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佛拉娜被她这目光注视,犹豫一会,还是道:“你不要这样看我好不好?”
这些年的相处中都是她照顾、包容娜仁比较多,也已经养成习惯,她在娜仁面前会习惯性地拿出保护者的姿态,危险来临时,保护欲也会油然而生。
被受她照顾保护的人用这样类似于母亲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她总觉着瘆得慌,直觉娜仁下一瞬就要搞什么暗搓搓的小动作、恶作剧。
没办法,这么多年,这已经是她形成的条件发射了。
好在今天娜仁颇为正经,没打算搞什么小动作,而是镇定地为自己也添了杯茶,盯着茶碗底被滚茶冲起的舒展开形状上好的茶叶,水清茶碧,香气萦绕在鼻尖,叫她眉目微舒。
“你瞧这茶叶,是茶树叫它们长成这样的吗?阳光雨露、自然滋润,这茶叶生成好样子,入了台阁高殿,生得不好的便再次一等,人不也是如此吗?茶叶如何,从不是茶树能够独自掌控的;同理,孩子们日后便走什么样的路、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也不是咱们做父母的能决定的。”
娜仁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滚烫的茶水,笑着徐徐道:“咱们只要盼着他们好就是了,是非功过、孰对孰错,交由他们的本心来判断、百年后的后人来判定。”
佛拉娜一时默然无话,过了好一会,才轻轻道:“只是为人父母的,总不能看着孩子走弯路?”
“弯路与错路,是两种概念。”娜仁断然道:“每一个人都会走弯路,没有经历过曲折,人生都是平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难道他前生是救世主吗?我们不能避免孩子们走弯路,因为人生的每一段旅程都是他们的历练。我们只需要在他们走进错误的道路、思想进入错误的领域的时候,打断他们,拉回他们。但其实对错本就不是绝对的,对个人而言的对错,对正理而言的对错,对世道而言的对错,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若说违反律法是错,那这个世道受婆婆欺负开始反击的小媳妇们可真是可怜;若说遵从本心是对,那因为某一样东西自己没有又不想付出便去做强盗的人就对了吗?
对与错,本就是相对而言的。
娜仁不想和佛拉娜掰扯这样的哲学问题,只平静地呷了口茶,被烫得一个激灵,险些没端住高深莫测的形象。
佛拉娜对她还算了解,方才没看出她走神是她演技高超,这会却逃不过佛拉娜的眼睛,登时佛拉娜又是好笑又是无语,连声催促人舀冷水来给她漱口,又将她手上的茶碗端下来,柳眉倒竖:“多大的人了?喝口茶还不知道注意……快漱漱口,不要烫坏了。”
从少年时到如今,她对娜仁总是有一万个不放心,仿佛有一时半刻不注意,娜仁就会出点事情,或是自己主观搞出来的,或是疏忽搞出来的,真是叫人头疼不已。
她忍不住又开始碎碎念娜仁,娜仁只能睁着眼睛听着,不着痕迹地长叹一声,在心中告诉自己:认命吧。
公主出海之事有了定论,皇帝和太皇太后摆明了支持,旁人私下议论纷纷,康熙对此持放任态度。
不过皎皎在宫中积威颇深,大部分老资历的宫人不敢私下议论她的不是,倒叫豆蔻耳根子清静些,也就没报到娜仁跟前。
至于皎皎本人,她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二月,春光明媚。
娜仁送别了其勒莫格、尚红樱与皎皎和安隽云,拉着女儿的手依依不舍,却还是不得不道别。
其勒莫格在旁只笑:“还是女儿亲啊,当年送我的时候,也没见这样舍不得。哥哥心里多伤心难过啊?”
