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苑舒兰
崔怀的这话并没有什么特别,哪怕是知道内情的或许也不会听出什么来,只是此时此刻在这里,殷承祉却无法不多想,更无法忽略对方眼中的沉重。
“没错,我知道了。”崔怀说道。
殷承祉只觉被一道闷雷劈中了般,脑子轰隆隆作响,他从未想过要逃避责任,更从未觉得这个秘密能够瞒一辈子,毕竟知道的人很多,而这些人当中便有一个恨不得将这个秘密公诸于世的刘群山!只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尤其是要直接面对崔怀……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了,或许面对其他人他还能撑得住,还能愧疚地承认错误,还能……而如今呢?他脑子空拍一片,什么都想不到了。
道歉?
悔恨?
还是……
不,什么都没有。
他什么都做不了。
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殿下无需如此。”崔怀看着他,“我既在知情之时缄默不语,往后便也一样会闭口不提。”
殷承祉觉得自己到底还是有些长进的,没过多久便让脑子清醒了,握了握拳头,青白着脸说道:“我不会推卸责任!”
“殿下自然没有。”崔怀笑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磨砺以至于做到现在说出这样的话能如此平静,甚至还能笑,“从殿下奉旨坐镇锦东以来,殿下便从未推卸过责任,闾州能够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恢复生机,锦东能有如今的局面,全都是殿下一力促成,张将军说的没错,若无殿下,锦东便不会有今日,哪怕是刘将军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你……”殷承祉不知他的意思。
崔怀掀起了身前长袍,双膝跪在了他的对面,与他算是平起平坐了,“殿下,我今日并非要追究什么。”
“对不起。”殷承祉挤出了这三个字。
崔怀看了看旁边的父亲灵位,说道:“父亲不会想听到殿下如此说的,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若真的有人对不起谁的话,怕是要论到我们崔家头上了。”
“你……”
“殿下可知崔家先祖当日为何来锦东?”崔怀打断了他的话,望着那黑压压的一大片灵位,“因为太祖皇帝的信任,更因为崔家先祖想要守护大殷东面国门的心,百年来,崔家在锦东扎根,崔家的子孙为锦东抛头颅洒热血,无论任何情况从未退却过,殿下,父亲走的时候心中定然十分愧对崔家先祖,愧对锦东百姓!若非他不信先帝,若非他没有看透朝中乃安氏妖孽掌权,如何会孤军深入?殿下便也不会只身前去营救,更不可能有机会做下那件让殿下悔恨终身的事情。”
殷承祉心湖暗潮汹涌,口中却难发一言。
“你瞧,论责任,谁能比崔家大?”崔怀笑着道,却笑得十分的悲伤,“崔家历代先祖在此,怕也要无颜面对殿下了。”
“大表兄!”殷承祉哑着声音说道,“你不必如此!我从未想过逃避责任,更从未想过要欺瞒你们一辈子!我会为我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当日在幽州城外,我便向刘群山发誓……”
“刘叔是被对崔家的情义蒙了心了。”崔怀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燕王殿下如今至于锦东便好比当初崔家一般,殿下威望一旦受损,锦东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便会一朝尽丧,甚至可能就此大乱。”
“这也便是我一直隐瞒的原因。”殷承祉接了他的话,“蛮族未除,锦东不能乱!我并非认为重要到锦东离不开的地步,但只要蛮族一日不除,我便不能冒一丝风险!尤其是现在!大表兄,蛮族一日不除,我哪怕是死也不能安息!”
“殿下……”
“只要蛮族覆灭,我必定会亲自向陛下请罪!”殷承祉正色道,“该我承担的责任,我绝不推脱!”
