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宜妃缓步走过去,一面笑着道:“今儿的好天气倒是难得,我想出来走走,不然身上都要发霉了。这孩子就是不如他五哥和九哥省心,闹人得很。那拉贵人这一胎都说是个阿哥,胤祺和胤禟又要多一个小弟弟了。”
胤禹去岁六月病逝,如今宫中序齿九阿哥的便是胤禟了。
郭络罗常在原本是笑着的,听了她后半句话,神情却微有些复杂,宜妃只以为是自己触碰到了她的伤心事,有些懊恼,又不知怎样开口劝。
还是郭络罗常在被皎淑扯了扯袖口,回过神来,见宜妃的模样,看出她在想什么,眸中有一瞬间的无奈,口中却笑道:“又想什么呢?”
待宜妃松了口气笑着看她,二人随意说了两句话,她打量着宜妃,见宜妃有些兴奋的模样,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咱们几次三番地招揽,那拉贵人都没有点头,她若是诞下一位小阿哥,日后偏向了德妃……
“那就看她了,不过我觉着不会。”宜妃摇了摇头:“她的性子,看着软和没什么事,其实最是冷淡,若是她真倒向德妃了——我倒是好奇德妃是拿什么打动了她。”
郭络罗常在见她寻求赞同的目光看了过来,便压下心中复杂的思绪,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一阵春风吹来,郭络罗常在便催促着人搀扶宜妃回去,宜妃颇有些无奈,却还是一面嗔怪她太过小心,一面半推半就地跟着宫女回正殿礼。
待她走了,皎淑仰头看着郭络罗常在,目光清澈,问:“额娘,我是要添一位弟弟了吗?”
“是皇妹也说不定。”郭络罗常在为皎淑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淡笑着道。
皎淑有些疑惑:“可宜额娘和他们都说会是弟弟。”
郭络罗常在缓声道:“孩子没落地之前,外人说的都是不准了。”
她神情分外的柔和,笑得仍旧那么温柔,皎淑却无端觉着有些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只能点点头,“哦”了一声。
储秀宫的主位平妃赫舍里氏,入宫时年龄尚幼,如今年岁也不大,去岁封妃,才算初通人事,懵懵懂懂地,宫里的人有了孕,她便觉着新鲜。
这日小那拉贵人坐在廊下的躺椅上翻书,她见了,便命人取了薄毯给小那拉贵人盖上,又道:“春风还凉,你怎么出来了?”
“屋子里闷得很,出来散散。”小那拉贵人从容地起身,不顾她的阻拦冲她道了个万福,方笑对她道:“娘娘今日的妆容不错。”
“是吗?”平妃有些惊喜,提着裙摆转了一圈,带着些期盼地问:“皇上会喜欢吗?”
小那拉贵人轻轻点头:“会的。”
“那就好。”平妃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想要上手抚摸,却又不大敢,只能有些羡慕又有些向往地道:“嬷嬷说了,我以后也会有一个小娃娃,就像你肚子里的这个,一点一点地长大,然后呱呱落地,便可以照顾我的后半生。”
小那拉贵人目光平静,“定然会的。”
平妃先是笑着,复又艳羡道:“都说你肚子里的定然是个小阿哥,真好,以后便有个着落了。”
小那拉贵人扬眉轻笑,似是喃喃自语:“是吗?”她声音很轻,迅速消散在春风里,没叫平妃听到。
平妃便有些疑惑地看向小那拉贵人:“你方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应娘娘吉言了。”小那拉贵人笑着道。
搬去阿哥所是两个孩子一起,也是叫天穹宝殿的法师择了吉日,倒不是娜仁迷信,而是康熙和佟贵妃都比较迷信。
对二人难得默契的行为,娜仁无奈的同时又有些好笑。
留恒对此感官平常,没什么赞同也不怎么反对。
即将要搬家了,阿哥所那边的屋室是内务府再四修整过的,娜仁也检查过几次,一应布置更是由麦穗亲自安排,保证他住过去能够顺心。
在布置那边之余,这边也有不少他的东西要收拾整理。
连着好几日,留恒的偏殿里都乱哄哄的,最后东西都装箱送到阿哥所那边了,留恒殿里除了最后的衾幔被褥,竟然不剩什么了。
留恒倒是十分淡定,每日起居照旧,起床后就在娜仁这边用膳读书,晚上回去歇息,搬家这项工作对他的日常生活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皎皎有时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感慨:“瞧他小小年纪这个稳重样子,等大了以后怎么了啊!也不知娶个什么样的福晋,两个人才能过好日子。若是娶一个活泼的,怕他厌烦人家,人家也看不惯他这个沉闷样子;若是娶一个也这是这样性子的,那可真是闷罐子凑一起过日子,一天也未必能说上一句话。”
“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娜仁已经想开了,她已经不是当年因为担心留恒婚事还特意去钻研梅花易数的那个娜仁了。现在的她,对留恒能不能娶到媳妇、会娶个什么的样的媳妇这样的问题,完全抱着“姻缘天定、强求不得”的心理,不打算多担心了。
担心再多又有什么用,到时候能娶到自然能娶到,若是他自己不想娶,谁也强迫不了他,他若是对娶媳妇这件事没什么成见也不反对,堂堂宗室亲王,还能剩在王府里不成?