那日苏面色微沉,看了他一眼,轻咳一声:“圣驾当前,言语仔细着。”
“无妨。”康熙摆摆手,他与其勒莫格从前还有一份君臣约束,如今其勒莫格已然辞官,多年的狐朋狗友知己之交的情谊就显现出来。
他并不在意其勒莫格随意的态度,甚至感到由内而外的放松与舒服。
但此刻,他沉浸在将与女儿分割许久的悲伤之中,或许又有些微复杂的情感掺杂在其中,不解、豪情、鄙弃、骄傲……
他此时心境太过于矛盾复杂,望着皎皎好一会,只说了一句:“一路平安。”
这句一路平安,便胜过千言万语。
他未必肯定皎皎的想法、支持皎皎想做的事,但他却不会制止与打压。
只看皎皎真正能走到哪一步吧。
他当日的让步,不只是被皎皎与娜仁打动,更多的是心中真情实意地想要看皎皎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那是他的女儿啊。
康熙看着皎皎,心中如是想到。
无论皎皎做成了什么、成为了什么样的人,万民惊讶也好、万人唾弃也罢,都是他的骄傲。
他一时眉目深情温柔极了,望着脊背笔挺站在日光下的皎皎,仿佛在看着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拥有另一种可能的另一个自己。
他们都受到了太多太多的束缚,某种意义上,皎皎收到的束缚不算重,因为比之他,皎皎还可以拥有自己的选择;而在另一种意义上,皎皎受到的束缚比他还要重,因为先天而来,皎皎受到的压迫与要遵守的规矩,就比他要多且严苛。
世道如此,他曾想要叫皎皎在自己的身旁活得恣意快乐,如今看来,是皎皎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也好。
再是不舍,胸怀远大的人也会踏上注定属于她的征途,旁人无法阻拦,只能目送。
送走了皎皎,娜仁好些日子郁郁不乐,康熙见了便道:“走之前你多想得开呀?如今伤心的也是你。”
娜仁撇撇嘴,没和他斗嘴。
康熙却有些不习惯,在炕上坐定了,吃了半碗茶,凝神思考了一会政务,忽然对娜仁道:“给伊尔根觉罗家小定的礼将要备齐了,三月下聘,阿姐你不如看看能帮贤妃忙活些什么,也打发打发时间。”
“算了吧,为了娶儿媳妇奋斗,她现在一身斗志昂扬的,我也帮不了她什么。”娜仁耸耸肩,“还是不要去给她添乱了。”
康熙绞尽脑汁,还是没想出什么能叫娜仁排解忧伤的法子——其实他自己还有些伤心女儿远走,有时会莫名郁闷,不过因着政务繁忙,想起来的时候少,才能坐在这里嘲笑并担忧娜仁。
最后他决定叫娜仁将佟贵妃手上的那一部分宫务接过来,并且还振振有词地说了一大堆,道佟贵妃如今身子不大好,想叫她好生安养些时日。
娜仁死活不上钩,推说自己要闭关创作,把这件差事推给了钮祜禄贵妃与并未忙于儿女婚嫁的宜妃与德妃。
钮祜禄贵妃、宜妃、德妃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感想,娜仁并不关心。
为了照顾她的写作事业,皎皎临去前特意将书局这一块的产业留下,或者说这产业本就是为了帮助娜仁发展才创立的,只占了皎皎事业版图中的一小块,多了少了都没有什么影响。
她特意没将这书局转手,而是交托给伴云打理,也无需她多费什么心,只要定时盘盘账目、压制住底下办事的人不要起二心便是了。
伴云的陪嫁中也有铺子产业,这事对她而言不过是顺手一办。本来还执意不要佣金,皎皎坚持给她分了三成红,还是在她再三拒绝的情况下做成的让步。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虽然娜仁写作事业的最大金主爸爸皎皎离开了大清国境,但娜仁的写作事业不会碰壁。
虽然她也没红火过。
这是一个可怕的现实。
宫中接下来要到来的一件大事就是胤禔的婚事。
如今婚期还有半年左右,伊尔根觉罗氏开始闭门进行新娘的修行,胤禔有了房里人,但他瞧着对那两名都淡淡的,不过平常。
贤妃对此满意之余又有些不悦,满意于胤禔未曾沉迷于女色,不悦在伊尔根觉罗氏未曾过门便开始拿捏夫君的心。
这是没影的事,作为婆婆的复杂心理,谁说得准呢?
