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娜仁道:“嗐,人相处重在磨合嘛。她当年总想挑衅我,我总得寻个机会剁剁她的爪子叫她消停下来。她既然消停了,向我示好,也是真心诚意的,也没把我得罪狠了,我有什么不赏她脸的理呢?况且相处久了就知道了,纳喇氏其实是个最知情识趣不过的人,相处起来还算舒心。”
这个小插曲过去得很快,娜仁托着腮哀叹道:“当世之人,多半不知如何惜花护花啊。”
清梨翻了个白眼,倚着软塌翻了页书,没搭理她。
一直老神在在静坐着的昭妃抬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娜仁,见她眨巴着眼睛满怀期盼地望着自己,沉吟半刻,问道:“何出此言?”
“我是说佟氏,你说好好的美人,不护在宫里,养着养眼解闷,等到了年纪厚赏出宫,偏生要送上龙榻,把人搅进后宫的纷纭场里。真有个风吹雨打严霜寒,这花岂不是说败就败了?”娜仁遂踩着梯子下来,人道有总比没有好,她也不嫌弃昭妃的冷淡,幽幽叹道。
她自然知道这位郭络罗氏便是历史上的宜妃,宠冠六宫几十年,家中也跟着鸡犬升天,也算是富贵荣华享尽。
可惜儿子站错了队,自己也不知道收敛,落得晚年凄凉。
无论历史上郭络罗氏结果如何,如今的她还是宫中刚刚崭露头角的新人,虽然圣眷正浓,却是无根浮萍,不得不依附佟妃这棵大树生存,好静待来日。
仍在酷暑,佟妃惯例午睡,午间的承乾宫就静悄悄的。
处处闷热,廊下小宫女倚着柱子打瞌睡,听到人进来的声响精神一振抬眼一看,见是郭络罗氏,便又松懈些许,站起来随口道:“小主,娘娘还睡着呢。”
郭络罗氏对她的行为仿佛分毫没有不满,只笑着道:“我知道,殊兰在哪里?听闻她病了,我有一样东西给她,等会再来服侍娘娘起身梳洗。”
宫女见她识趣,才笑了几分,却扬着头,趾高气昂地道:“从前住过的屋子,也不是不知道,自去吧,殊兰养病呢。”
郭络罗氏笑着谢过,带着贴身宫人循着廊子向后头去了,那小宫女见她走了,又往栏杆上一坐,轻哼一声:“跟谁搁这主子谱呢。”
正殿里闻声出来的大宫女芳儿微微拧眉,喊她:“迎春,你去后头取那块水粉尺头来。”
那宫女忙忙答应一声,小跑着向后头去了。
且说郭络罗氏一出了正殿的范围,便面色一沉。
她的贴身宫女战战兢兢地没敢吭声,郭络罗氏兀自在廊下站了好一会,才轻嗤一声,抬步进了下房。
宫女居住的地方自然没有多宽敞,二人一室,少说得是近身宫女能有的待遇,她却没入宫多久便与殊兰同住一室,可见佟妃的用心。
她一扬下巴,贴身宫女忙推开房门请她进去,郭络罗氏抬脚进了那屋子,微微拧眉,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几分嫌弃来,扬扬帕子,故意高声:“这屋子里好大的灰,又窄又挤,和永和宫可真没得比。哎呦呦,这帐子颜色旧了,打我走了就一直没换过吧?娟儿啊,前儿皇上赐的那蝉翼纱,回头送一卷来,叫殊兰妹妹换上!”
炕上躺着的那人面色微有些青白,听见她的声音,起身下床向她请安,面色不咸不淡地没什么变化,仿佛完全没听到郭络罗氏的话似的。
郭络罗氏也没气馁,继续说起身上的衣裳:“这屋子里好大的灰,可别脏了我的衣裳。这妆花缎可是皇上特意赏我的,说我穿桃红最好看,若是脏了,岂不是白瞎了皇上的一片心?……哎呦呦,瞧我,分明是来探病的,却忘了这东西了。这二两燕窝亦是皇上所赐,我想着妹妹怕没吃过,巴巴送来,妹妹吃着,也好养病。”
她一摆手,娟儿忙将补品放到桌上,殊兰咬紧后槽牙扯起嘴唇笑了笑,又是一拜,道:“多谢小主赏赐。”
“哼。”郭络罗氏道:“装什么装,输给我了,你不情愿也是有的。只是你要知道,你我生来就不同。虽然都是包衣,可我阿玛身在要职,与你那个末流小官的阿玛是天壤之别,佟妃娘娘看不上你也是正常的。”
她眼神一斜,瞄了眼屋里的椅子。
殊兰道:“还请小主坐下训话。”
“你那椅子可别脏了我的好衣裳。”郭络罗氏一扬脸,娟儿忙用帕子将椅子拭擦一遍,郭络罗氏方才落座,却还是嫌弃万分的样子。
殊兰紧紧咬着牙,笑容愈发僵硬,到底忍下了。
她本来心神俱疲,又感热伤风,正应当静养的时候,郭络罗氏来了,又不好以卑犯尊,只能强撑着招待,总算等郭络罗氏显摆够了,起身施施然地去了,她猛地一头栽倒到床上,歇了好一会。
这半年多来只端茶碰杯没做过粗活的纤纤十指紧紧抓着炕上褥子的缎面,殊兰咬紧牙关,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起,盯着对面空荡荡的床铺,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来:“郭、络、罗、氏!”