娜仁很有一种光棍心理。
皎皎失笑,摇摇头,不再说这个。
迁居那日是个黄道吉日,阿哥所放了两挂鞭炮,娜仁送留恒过去,又最后查看过一次,见各处都预备妥帖,才放下心。
福宽忙着将带来的东西收整好,只匆匆用茶房送的热水替娜仁与皎皎沏了茶。知道他们有得忙,娜仁与皎皎并未留多久,只简单地坐了一会,便起身打算回去了。
“娘娘!姐姐!”留恒叫住她们,见娜仁扭身看向他,抿了抿唇,还是道:“恒儿恭送娘娘,恭送姐姐。待安置下,晚间再回去向您请安。”
“好。”娜仁轻笑着,又走回去揉了揉他的头,方带着皎皎走了。
纵然她一贯以洒脱自居,回了永寿宫,对着空了的偏殿,不免也觉着心里空落落的。
看出她的不自在来,皎皎眸光微黯,面带些忧色,走到近前又敛去忧色,对着娜仁笑道:“不过是恒儿换了个地方住,每日请安还是能见到面,您有何必伤心呢?”
“我并不是伤心,只是想到这么多年,似乎我总是看着身边的人离我渐远。”娜仁随口感慨一句,也没指望皎皎能感悟到其中的什么意思,只笑着看她:“不过额娘是最想得开的,有时候觉着其实也没什么。众生有聚散,人终有生死,离离散散,这不就是人吗?”
皎皎微怔,忽然倾身,伏在她膝上,紧紧抱住她的腰,哑声道:“您这样,叫女儿怎么舍得啊。”
她的婚期已经定下,便在今秋,九月里,正是秋高气爽、大雁南飞的时节,她会伴着满城金黄的菊花,风光无限地嫁给意中人。
娜仁轻抚着她的头,目光悠远,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当年……也是别了自己的父母,时候长了就习惯了。”
只是当时离开家的时候,并没想到计划里只是几年的分别,却演变到如今,几十年不曾相见的地步。
甚至若不是她常常回忆,穿越一回记忆力又见长,只怕父母的音容在记忆力都会逐渐模糊。到了今日,前生的人她记住得已经不多了,都是对她而言,最紧要的。
这些年深宫之中,偶尔感到孤独的时候,想念他们,又会觉着委屈。
收回跑远的思绪,娜仁低头看了看皎皎,轻笑了一声:“人啊,活一生,若是不出去闯荡闯荡,岂不是白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皎皎还伏在她膝上没动,只抬起头,仰着脸望着她,一双眼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其实她这些年已经有了沉静稳重的气度,也有了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手段。但此时,她就这样伏在娜仁的膝上,小兽一双,一双眼水润润的,直叫娜仁心都化了。
“多大人了,还当自己是个孩子呢。”口中如此说着,娜仁面上的笑意却不作假,揉了揉她的头,一字一句,缓缓道:“额娘只希望你知道,无论你走多远,你总还有个家,家里有人惦记着你。”
她此时,待皎皎是如此。那当年,她离家远去的时候,她的妈妈又是怎样的你?
无论当年的老和尚还是愿景,都说她能够如愿遂意。
但愿真能遂意了吧。
不然……晚年丧女,对她的父母来说,太苦了。
况且……那边也有她惦念的人。其实本来,从山里出来的时候,她是打算直奔珠宝店买戒指的。
冷静了几年,她觉得她应该给那个人一个结果了。
可惜,都耽搁了。
娜仁眨眨有些湿热酸涩的眼,牵起唇角,想要笑一下。
但落在一直望着她的皎皎眼中,这个笑透出那样多的酸涩与无奈。
皎皎沉默了,盯着娜仁看了一会,最后默默将头埋在她怀里,仿佛轻轻蹭了蹭,十几岁的大姑娘蜷成一团紧紧贴着她,也不知是谁在向谁取暖。
对于留恒搬出去这件事,娜仁很快就习惯了。他如今和胤禛一起入了学,早上不会过来请安,但晚间还会回来与娜仁和皎皎一同用晚点。
茉莉逐渐习惯了做两人份的早膳与晚膳,最初那几日不知不觉地便备多了,怕摆到桌上叫娜仁看了伤心,小厨房的几个人都把自己撑得不轻。
也没什么习不习惯的,娜仁从前的生活就不是围绕着孩子转,如今孩子走了,她做的事情仍是照旧,该插花插花,该合香合香,该弹琴弹琴,偶尔还画几笔画,虽然作品颇为“匠气”,却也够叫她自己满足了。
倒是康熙,几次过来没见到留恒,还有些感慨,一会说时光如梭孩子长得太快,一会又联想到皎皎即将要嫁人了,想到女儿要离开自己的身边,铁骨铮铮的帝王竟还红润了眼眶。
“您可快打住吧!”娜仁无语极了,“这有什么可哭的?嫁出去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不过换了个地方住罢了。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还这样多愁善感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锦帕递给他。
康熙不大服气,道:“且等着瞧吧!看皎皎成婚的时候,阿姐你哭不哭!”