“如若这般,殿下便必死无疑。”崔怀说道。
殷承祉并不畏惧,“若陛下如此定罪,我理应领受!比起被残忍屠戮的闾州百姓,我不过是鸩酒一杯罢了,走的体面多了。”
“可这并不是父亲所希望的。”崔怀摇头叹息,“殿下可知,父亲心里对朝廷其实亦是有不满的,或许他知道了先帝身不由己之后会有所减轻,但若是给他机会让他能够扶持一个人坐上皇位的话,我想他会这么做的。”
殷承祉脸色一变。
“我说这话,还是在历代先祖灵前说,很是不孝吧?”崔怀笑道。
殷承祉没有回答。
“可这便是父亲心中所想。”崔怀继续说道,“殿下不必怀疑,虽说我并未追随在父亲身边,但父子父子,慢慢琢磨,总能琢磨出些东西来的。”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那些年,父亲待殿下的好,不仅仅只是甥舅之情,更非全然因为愧疚之意,更多的还是希望有朝一日,锦东出去的殿下能够成为那个执掌天下之人,也唯有如此,锦东方才能彻底安宁,而崔家……殿下,崔家的忠诚日月可鉴,可崔家的人亦是人,会痛,会伤,会累,亦会生出大逆不道的想法。”
殷承祉定睛地看着他,问道:“你想说什么?”
“蛮族大巫一事,新帝已然盖棺定论。”崔怀正色道,“先父的冤屈已洗清,罪人也伏诛,燕王殿下便无需旧事重提,掀起不该有的风浪了。”
殷承祉握紧拳头,“你便真的不恨……”
“恨。”崔怀答道,“只是,人生在世不能只有恨,身为崔家的继承人,更不能让恨左右!比起恨,比起报复,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殷承祉明白他的意思,也相信他的大度,只是……当年的事情是他心里的一个死结,从未解开过或许永远也无法解开,“你知道吗?我曾经害怕过的,我害怕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越过越好,这世上值得我留恋的越来越多,我会怯弱,我会真的不愿意去承担,我会真的如你所说的不再旧事重提,让一切都盖棺定论,尤其是在新帝为崔家正名之后,我曾想过就这么过去吧,甚至于在面对你们,面对闾州幸存的百姓的时候,心里的那份负罪感也几乎找不着了。”
崔怀说道:“殿下无罪。”
“是吗?”殷承祉嗤笑,“我知道你为何如此选择,因为这事最好的选择,死了的人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在已经得到了该有的荣誉,再已经洗清了污名之后,何必再推人去死?我若是没了,锦东、崔家,未必就能好,或许会比当日更加的艰难!燕王离开了锦东,下一个来的会是谁?不管是谁,新帝是不会让崔家在锦东一家独大的,先帝便不是身不由己,怕也会防着崔家。而不管是谁来,都不会像我这般背负着对锦东对崔家的罪孽,不论走到哪一步,都不会对崔家赶尽杀绝,甚至,动都不敢动崔家。”
他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燕王与崔家一条心,燕王对崔家有愧疚,假以时日,锦东铁板一块便是皇帝也撼动不得,到那时候,锦东的目标就只有灭了蛮族吗?灭了蛮族之后呢?裂土成王、割据一方?还是以此为据点,征伐天下?”
崔怀神色平和,一动不动。
殷承祉也笑了,笑的极为的苦涩,“大表兄,你便这般恨殷家皇族吗?”
第144章 家
崔怀依然神色不动,“殿下此话怎讲?”
“你句句都在为我考虑,只是若我真的按照你所说的做,便是一步步地走向与朝廷与新帝对立之地。”殷承祉收起了笑容,极为的严肃,“你想要什么?想要锦东彻底地脱离朝廷?想要看到殷氏皇族再一次手足相残?崔怀,你怎知我一定便能胜?即便真如你所想的我胜了,那也将是尸骸遍地的胜!”
