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安隽云受宠若惊,连连道谢,又忍不住打量那一碟点心,只见简简单单五块淡绿色的糕,做得小巧玲珑,方才不觉有什么,这会便觉得那点心喷香,鼻尖萦绕的茶香都是从那上头散发出来的。
他忙尝了一块,然后连连夸赞,又是说娜仁的手艺好,又是说皎皎采的茶好,尤其后面夸得十分用力,他并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人,打从进了永寿宫门开始就一直少说话多做事,这会夸得这样卖力,叫人忍不住想笑。
康熙面色变幻复杂,盯着他手边那碟点心,不满地轻哼一声。
偏生安隽云无知无觉的,还满是关怀地问:“皇上,您是噎着了吗?快喝口茶顺顺。”
看得出来,他是很认真地在讨好泰山大人了。
皎皎就坐在娜仁身边,看着娜仁与康熙的眉眼官司,又眼睁睁瞧着安隽云天花乱坠一同胡拍马屁,忍不住用帕子掩着轻笑,心里满是无奈,又觉着安隽云这有些笨拙的样子分外讨喜。
这会见康熙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她忙道:“隽云口舌笨拙,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汗阿玛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今儿这茶一看就是按您的口味沏的,用茶海泡茶而不用盖碗焖,再用小茶钟呈上,不会破坏茶的香气……”
她示意安隽云稍安勿躁乖乖坐着喝茶吃点心,然后开始哄汗阿玛。
娜仁垂眸瞥了眼手边的净白瓷水波纹茶钟,茶钟内水清茶碧,清淡的茶香萦绕在鼻尖,香气浸人心脾,味道比之制成糕点浓郁不少。
永寿宫内养着的那两株茶树不过是愿景不知从哪挖回来的野茶,喝着苦涩之余微微的回甘,滋味不算上好,但还合娜仁的口味,又有一份自己种植的情怀在,喝着便觉着极好。但若是用那茶与贡上的西湖龙井比,可真是侮辱龙井了。
何况这茶制成糕点的香气并不如茶汤浓郁。安隽云方才可真是闭着眼睛夸了。
留恒将一切收入眼中,默默陷入了沉思。
原本趋于稳定的四角形插进来第五个角,相处起来总是叫人哭笑不得的。
安隽云不知不觉间叫康熙吃了不少瘪,还总觉着自己是在讨好泰山大人,看着他暗暗得意的样子,皎皎简直没眼看。
但见娜仁看热闹看得两眼放光,她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常常带着安隽云入宫。
至于康熙的意见……谁在意呢?
说了半日的话,气氛尴尬的同时,娜仁也被安隽云逗得心情舒畅。
他是一副懵懵懂懂,永远不知道哪里惹了康熙生气的无辜样子;康熙脸都要绿了,又是气急,对安隽云又发不出火,看起来憋屈极了。娜仁忍不住地觉着好笑,几度低头暗笑,又对康熙幽怨中暗含期望的目光视而不见。
正说话间,有人来回慈宁宫花园里筵席齐备了,康熙率先起身,强压兴奋,沉着地道:“走吧,莫叫老祖宗等急了。”
娜仁与皎皎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眸中的笑意。
公主回宫的家宴摆在慈宁宫花园里,宴上,见安隽云对皎皎处处仔细照顾,娜仁与康熙便放下心来,太皇太后打量了两回,虽然心中对安隽云仍有些不大放心,却也不免松了口气。
好歹如今看来,皎皎过得不错。
这安隽云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若是真的,便是皎皎的福气;若是假的……太皇太后微微沉下心,淡笑着想:那他也得装上一辈子了。
旁的嫔妃尚且想不到太皇太后这样多,见皎皎婚后是肉眼可见的幸福,看着她长大的不免欣慰;膝下有女的怀揣希冀;年轻的又忍不住有些羡慕。
谁不希望嫁得一个处处体贴为自己着想的如意郎君呢?
