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如今的情意,已经是当年的情被岁月消磨过的了,日后还是许许多多的年月,你说,等过了许多年,这份情意还剩下多少?人都道我额娘如今尊荣不尽、膝下儿女双全,如今算是立住了。
可宫里头,这些事是最难说的,总会有新人涌上来,我是亲眼看着宜妃与德妃后起直追,如今还与我额娘同位而尊的。说句不尊敬的,她们的出身甚至比不得我额娘是正经满洲正黄旗,不过包衣出身,却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还不是汗阿玛喜欢吗?
守着烛光、伴着夜色数星星的日子,是我陪着我额娘过来的。我只希望,我能给她更多的底气,虽然如今她也不在意这些了吧。”
皎娴自嘲一笑,“小时候盼着自己快快长大,能够为额娘遮风挡雨。可如今大了,却发现在有些事情上还是如当年一般无能为力。姐姐,我知道你要劝我什么,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只希望你永远都这样幸福,咱们姐妹里,总要有一个人从头到尾尊贵潇洒的。这些年都是你照顾我,我听你的,但这回,我真的不能听你的了。”
她端正了坐姿,微微昂起下巴,挺直腰背,一派矜傲优雅之姿,与皎皎素日的样子竟然微妙地有几分相似。
皎皎定了定神,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这都是你的心里话?”
“是,所以姐姐放心吧,没有人逼我什么,我也不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要我说,嫁去蒙古反而是好事,汗阿玛虽然待我不如待你,但比旁的妹妹们又要胜出几分,我自请抚蒙,大家都体面。”皎娴笑得一副端庄温婉模样,说出来的话却通透中透着野心。
“……也罢。”皎皎苦笑,“我是打算说服你的,如今竟然被你说服了。既然是你所求,那我便不拦你。只是希望你知道,你并不是只有抚蒙这一条路,你可以留在京中、嫁一个合心的人,荣娘娘的尊贵也并不需要你来添砖加瓦,她在汗阿玛心中有她自己的分量,无论你信或不信。”
皎娴恢复了在她跟前惯素古灵精怪的模样,挽着她的胳膊笑:“姐姐你可是被蜜罐子泡软了,普天下的女子,能嫁得如意郎君的又有几个?我便是留在京中,也不一定能找到合心随意的,不如抚蒙去碰碰运气,万一缘分就到了呢?便是没到,富贵权位有了,男人还有什么要紧的?”
对于皎娴的最后一句话,皎皎不得不承认在她看来是对的,因为她当年也是这样想的。
如是想着,皎皎自嘲一笑:她真是被安隽云这缸子蜜把心肠都泡软将化了。
但即便这样想,看着皎娴笑脸下的坚定,她想了想,还是道:“最后一句话,我告诉你,只要你想,一句话,姐姐把这满京里合适的人给你翻个底朝天,保准找出个为人清正、家世清白、门楣亦不会折辱公主之尊的人选。”
“好了姐姐,这样的人拢共才有几个?我就不和旁的姑娘们抢了。”皎娴笑眯眯地靠着她,“知道你关心我,我若嫁出去了,你可记着去看我,不然我是不依的!”
皎皎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避重就轻地道:“正经还要在京中住几年的,就想得那样远了。”
皎娴自顾自地笑着。
这一番姐妹俩的谈话最后谁也没说服谁,仍旧各自坚守着阵地。
皎娴在宫门落锁前依依不舍地与皎皎道别回宫,送走了妹妹们与留恒,皎皎自在炕上枯坐许久。
安隽云小心地问:“怎么了?”
“我只是忽然觉得,我足够幸运了,普天下,却还有许多女子,在世俗、礼数束缚,为权势、富贵左右。”皎皎微微垂眸,又抬起头,对他一笑,“容我静想想吧。
皎皎后来与娜仁随口说起过两嘴,透露得不多,不过感慨了一番皎娴想得多。娜仁多少能猜想出一些,只觉着无奈:宫里的孩子,哪有能天真无辜地长大的?