第126章
转眼入了夏,京中暑气逼人,每日一轮红日高挂,肆无忌惮地散发着热量,正午时分更是热得仿佛能够把人蒸熟一般。
留恒常年身体发凉,但也受不住这样的暑气。娜仁替他在尚书房告了两日假,嘱他在阿哥所好生休养。
若是往年,这个时候不是康熙带着去行宫避暑,就是娜仁带着留恒去南苑了。
但今年前朝不安稳,后宫也正忙乱着,是离不开人的时候,娜仁是脱身不得,只能略略委屈了留恒。
这日黄昏时分,娜仁看望留恒出来,手摇一柄宫扇,慢吞吞在南三所里走着,一面叮嘱送出来的福宽:“还是不要给留恒用太多冰,他肠胃弱,受了冷反而不好。回头我再叫人送一罐子消夏茶来,沏开了放凉喝下去也是一样,只实在不要沾冰。”
福宽连声应答着,喜道:“奴才正说消夏茶没有了,要向豆蔻讨些呢。”
“我这不就是给你送来了吗?”娜仁轻笑着,一众宫人均屏声垂头缓步跟随在她身后行走,唯有琼枝和冬葵时不时应两声,福宽拣着留恒日常事说,几人正随口拉着家常闲话,忽然听到第一所里尖锐的女子争吵声。
应当是两个人,在第一进里吵起来,这个骂那个嚣张跋扈不讲道理,那个骂这个南蛮子出身没教养,听得娜仁直拧眉。
“这是哪里的小宫女?阿哥所里还能容下这样的人?无端带坏了阿哥们。”娜仁沉声呵斥,福宽面上透露出几分尴尬,低声道:“这是贤妃娘娘赐给大阿哥的房里人。”
娜仁听了,眉头愈蹙愈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贤妃的眼光,给她儿子精挑细选出来的,最后就是这般货色?”
福宽苦笑,“一开始瞧着倒是老实,不过也没消停几日。其中一个仿佛和贤妃娘娘有什么亲,听打听应是不大近,但那人却处处以贤妃娘娘的侄女自居。但另一个也不是好相与,眼见大阿哥和贤妃对她都淡淡的,也看出些关窍门道,不再忍让。前头那个嚣张惯了,当她是面人一般,忽然见她开始反击了,心中便不乐意。如今这大阿哥院里日日可是热闹得很。”
这可真是,蠢人聚堆了。
前头那个蠢自然不必说,后头那个和她硬撕,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娜仁问:“大阿哥就没管她们两个?”
“大阿哥日日在书房与骑射场,早起上朝的时候还早,晚上从骑射校场回来天已经晚了,也凑不上这热闹。”福宽道。
娜仁听了,沉思半刻,命:“把大阿哥院里管教规矩的嬷嬷找出来。叫她们在阿哥所里,就是替阿哥母妃教训宫人、约束阿哥的屋里人的。怎的如今这都骂得这样难听,她还不出面,是吃干饭的吗?”
福宽听了一喜,俨然也是深受这二人之害,不忘向娜仁低声道:“这院里的教管嬷嬷本是贤妃娘娘安排过来的,是个极干脆的人,手腕也厉害,她在时这二人便不敢造次。不过前月那嬷嬷受了风寒,也老迈了,大阿哥便给了遣散的银钱,叫她去她侄儿家里养老去了。如今这个是掌仪司安排过来的,性子庸懦软和,面人一样,没脾气的。”
“教管嬷嬷没脾气当什么用?我看她才是来养老的。”娜仁撇撇嘴,吐槽道,“掌仪司也是,不知寻个处事干脆的人来办事吗?”