不过入了宫,这样的期盼便可以牢牢地埋在心底,再也不要有一丝一毫的幻想了。
有的时候,想得太多,反而会害了自己。
宴上饮了众人纷纷举杯,安隽云也不免饮了两杯酒水。皎皎从一开始他举杯时遍不大放心,又不好阻拦,果然,宴散时安隽云脸颊已有些绯红,眸光还算清澈,看不出迷糊,但一看到皎皎就对着她傻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醉了。
太皇太后包容地笑着,对皎皎道:“看到你嫁得不错,皇太太便可以放心了。”
“是皎皎叫您操心了。”皎皎软声道。
太皇太后摇头轻笑,太后在旁道:“你皇太太只希望你能过得好,你过得越好,我们就越开心。也没有什么操心的,为你呀,操再多的心,你皇太太都乐意。”
她代表太皇太后发表意见,太皇太后不过轻描淡写地瞥了她一眼,没什么不满的。
在座便都看出来,太后说的是太皇太后的心里话了。
皎皎满面动容,眼角泛起泪光,太后忙道:“这好日子,可不兴落眼泪的,快把你那金豆子收一收。”
安隽云看向皎皎,认真地对她道:“皎皎不哭。”
皎皎苦笑不得,应着:“好,我不哭,你去后头站着,不许出声了。”
她又要与太皇太后别过,太皇太后笑着敦促她:“快回永寿宫去,陪你汗阿玛和你额娘说几句话。等哪日闲来,再回宫小住几日,咱们娘们好亲近亲近。”
“是。”皎皎柔声答应下,宴席散了,又回到永寿宫,三人喝茶叙话,安隽云捧着茶碗坐在旁边放空,留恒盯着他看一会,又盯着皎皎看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相处得倒也算有趣。
直到宫门落锁,皎皎才不舍地起身。
众人依依惜别,直送到永寿门外,康熙看着安隽云下意识扶住皎皎的小动作,神情柔和些许,终是缓声道:“你,不错,肚子里也有点真材实料,回头去考个科举,好给你安排个官职。科举进身,比之贸然安排又会名正言顺许多,外人说起来也好听。”
他算是肺腑之言了,倒不是不能强行安排,只是安隽云身上只有一个举人功名,若是贸然赐他一个官职,外头议论的重点只怕都是他的额附身份。
若说赐官倒也不算什么,寻常勋贵人家也有的。不过安隽云身为额附,赐官便是凭公主的荫惠,只怕安隽云听了人的话,心里存着芥蒂。
可以说,为了皎皎,康熙算是想得很深远了。
若是旁人,皇帝赐给你的,你受着就是了,哪里会为人着想这样多。
皎皎笑着应了一声,见安隽云恭顺答应的样子,又道:“女儿会敦促他多读书的,叫汗阿玛为我们晚辈操心,真是不应该。”
康熙轻哼一声,对着女儿又舍不得冷脸,神情和缓些许,轻声道:“汗阿玛只希望你能够过得好。”
“女儿明白。”皎皎点点头,又对娜仁一欠身,“女儿告退了,额娘您多保重。汗阿玛您也要保重。”
平身后,又对留恒道:“好生读书,若是在宫中腻了,便命人出宫知会一声,姐姐接你出去玩。”
留恒点点头,应着声,乖巧地与皎皎道别。
冬日天黑得晚,这会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皎皎与安隽云缓行在宫道晌,娜仁站在永寿门下,看着安隽云去抓皎皎的手,忍不住微微笑了。
转头一看,康熙也正笑着。
注意到她的目光看过去,康熙收敛笑意,一手握拳掩唇轻咳一声,一手背在身后,仰头望天:“今晚的月亮真不错。”
嗯……
娜仁也抬头看了看,只见满眼湛蓝天空,月亮在哪?她怎么没看到?
第118章
皎皎的妆奁箱笼填装得丰厚,皇城外如何不说,只宫内,至少在众人口中传了月余。预备的时候便有人说预备得太厚,等正经摆出来,浩浩荡荡地金银满箱、绫罗无数,真叫人眼红。
这日钮祜禄贵妃哄了啼哭不止的小公主睡下,自从耳房里出来,却见两个小宫女站在墙角处叽歪,这个口里说:“嘉煦公主的嫁妆备得那样丰厚,皇贵妃是生怕人不知道万岁爷疼嘉煦公主,打定心思要把这国库内帑的银钱都塞到公主的嫁妆里!”
那个又道:“也是皇贵妃无子,补贴公主的便多。但话又说回来的,皇贵妃便是再如何富裕,还要留养老傍身的钱,又能给公主多少?那嫁妆里头的银子可不大多是从公中拨的。这国家的银子,留给公主们做嫁妆的都是有限,嘉煦公主用的多了,旁的公主用的便少了。只可惜了二公主,这眼看也到了适婚之龄,姐妹出嫁挨得那样近,嫁妆拿来一比较,脸都要羞红了。再有旁的公主,在嘉煦公主那样的恩宠前,只怕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钮祜禄贵妃止住身边人喝止的动作,驻足在哪里静静地聆听着,越听着,唇角的笑意愈发冷了。
宫女透着询问的目光望向她,钮祜禄贵妃见二人说得更加荒唐,便微微一颔首,宫女迫不及待地开口斥道:“都说什么呢?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真该打发回内务府好生管教管教!”