不过如今,皎娴的婚事还可以慢慢磨。
入了腊月,宫中便肉眼可见地动了起来,上上下下都在为过年做准备,比之皎皎成婚那阵子手忙脚乱的也不遑多让。
娜仁算是素日里最清闲的了,这几日也不免忙碌了起来。
正预备着年下各处的赏赐,娜仁拄着头听佟贵妃与钮祜禄贵妃细说,脸上写满了痛苦,却不得不认真倾听。
四妃又在两位贵妃之下分坐,见她这模样,贤妃暗暗向佛拉娜使了个眼神,二人对视着,纷纷笑了。
钮祜禄贵妃和佟贵妃对此也十分无奈,但这种程序是略不得的,况她们也知道娜仁烦是烦,听还是会听的,故而只当做不见,翻着册子一一细致地说与娜仁,也说与众人说。
比之皇后在时的中央集权,如今宫中更像地方自治,受制于中央的同时,各地也在相互制衡。
比如现在,没到集中汇报的时候,大家把自己做的那一份说出来之前,在自己宫里都是仔细查看过无数次,确认没有什么错处、疏漏或是模棱两可的地方才敢拿出来。
不然这一屋子的人,不定哪个就开始挑你的刺。
但这几年大家磨合下来,互相挑刺的也少了,更多的时候都能对旁人包容一些——毕竟自己也有在里头捞钱的时候。就连宜妃和德妃,在这一间偏殿里,都能够“和睦”共处,至少不会在报账的时候像在外头一样互掐。
大家都秉承着这种心态,娜仁如今在月初对上个月作总结的时候终于不会像前些年一般头疼难忍、如同受刑了。
不过虽如此说,作为一个本质只想咸鱼躺的老年人,她听着这些繁琐细碎的账目,还是会感到头疼。
正强迫自己听着,心里都快长草了,忽见冬葵从外头进来,不由扬眉:“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冬葵行了一礼,道:“万琉哈贵人发动了。”
这可是宫里的大事,或者说每一位嫔妃怀胎、生产,在宫中都是大事。
娜仁猛地站了起来,强压兴奋,“走,咱们瞧瞧去。”
寻常嫔妃生产,自然不会有皇贵妃、二贵妃、四妃皆至的牌面,但这是寻常嫔妃生产吗?不,是把娜仁从繁琐的工作中拉出来的救星生产。
娜仁不多拉几个人过去,都对不起她心里打着的工作能拖一会是一会的小算盘。
其余六人对她心里想什么心知肚明,但对视几眼,便都起了身,响应娜仁的号召。
对账对得心烦是一,万琉哈贵人这一胎,太医都说是个阿哥是其二。
同在西六宫中,又乘暖轿催促宫人加快脚步,众人从永寿宫出来,没过一刻钟,便到了咸福宫里。
万琉哈氏已经被抬到的产房里,殿内只因胤祐被乳娘搂着坐在炕上,微有些怯弱惧怕的模样,娜仁四下里瞧瞧,却没见到戴佳氏的身影,便问:“戴佳贵人呢?”
“戴佳贵人进去陪万琉哈贵人了。”乳母忙回道。
倒也算意料之中的事。
娜仁便点点头,坐下柔声哄了胤祐两句,又叫乳母:“快把七阿哥带下去,或者送永寿宫去,今儿纯亲王有些咳嗽,没去尚书房,在我那呢,晌午后睡了一觉,这会子估摸醒了,叫七阿哥与他玩。”
乳母先应了声,胤祐却有些放心不下,拉拉娜仁的袖子,软声道:“慧娘娘,儿臣想在这等万琉哈娘娘。”
“也好。”娜仁想了想,答应了,只交代他:“那你就在这好生坐着,若是困了便睡去。”又名乳母道:“好生照顾七阿哥。”
乳母诺诺应声。
万琉哈氏这一胎出乎人意料的顺遂,只痛了两个多时辰,一个小阿哥便呱呱落地。因孕期照顾得当,这孩子健康却不过分圆滚,没多叫他额娘受罪,生得很痛快。
抱着孩子出来的还是稳婆,娜仁不由再问一句:“戴佳贵人呢?”
话一出口,她自己就后悔了:人没出来,不就是还在里面呢吗?
这小小的囧事不提也罢,几人围着小阿哥看了一会,后赶来的康熙很是欣喜,命人厚赏咸福宫上下。
戴佳氏从产房里出来的时候面上透着喜气,见她这样,即便不听太医说,众人便也知道万琉哈氏的状况不错了。
没多待一会,见康熙来了,产房那边又忙着将万琉哈氏往她殿里搬,众人没多打扰,便告辞了。
这个孩子的出生并没有给宫中掀起多少波澜,如今的紫禁城,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但凡有一位健康的小阿哥出生都会掀起轩然大浪的紫禁城了。
皇子多了,倒不会不值钱,但也确实没那么多人紧紧盯着每一位有孕嫔妃的肚子了。
那日看康熙在咸福宫的样子,盘算着如今几位皇子生母的位份,钮祜禄贵妃几人都以为他会封万琉哈氏为嫔,已经做好了宫中添一位主位嫔妃的心理准备。
未成想后来的结果却并不如她们的预料。
第119章
“万琉哈氏自己拒的?”永寿宫里水雾袅袅,茶香清冽,娜仁一面斟茶与康熙,一面随口问。
康熙点点头,神情略微复杂:“不错。”
“倒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没说是什么缘故?”娜仁一扬眉,给自个也斟了一杯。
康熙收敛神情,低眉看着茶钟中清碧的茶汤,口吻平淡,但以娜仁对他的熟悉,不难感受到他内心的无奈与杂乱。
“她说……不愿意越过戴佳氏去,也不愿搬出咸福宫。是嫔还是贵人,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还说只要能够在他身边伺候,便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不求位份荣华等等。
但后头那句,他从前听了或许会信,如今却是自己听着都不怎么信,心里还乱着,便没说出来。
娜仁自己在脑中发散了一下,凭借前世多年宫斗剧经验、今生多年现场版历练,多少脑补出一些来,某一瞬间,与康熙达成了精神上的共鸣。
不过康熙不愿意在这事上多说,左右如今万琉哈氏受封号“定”,称定贵人,十二阿哥由她亲自抚养,也算是尘埃落定。
这会康熙又说起:“其勒莫格前儿个才回京,还是全程加紧赶路才能赶在年前到京,可见是真在外头耍野了。”
他是故意转移话题,甚至转移得有些生硬。
娜仁笑睨他一眼,随口道:“可不是吗,昨儿刚一处用过晚膳,才说过一会这事。我说他们夫妻俩在外头心玩野了,你还说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今儿个又转口了?”
