看,满分为一百分,两个人共同给分,再取平均数。若是判分相差巨大的,则交由许尚宫再改。
等到前十名的卷子改出来,许尚宫便请张羡龄来看策论卷,择定谁为第一,谁为第二。
呈送至张羡龄案上的,都是九十分以上的策论文章。
她一篇一篇翻看着,看罢一篇文章后,忍不住叫了声“好”。
旁的《守宫论》,多是围绕如何管理宫闱而行文的。
这一篇《守宫论》则与众不同,开篇极为大胆,是这样写的:“甚矣!秦之无道也,宫岂必守哉!”
第50章
张羡龄被这篇《守宫论》的立意给惊艳到了。
这可是明朝啊, 一个土生土长的女子,就能有“君王有道则守,君王无道则不必守”思想, 就像她独自在夜里色荒漠里跋涉,忽然逢着一棵开花的树, 再定眼一看,原来有许许多多花树隐在夜色之中, 这是何等的珍贵。
她将文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提起红笔, 在试卷左上角空白处标了一个显目的“第一名”。
晚上, 朱祐樘回来,等他换了衣裳, 坐在塌上歇息, 张羡龄便立刻拿着自己发现的这一篇宝藏文章给他看, 献宝一样。
“不试不知道, 女官之中真是人才辈出啊。”她感慨道。
朱祐樘倒有些意外,宫人试的结果这么快便出来了么?他以为还要等几天。
她办起正事来, 倒很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样子。
他将那篇文章接过, 也有几分好奇, 能得笑笑如此称赞的文章, 不知写得怎样?他从前接触的女官不多, 唯有两个尚仪局的女官立在御驾后头, 手中时时刻刻拿着纸笔,默然记录, 偶尔也往后宫传达旨意。她们在后头无声无息的站着,很不显眼,除了“遵旨”之外, 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是以朱祐樘当真没想过,这些女官的才学如何?是否有什么抱负?左右记事传旨这件事,也不考察这个。
他翻开试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手工工整整的馆阁体。
光就这一笔字,就已是不凡,纵使放在殿试一甲的文章里,也绝不逊色。
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内容,立意让人耳目一新,旁征博引、古今典故信手拈来,行云流水一般。
他不经感叹道:“不错,这是何人的文章?”
“还没拆封呢,暂且不知姓名。”张羡龄道。
她原本也想拆开试卷的姓名封条,看一看是何等人物写出的文章,正要动手,又想起还没到名次全定的时候,若是此时看了这一套卷子的姓名,也许会有些影响。
还是要等朱祐樘确认这一篇是第一名,事情稳妥后,她才好拆去封条。
“樘哥哥觉得如何?这篇可否为第一?”
“其他名列前茅的文章可在?我看一看。”
为显公正,朱祐樘将初选出来的前三甲文章都看了一遍,越看越感慨,原来这宫中女子亦不乏胸中有丘壑者。其他的《守宫论》于立意之上虽无第一篇那般惊艳,但也都言之有物、各有千秋。有这些人帮着笑笑管理宫闱,他也就放心了。
朱祐樘将最后一篇文章看完,斩钉截铁道:“第一篇确实当为第一。”
名次既定,就到了激动人心的唱名时刻。
第二天,考务组女官早早的到了坤宁宫,俱穿着女官冠服。参与宫人试的宫人们也列队站在月台之下,皆屏息以待。
为讨个好彩头,张羡龄特地命宫人从库房里将过年时用的那一款宝案寻出来,用来放置考卷。坤宁宫月台上摆着一张剔红大吉宝案,案面上绘着许许多多红色小人,都欢天喜地的庆祝着,看着就喜庆。
考卷依名次一一摆好,边上搁着一把银鞘小刀,唱一个名儿,许尚宫就用银鞘小刀拆封一份卷,念出姓名。
司赞女官看着许尚宫新拆封的试卷,高声唱道:“一甲第一名--沈琼莲,擢升女学士。”
人群略微有些骚动,知道沈琼莲是谁的,都用目光去寻她的影儿,不知道沈琼莲是何人的,则小声问着相近的宫人,问这沈琼莲是何许人物。
这可是弘治元年第一场宫人试的头名呢!只要没出大错,一定前途无量。
被众人注视着,沈琼莲微笑着立在原地,并未失态。
沈琼莲原以为听见唱名之时,她会激动万分,可当自己名字果真念出,她却没有想象之中的激动。
直到唱名结束,许尚宫告诉沈琼莲,中宫娘娘预备让她接任尚宫之位时,沈琼莲的微笑方才维持不住了。
她深呼吸了两次,方才开口说话:“这……未免有些出乎意料。”
若不是知道许尚宫生性严肃,从不和人开玩笑,沈琼莲几乎以为她是在逗自己玩了。按照常例,她如今是正六品司籍,即便擢升女学士,那至多提一个尚仪,怎么会直接接任尚宫之位?