这话不必传,自然会被掌仪司的人听去。
娜仁也不怕他们恼,冷声呵斥了那教管嬷嬷一番,又道:“说给掌仪司的人知道,送来阿哥所的教管嬷嬷是做什么的,他们心里要有数!自然要拣那等遵守规矩性子严肃的来,才能管住那起子闹腾的!没有你们奴大欺主的余地,却也不是教你们诺诺无为来阿哥院子里养老混日子的!”
她这话已经算是很严厉了,素日她待人都是温和没脾气的,最底下的宫人也知道皇贵妃性子好,从不所以发落打骂宫里人,也不会拿身边人撒气。
今日见她动怒的样子,尤其老人,想起前些年她掌管宫务时雷厉风行的模样,心中不由惴惴。
那嬷嬷连连磕头,悻悻然地,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道:“奴才一定将那两位姑娘管好。”
“那也罢了,再叫我知道下次,宫里也不必待了,且出去养老去吧!”娜仁自觉没有多么冷面怒容的,但只语气沉沉,便足够叫这些人怕了。
又罚了这嬷嬷两个月宫份,算是小惩大诫。
在院子里掐架闹事的两位未经传召,是没有出来见皇贵妃的资格的。这会俱都躲在门后听着动静,见皇贵妃这样大的威势,都害怕极了,两人瑟缩着腿软,不知不觉紧紧抱在了一起,同时瑟瑟发抖。
等听着外头一连串“恭送皇贵妃”的声音,知道那主是去了,两人才猛地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又同时迅速推开对方,嫌弃地白了对方一眼,其中一个不忘拍拍身上衣裳,一副嫌晦气的样子。
将另一个气得青筋暴跳,正要张口骂回去,却逢这第一所里大阿哥、三阿哥、七阿哥身边的三位教管嬷嬷一道回来,见她这样子,方才受了训斥的那位沉下面容,“姑娘,消停些吧!”
她语气暗含威胁,冷冰冰的脸板着,叫那人不自觉又瑟缩了一下,很容易联想到刚入宫时大阿哥院里那位教管嬷嬷,鹌鹑似的一时垂着头,不敢出声了。
这还不算,皇贵妃在阿哥所发了火的消息迅速在宫中传遍,延禧宫里的贤妃自然也听到风声,登时怒气勃然,一拍炕桌:“这就是保清自己挑的人,连阿哥屋里的姑娘都管不住,要她何用?”
又暗自恼恨自己挑出来的那两个也不省心,定了定神,静坐半刻,便命:“赏一部《宫规》给那嬷嬷,叫她铭记宫规,守着规矩章程好生办事!再有,她办事不力,革了她四个月宫份!至于那两个不省心的……”
贤妃面色微沉,是起了打发出去的心了。
在她心中,大阿哥身边绝不能留这样搅屎棍一样的人。
所以在贤妃的意思传下去之后,宫中之人都一副了然模样。贤妃的性子是圆滑,但对大阿哥身边的人素来十分挑剔。
教管嬷嬷只是失职,警告一番,再有下次再发落不迟;挑事的在宫闱内动嘴争执惹了主子的怒,更叫贤妃与大阿哥丢了脸面,贤妃好面的人,就不可能再留那两个人了。
未成想那二人最后也没打发出宫,竟是一直对她们看起来淡淡的大阿哥出面保住她们。素日也看不出多喜欢,却在这关头对贤妃道:“儿子的女人,还要送出宫去受人欺辱,不也是打儿子的脸?”
最后那两人每人得了一整套的《女四书》,被要求在大福晋入门之前闭门抄书,抄出整三套来,要求字迹工整,用心抄写。
算是敲打吧。
贤妃为这事仿佛和大阿哥动了气,母子两个僵持着,如今还没个结果。
佛拉娜却道:“我倒觉着保清这样也好,总算是有一份情意。服侍过皇子的人,因这样规矩上的错处被打发回家了,指不定没几日便入了土了,在宫里捱着日子,好歹活着。我也劝贤妃两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在意的却不在这个上面,是为了保清的行事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