那两个小宫女本来瞥见钮祜禄贵妃的身影还没多惊慌,反而说得愈发起劲。
这会钮祜禄贵妃的大宫女疾声厉色满面怒容地呵斥她们,她们便觉事态不对,心中惴惴,冲着钮祜禄贵妃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告饶,“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才错了,是奴才错了。”
“不管这话是谁教你们说的,但本宫不是乐意被人算计的性子。”钮祜禄贵妃看她们的目光如同看草芥一般,平静而冷淡,没有分毫的怒意,仿佛只是对着无关紧要的人,却叫那二人心里更加没底。
钮祜禄贵妃没在她们身上多留神,只摆了摆手,道:“酸话听多了耳朵也酸了,我这景阳宫门第小,也留不下这样的人。各打二十板子,打发回内务府学规矩去吧。”
她话音一落,便有几个太监应声上前,不顾那两个小宫女的哭喊求饶,将她们强拉下去,见钮祜禄贵妃微微拧眉,又捂上了那二人的嘴。
待彻底不见那两个小宫女的身影,钮祜禄贵妃徐徐环视周围,前满是肃容垂头的宫人,便眉目冷冷地道:“本宫这里,留不得乱嚼主子舌根子的人,再叫我听到这样的话,那两个便是前车之鉴。”
“嗻,奴才等谨遵贵妃娘娘教诲,不敢有违。”
她素日是不爱对底下人发脾气的,这会冷着脸,更叫人心惊胆战。
故而景阳宫上下均响声答应着,方叫钮祜禄贵妃眉目稍稍舒缓,扶着宫女的手转身入了正殿。
景阳宫与钟粹宫只隔着一条长街,这边庭院里这样大的动静,隔壁正在廊下指挥宫人扫雪的佛拉娜自然听到了,转头一看,拧着眉问:“他们今儿个怎么了?”
“许是有什么事吧。”雀枝翘首瞧了瞧,道:“景阳宫贵妃不常给宫人训话,这样大的动静,想来不是小事,要不要奴才去打探打探?”
“不必了。”佛拉娜摇摇头,“有什么要紧的,还是扫好咱们的门前雪吧。皎娴这丫头真是闲不住,又出宫找她姐姐去了,也不只道她姐姐姐夫新婚,容得她去叨扰。”
雀枝便笑道:“咱们公主从前就黏着嘉煦公主,嘉煦公主出嫁,最不适应的便是咱们公主了,如今嘉煦公主常常打发车马来接公主们出宫耍去,也是美事,咱们公主也能散散心。况哪回有空手回来的?衣裳首饰都是小处,那些宫外的胭脂膏子脂粉盒才新鲜,偶尔还有些小碗小盘的,再多几回,只怕嫁妆都要凑齐了。”
她这话说的,院子里扫雪的宫人都止不住暗笑。佛拉娜也忍俊不禁,无奈地摇摇头,叹道:“也罢了,孩子大了,再过一二年,也不知在我身边留不留得了。”
说起嫁女儿,便是佛拉娜心再宽,也不免神情郁郁,雀枝见她的模样,便也笑不出来了,只轻声宽慰道:“咱们公主正改配个性格温和、文质彬彬的书生,就留在京师里,能够时常入宫陪伴你。奴才见嘉煦公主额附那般便很好,待嘉煦公主百般体贴,要说他是个风流种子,那日宴上多出挑的宫女、舞姬都不见他多看一眼的,只全心全意看着公主。”
“能碰到这么个人,是皎皎的运道,咱们羡慕不来,只怕也没那个福气。”佛拉娜垂眸望着台阶下积攒了厚厚一层白雪,轻轻感慨:“只怕我的皎娴,连留在京中都是不成的。”
雀枝一时默然,转瞬劝道:“起风了,这寒气直往骨头里钻,咱们进屋吧。奴才叫人把暖炕升起来,好生暖和暖和。”
“不必了,在这宫里啊,习惯冷要比享受热能叫人心里舒坦。”佛拉娜微微弯起唇角,看淡洒脱的模样下掩盖着的却是讽刺与无奈,“又要下雪了——”
她长长感慨一声,吩咐:“不必扫了,回去左右也没什么人来,看这天色,不出一个时辰,准保有雪,届时又白扫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等下一场雪停了再扫。”