崔怀失笑,“殿下想多了。”
“你明知新帝忌惮于我……”
“那殿下有选择吗?”崔怀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新帝忌惮殿下,殿下便什么都不做了?所有的抱负,所有的雄心壮志……”
“我想你误会了。”殷承祉没让他说下去,“我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由始自终,我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赎罪。”
崔怀盯着他。
殷承祉继续说道:“灭杀蛮族,这是我唯一的抱负,而这也是新帝所希望看到的,也是他为何仍旧让我手握锦东大军的原因,不管他对我如何猜忌,至少在灭杀蛮族之前,他不会有所动作。”
“那锦东的百姓呢?殿下便不管了?!”崔怀声音厉了些。
殷承祉笑道:“灭了蛮族,消除了困扰锦东的百年噩梦,锦东的百姓自然便能有好日子过!锦东虽远在大殷东境,但物产向来丰富,之所以一直兴旺不起,便是因蛮族骚扰之故,只要蛮族一灭,锦东来日的繁华不会比南边任何一个州郡差!再者,让锦东富足,这是行政事务,非军事,而陛下将这重担给了崔家。”
“你明知……”
“大表兄。”殷承祉还是没让他说下去,“陛下不是昏君,他即便多疑,即便容不下我这个嫡亲兄弟,但他心里清楚如何才能坐稳皇位!扶植崔家固然有挟制我之因,但也有想借助崔家在锦东的威望将锦东治理的更好!更何况,锦东三州盘踞东边,朝廷绝不可能放弃,也绝不可能让其沦为某个人的私有物,不管坐上皇位上的是明君还是昏君!”他顿了顿,盯着崔怀一字一字地说道:“崔大人,大殷的江山还没分崩离析的地步!哪怕到了,也绝不会从我手上开始!”
崔怀绷紧了脸,没有反驳。
殷承祉站起身来,朝着崔家的历代先祖牌位鞠了一躬,“我想这也不是崔家先祖希望看到的。”转向崔怀,语重心长:“崔大人好自为之。”说完,起步离开。
崔怀没有阻止,僵直着身子站在空旷的祠堂中,满堂长明灯安静地燃烧着,檀香的气息萦绕,安静、安宁,“他会的。”他看着崔温的灵位,缓缓说道:“父亲,他会的。”虽然说的轻缓,但却是坚定,“等他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最后一无所有了,便不会再这般天真了,所以父亲,您放心,他一定会的!”
一定的。
除夕的闾州城很热闹,临近子时,城里各家各户便开始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驱散着旧年的晦气,迎接新年的吉祥。
万家灯火,团团圆圆。
即便风雪亦挡不住这份喜庆和热闹。
只是这份热闹却与他无关。
“殿下,雪太大了,不如……”
“你们先回去吧。”殷承祉却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一个人走走。”
“这怎么能……”
“若是在闾州城内我都没有自保的能力,那谈什么灭杀蛮族?”殷承祉沉下了声音,“走吧!”
燕王殿下很少严词厉色,但一旦如此便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严朗作为第一批脱离编号获得试用自己名字的人,如今位居燕王殿下亲卫团统领,自然不能让主子出一点差错,但自家的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是知道的,这时候硬是劝未必能起到效果,况且这些日子以来主子心情明显不好,更不能硬来,便只能让其他人先回去,而他远远跟在后边。
殷承祉也没到处乱走,在一处人家对面的街道边坐下了,而不远处便是热热闹闹放烟火的一家人。
这样的情形,今晚的闾州城应该很多很多。
严朗悄然上前,将一个包裹递了过去。
殷承祉不必抬头去看也知道是谁了,也并不意外,更没生气,伸手借过了他手里的东西,“什么?”