见她满面戏谑笑意,康熙哭笑不得,将洋漆梅花小炕桌上靠近娜仁那边的那钟茶向她推了推,举手做作揖状:“阿姐,喝茶,喝茶。”
康熙的话不是假的,这夫妻俩确实是一副在外头耍野了的样子。尚红樱原本细腻白皙的皮肤都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比之从前纤瘦的模样,如今摸着手臂上都是肌肉。
娜仁昨日爱不释手地摸了许久,直到去乾清宫向康熙请安的其勒莫格赶到,生生将自己媳妇从自己姐姐身边拉开。
其勒莫格出海也带着丝绵茶叶等货物,据娜仁所知,康熙从内帑转小金库私人出资一部分投资给其勒莫格,看康熙昨日直笑到晚间的样子,回报应该不小。
或许比之国库与内务府下头每年的收益不算什么,但康熙如果不从国库或是内帑走,手头能动的银子并不多,如今出了这一份细水长流的收益,自然是好的。
除去补上内帑的那一部分,康熙还赚了些,更大的收获是其勒莫格带回来的纯净琉璃的烧制方子,他预备安排内务府开展这项生意,如今国内十分流行玻璃制品,但因依赖进口价格昂贵,只有顶层人士才能够有资格拥有。
他自己也有两件喜欢的,却不想这东西造价竟那般低廉,简直是一本万利!
这样一条生财的路子,他自然不会叫洋人占尽了。
娜仁这边若算占比自然比康熙要多,还有额外来自三哥的礼物,满满当当几大箱子,纯净剔透的宝石、圆润有光泽的珍珠,还有各色精巧的怀表、芳香馥郁的精油、花水,大到满是异域风情的地毯,小到精致的玻璃瓶里盛着的甲油。
都是些女性会喜欢的东西,其勒莫格早年四处游历时也会搜寻这些东西送给娜仁。彼时娜仁还是养在慈宁宫里的小格格,如今是后宫第一人的皇贵妃,对这些东西倒是珍视依旧。
几大箱子的好货,放在几十年前,娜仁保准是移不开眼球的,但这些年金尊玉贵地长着,这些年在日常用度上又愈发精细,这些东西对如今的她来说就是重在心意。
有时候想想,就凭她如今对生活水平的要求,等有一天真穿越回去了……她真不想沦落到去抢银行然后铁窗泪,瞬间从先进个人十佳青年变为媒体口中的“堕落者”。
所以她如今练琴练刺绣都愈发勤奋起来,书画什么的是没指望了,用清梨的话说,技巧什么的是练够了,但是太过匠气,没有神韵。
娜仁理解了一下,就是画里没有灵魂。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背着优秀范文示例和老师给作文结构大纲写考场作文的人不配有那种矜贵的东西。
没有灵气就认了吧,反正清梨也承认她技巧足够,画得“不错”了。
那些东西娜仁没藏私,大大方方地送出去不少,据她所知,皎皎那边收到的也分给姐妹们许多。
其实有些时候,把那玩意看得重于泰山,但等拥有太多了,就会发现其实那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人应该左右金钱,而不是被金钱所左右。
二十四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宫中似乎没出什么大事,那些波澜在无尽深渊浩瀚海洋中不值一提,小小的一朵浪花,很快便被重重巨浪打散。历史的尘埃终将淹没一切,或许有一日,这偌大紫禁城里曾发生过的事情也会无人记得。
当王朝的旭日斜落,黄昏之下的海面,又该是怎样的?依旧包含着旧日种种浪花波澜,却再不会泛起新的浪花,发生新的故事。
届时,紫禁城外上演的,是另一幅锦绣华章。
而当下,紫禁城中生活着的这些人,是紫禁城的一部分,但他们又不仅是紫禁城的一部分。
在这一部分中,许许多多的女人,活着一个家族、一个家庭、一个男人、或还有几个孩子,这完整的一个人中,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她自己。
娜仁对此无奈之余又十分无力,或许每一个心中都曾有过小小的逆反,对时代的逆反,也是思想上的进步。但时代大局之下,哪里容得下那样的思想?
愿景最终避世出家,清梨对家族彻底失望之后反而活得洒脱,其余的呢?……佛拉娜如今就处于在女儿和家族与自己中做抉择的艰难局势。
她仍旧与自己作着艰苦斗争咬牙不肯低头,皎娴却已先一步拥抱接受了现实。
这一对母女,都在为对方着想,却都做着对方不想叫她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