底下的太监们听了,不由得松了口气,纷纷应“嗻”。
关于皎娴的婚事,近日也被提上了讨论的日程。
皎皎的府中,她也为此与皎娴推心置腹地谈了一场。
彼时姊妹两个屏退左右,将妹妹们打发出去吃糕,安隽云被安排带着留恒去花园里逛。
皎娴见皎皎这样安排,便知道她是有话与自己说,甚至心中猜出了八九分,却并未先行开口,只亦步亦趋地跟在皎皎身后。
眼看着她点炉子煮茶,旁人做出来会有些粗重的动作,落在她身上却是如行云流水般的好看,皎娴不由笑着道:“到底是大姐姐,这移炭火升炉子的动作,旁人做起来难免粗重,姐姐做起来却还是这样好看,仿佛手上拿着的不是钳子,是玉簪画笔一般。”
“你这样夸我,倒叫我怀疑你是有什么想要的。”皎皎随口打趣一句,与皎娴对视,姐妹两个都笑了。
皎皎自在炕上坐定,又冲打算坐在西下的皎娴招手:“过来姐姐身边坐。”
皎娴抿抿唇,还是走过去坐下了,顾左右而言其他地道:“从前害怕出嫁了会被陪嫁的嬷嬷辖制住,毕竟都说公主府里嬷嬷的话比公主的还有力度。如今倒觉着姐姐这里不同,里外上下都是令行禁止,尤其是姐夫!”
她笑嘻嘻地搂着皎皎,头贴在皎皎肩上,声音分明轻快,却无端叫皎皎觉着心里沉甸甸的。
“你休要打趣我了。”皎皎轻抚她的鬓发,又笑了,在她耳边低声道:“想找个什么样的驸马,与姐姐说说,姐姐替你探看探看。不是姐姐自夸,这整个京师里,凡是官家的、适龄的俊秀男儿,姐姐总能替你查出来。”
皎娴道:“我不是打趣你,我是真觉着,你和姐夫这样很好。好到让人看着,不自觉地对未来的夫婿也提高了要求,可姐夫这样的人,便是打着灯笼找,普天下又能寻出几个呢?”
“你总是说这样泄气的话。”皎皎不由拧眉,看着她,似是嗔怒:“皇家的公主,要什么没有?便是找个额附,想要寻个体贴的,还不容易吗?”
皎娴笑着看她,神情平静,反问:“容易吗?就说姐姐你,若不是慧娘娘执着,汗阿玛也不舍得你,你与姐夫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成了事?只怕从此就是天涯陌路、天各一方,此生无缘,再不能见了。”
皎皎深深看她,“你若是不想,汗阿玛也不会为难你。你若是有合心意的人,留在京中也并非难事。”
“但我和你不一样啊姐姐。”皎娴鼻子微有些发酸,却笑得很灿烂的模样,“我额娘这些年宠爱渐稀,与汗阿玛虽有几分旧年情分,如今也已陌路。胤祉如今看着还小,但再长几岁,也要娶福晋、入朝堂了,我外祖家不成气候,帮不了他什么,他只有我这个姐姐了。若是我嫁到蒙古去,夫家显赫,额娘在宫里腰杆子更硬不说,胤祉日后的路也会更平顺坦荡。”
皎皎大惊,忙道:“你怎会做此想法?汗阿玛不是凉薄之人,待荣娘娘、你与胤祉都不薄啊!你怎么会这样想?”
“旧年的情分,总有消磨殆尽的一天。”皎娴侧头又靠回她的身上,声音微有些飘忽,却很平静,“宫里总有许多许多的新人,汗阿玛还会有许多许多的孩子。我想要给我额娘更多的底气,若是有一个远嫁蒙古的公主,她也算对这爱新觉罗家有所付出贡献,旁人待她便要更尊重几分。即便等到再日后,更久远的日子里,只要我在蒙古一日,就都是我额娘的颜面。”
皎皎被她说得心里发酸,眉头紧锁,不由打断道:“你先要清楚,荣娘娘位列四妃之一,手握宫权,足以表明在汗阿玛心中的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