寒风中飘来了一股香气。
“烧鸡。”严朗说道。
殷承祉笑了笑,“大过年的你哪里弄来的?还热着呢。”
“殿下今晚没吃什么吧。”严朗也一屁股坐在身边,然后不知道又从哪里弄来了一堆烟火,“今年来闾州的商贩多了不少,这以前挺稀罕的东西,现在满大街都是了。”
“你是在提醒我小心吗?”殷承祉一边剥开包裹烧鸡的油脂一边说道。
严朗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支,璀璨的烟火在面前绽放了起来,“属下是想说,这些都是殿下带来的。”
殷承祉一愣。
“若无殿下,闾州便如今日。”严朗又点燃了一支,“殿下知道属下是如何参的军吗?”锦东地地道道的汉子长得人高马大,但却谈不上俊朗,相貌很是平凡,“我祖上是靠打猎为生的,靠着太白山讨生活,后来蛮人来了,进山打猎最害怕碰上的不是猛兽,而是蛮人,我祖父说,那时候的蛮人还没有大股入侵,但却更加的猖狂毫无顾忌,他们敢越过太白山,而只要碰上他们,没人有能活着回来的,我的太太祖父就是这么没的,太祖父便不敢再进山了,靠着一辈子积下来的银子置了一亩薄田,平日里再帮人做做工,勉强维持生活,可后来,蛮人来了,太祖父的家业也全完了,甚至差一点丢了性命,好在,崔家也来了,崔将军将蛮人赶了出去,在兴安郡在太白山架设起了防线,蛮族还是每年都来,但每一次都被打了回去,蛮人更加的凶残,百姓也更加的惶恐,可只要有崔家军在,便觉得还是安全的,我太祖父、祖父都得以寿终正寝,直至我父亲,殿下可知我父亲也是崔家军的一员?”
殷承祉有些惊讶,“你父亲是崔家军?”
“殿下很惊讶?”严朗失笑,“也是,当时冯姑娘挑人虽然没说条件,但后来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冯姑娘挑人的第一要求便是不是崔家军。”
殷承祉说道:“师父是为了让我将来能……”摆脱崔家军这话并没有说出来,“那你是如何被选中的?”
“因为我父亲只是当了一日的崔家军吧。”严朗说道,“或者连一日都不算。”
殷承祉不解。
“他在参军入伍的当日便死在了蛮族的奸细手中。”严朗声音中多了一抹恨意,“我父亲甚至不是真正上沙场的兵士,只不过是临时抽去粮草押运,就在他进入崔家军的第一日,跟随队伍押送粮草途中,被蛮族奸细截杀。”
殷承祉盯着手里的烧鸡,“所以,你也参军了。”
“是。”严朗说道,“只是可惜当时年岁还小,况且我老母亲也不让,一直蹉跎,直到后来娶妻生子了,老母亲也走了,这才能来。”
“你娶妻生子了?”殷承祉诧异地看向他。
严朗笑道,“怎么?不像吗?属下这脸虽然长得不怎么好看,但在村里也很讨姑娘喜欢的,我婆娘还是隔壁村最好看的那个!”
殷承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你儿子多大了?”
“七岁了!”严朗继续笑道,“当年蛮族入闾州,我还以为他们会活不下来的,好在老天爷保佑,当时我大舅子在幽州出了点意外,摔断了腿,大舅子那娘子怀着身孕不能走动,我婆娘就带着孩子赶过去,这一去,他们娘俩便逃过一劫,可大舅子一家……”后边的话便没说下去了。
“对不起。”殷承祉说道,心里像是堵着什么似得。
严朗摇头,“殿下说什么呢?你哪有对不起我们?是殿下救了我们才是!当年若无殿下,我们这些苟活下来的人怕也过的猪狗不如!”
殷承祉紧抿着唇,没说话。
“殿下。”严朗继续说道,“属下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有眼睛会自己看,这些年闾州之所以能够有现在这样子,全凭殿下。”顿了顿,又道:“属下不知殿下为何心中郁郁,但请殿下看看周边,看看这些孩子,就是因为有殿下在,他们才能安然地在这里放烟火,殿下你瞧那小崽子,也不过是三岁的模样,应当是大难过后出生的吧?殿下,生生不息,闾州便是有殿下在,方才能生生不息。”
“这就是大道理。”殷承祉笑了,“没有比这个更大的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