虽说尚仪与尚宫都是正五品女官,可其中的区别,却大了去了。尚宫之责,不仅仅是管辖尚宫局,而是统领六局一司,导引中宫。后宫一切文书、用度,皆需通过尚宫之手办理。就是宫里的娘娘侍长们,只要是后妃以下,见了尚宫,也是客客气气的,轻易不敢得罪。
许尚宫静静望着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怎么?你觉得你担当不起?”
“那倒不是。”沈琼莲渐渐平静下来,“微臣自信,能担当的起尚宫之位。”
“这就好。”
若是沈琼莲一副畏畏缩缩、难当大任的样子,就算中宫娘娘有意愿,许尚宫也会据理力争,另换他人。引导中宫,总行六尚之事的尚宫,一定得有个尚宫的样子。
许尚宫拍一拍她的肩膀:“当尚宫的,自己得有足够的底气,走出去,别人才能服你。即使在中宫娘娘面前,也绝不能奴颜婢膝,恭敬要有,但也要不卑不亢。”
沈琼莲的目光很坚定:“微臣谨记大人教导。”
新科女学士出炉之后,六尚女官的位置也随之调整,沈琼莲果真成了新一任的尚宫。虽然算得上是越级提拔,但众人也少有不服气的,即使有,也不敢当面说出来。因为中宫娘娘命人将沈琼莲的答卷与文章贴在布告栏处,过往宫人皆可以看见,眼见为实,沈琼莲的才学确实令人服气。
沈琼莲当选尚宫之后,论理要率领新的六尚掌印女官往坤宁宫拜见,可她还未进坤宁宫,乾清宫却先来了人通传,说万岁爷要见她。
去乾清宫见驾,于沈琼莲来说还是头一回。
如果以春夏秋冬四季来比喻,走进坤宁宫,像走进了初夏,黄花梨木全套家具,湘妃竹帘,绿窗油璧,清雅之余带了些灵动。乾清宫给人的感觉则更像是深秋,暖阁九间、上下两层,极阔朗,极肃穆。
沈琼莲跟着近侍往前走,宫鞋踩在金砖上,动作很轻,却仍有回响声,因为着实太安静了,里里外外伺候的内侍宫人虽多,但连一声咳嗽都不曾闻。在这样的氛围里,沈琼莲不自觉的屏气凝神,不敢擅动。
她在外间等候,原先领她进来的内侍则先进去,禀告一番。
少倾,出来一个穿红直裰的近侍,腰带上挂了几张牌子,沈琼莲认得他,是新近升至乾清宫掌事牌子的李广。
李广扫了她一眼,轻声道:“进来吧。”
进到内殿,行礼请安之后,沈琼莲垂着手,站着听吩咐。
朱祐樘搁下御笔,道:“中宫娘娘拿着你的文章给朕看过,写得不错。若没有她,你也不可能直接继任尚宫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