“我肯定不哭!”娜仁斩钉截铁么眉飞色舞地笃定道,然后一瞬间心里也有点发虚没底气……真能不哭?
反正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到时候就算为了面子,也得把眼泪忍回去。
娜仁一脸严肃,康熙轻哼一声,别过头去喝茶吃点心。
“太医说那拉贵人产期将近,朕想着,她也服侍了多年了,等孩子出生,封个嫔位也不为过。”康熙轻轻敲着炕桌,道。
娜仁想了想,还是道:“封嫔没什么,但有一点,孩子还没出生,不一定就是个阿哥,如今宫中的口风传得太死了,等孩子出生,万一不是个阿哥,只怕话就不好听了。”
“能有什么……”康熙手上的动作一顿,微微眯眼,陷入沉思状。
娜仁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是听进去了,心中暗道:孺子可教也。口中道:“往常也是太医能在孕晚期切出男女来,可没有传得这样肯定的。这会子都说是个阿哥了,若是生出来不是了,太医人家没说准话,最后落口舌的还是那拉贵人。”
听她如此语重心长地说,康熙回过神来,笑了笑:“能叫阿姐如此为她打算,那拉贵人有福了?”
“我不是为她打算,是见不得美人受委屈。”娜仁新手指了指暖房的方向,道:“况且人家送的礼我还收着呢,每日莳弄花时还能看到。看到了人家送的东西,也不好意思不为人说两句话。”
康熙调侃道:“那请阿姐做事可是真合算,价格也不高,不过一盆寻常花,也不是什么珍惜品种,便能叫阿姐这样为她着想。”
“不不不。”娜仁摆摆手,正色庄容地道:“光是送礼只当一时只用,想叫我如此为她着想,还是要看父母给的。”
康熙一愣,又迅速反应过来,轻笑出声,摇了摇头,感慨:“和顺姐姐有句话说不得不错,但凡阿姐你是个男儿身啊!”
“必定迷倒数不清的闺中少女。”娜仁得意地笑,康熙幽幽道:“必然会因沾花惹草不庄重被姑娘家里人敲闷棍。”
娜仁幽怨地白了他一眼,然后别过头去,不再看他,以此行为来表示自己不想再和他说话。
娜仁宫里的嘴严实是从始至终,乾清宫的嘴严不严实却是要看情况的。
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一向是梁九功的徒弟们的重要收入组成。
翊坤宫里,郭络罗常在得了消息时,正坐在炕上缝着小孩子的虎头鞋,听了宫人回报,心里咯噔一声,“嘶——”
“小主!”宫女一惊,忙用帕子替她擦拭指尖,“好在这针扎得不深,疼不疼?”
郭络罗常在只攥住那帕子,面色沉沉地好一会,道:“无妨。”
宫女又轻声问:“您看,咱们要不要……?”
“还能怎样?”郭络罗常在目光微冷,看了他一眼,“这事就此打住,左右与咱们也没什么关联,消息是德妃放出去的,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宫女低低应诺,又捧了热茶来。
郭络罗常在吃了半碗茶,心神定下来,又不由问:“皇贵妃怎么会为那拉贵人说话?素日也没见那拉贵人和永寿宫有什么往来。”
“许是……那拉贵人生得好,得了皇贵妃的喜欢?”宫女迟疑一下,道。
郭络罗贵人微微拧眉,下意识觉得不大对,但也确实没什么解释的理由了,只能道:“也罢了,那拉贵人好命,有贵人相助。左右我的目的只是叫她不会倒向德妃,而不是将她压到。如今我也算如愿,便不细究什么了。后续的预备可以撤了,没有了这个危机,咱们也不必向她卖好。”
宫女恭顺地应是,又劝她道:“小主您还是歇一歇吧,做针线又伤眼睛又耗心神,您这几日睡得也不好,眼圈底下都黑了。”
“给姐姐肚子里的孩子缝的虎头鞋,还差两针,缝完这个便不缝了。”郭络罗常在垂眸,摩挲着膝上的针线,眉目温柔。
宫女略带担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郭络罗常在只自顾低着头,对此浑然不觉。
短短一年不到的时光,她人已经消瘦不少,叫身边人跟着忧心不已。
不过她自己倒是觉着还好,又或者说是不在意了。
皎皎婚期已定,宫中嫁妆也已预备出十之八九,余下的那一二分,因康熙对女儿的舍不得,还在缓缓的预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