且说郭络罗氏出了这屋子,前头已是佟妃起身的时辰,她忙端起笑容赶赴过去,却被拦在门外。
端着水盆的迎春瞥了她一眼,道:“娘娘还没起呢,外头候着吧。”又道:“休要在这挡着咱们近处伺候搬运东西。”
郭络罗氏笑容微僵,还是点点头,缓步退下,在庭院当地等候着。
烈日炎炎下,郭络罗氏很快便脸颊通红,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听着正殿里的声响,虽还强笑着,手中的帕子却越攥越紧。
终于,大宫女芳儿打帘子出来,向着郭络罗氏盈盈一欠,略带歉意地道:“底下人不懂事,竟让您侯在这里,实在是不应当。娘娘起来,您进来吧,屋里头凉快。”
郭络罗氏松了口气,对她道:“多谢姐姐了。”
芳儿忙道不敢。
她进去的时候,佟妃慵懒地在镜前梳妆,冰盆冰轮的凉意迎面扑来,还有清新宜人的花果香,叫她觉着整个人舒服了不少。佟妃自妆镜前回眸看她一眼,神情平淡,还带着常有的笑意,却叫她整个人精神一振。
郭络罗氏快步上前,接过宫女手中的木梳,缓缓替佟妃梳发。
佟妃闭目享受好一会,缓缓吐出一句:“从前都是一样的人,你何必为难她呢?”
这话戳人心窝子。
郭络罗氏笑容登时僵在脸上,好一会儿才强笑着道:“是,妾身受教了。”
“也罢了,人之常情。”佟妃徐徐吐出一口长气,睁开眼瞧瞧镜子里的自己,道:“替我梳起盘辫来,要去给老祖宗请安。”
郭络罗氏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手上麻利地动作起来,毫不含糊。
当年八月里,清梨顺理成章地传出孕信,阖宫震惊。
这么多年,启祥宫圣眷不断,她却迟迟未有身孕,多少人明里暗里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也没见她反驳过,如今乍然爆出这个来,又有太医请脉,容不得人不信。
康熙大喜过望,开口又似凝噎,执着清梨的手半日没说出话来。
娜仁摇摇头,微有些无奈,对清梨道:“改日来看你,你就听太医的话,好生安胎吧。”
清梨眨眨眼对她一笑,瞥了眼康熙,怀揣着些微妙的嫌弃与感伤,轻叹了口气。
从清梨那里出来,娜仁又往宁寿宫去陪太后说了会话,留了晚膳方回,顺着御花园慢慢踱步,忽闻前头孩童嬉闹声,仔细瞧瞧,却是佛拉娜带着皎娴在这边放风筝。
她一扬眉,愣神的功夫,皎娴已注意到她,欢快雀跃地跑过来对她有模有样地一欠身,道了声:“慧娘娘万安。”然后迫不及待地扯着手中的风筝线向娜仁炫耀般地道:“慧娘娘!额娘陪皎娴放风筝!”
“额娘陪皎娴放风筝啊,我们皎娴一定开心极了,看看,都玩成花脸猫了。”娜仁取帕子给她擦了擦汗,佛拉娜微笑着缓步过来,见她精神不错,娜仁一边叫皎娴玩去,一边对佛拉娜道:“你振作起来就好,还有个皎娴呢,你总郁郁地不振奋起来,叫她怎么办呢?”
佛拉娜像是释然般地一笑,点点头:“是,我也是这样想的。听说清梨有孕了?料想这会皇上在她呢,我就不去打扰了,明儿再去道喜。”
娜仁道:“你也不必勉强自己。”
“我没有勉强,只是看开了。”佛拉娜道:“宫里谁不会有孩子?她有个孩子也好,不然老来也没个安慰。”
风吹起她的衫子,她今儿穿着一身两截的衣裳,翠绿衫子在秋日里少见,却是浓浓一份鲜活气。
恍惚间,娜仁仿佛回到那年七月十五,她的生辰,在城墙上,佛拉娜与康熙一起为她庆生。
然而如今十几年转瞬即逝,物是人非虽不尽然,也总有些地方变了。
见她忽然叹了口气,佛拉娜不明觉厉,只笑眯眯道:“你放心,我是真没觉得有什么。瞧瞧我今儿这身衣裳,还是我额娘进宫给我带的,我说一把年纪了何必装嫩,她们却偏偏给我搭了条柳黄的裙子。只求没成了老妖怪就好。”
“你这是什么话?”娜仁嗔她一眼,“老祖宗还爱催我穿鹅黄柳绿呢,在你嘴里也成了装嫩了?你这身衣裳,倒是让我觉着熟悉。”
佛拉娜扯扯自己的衣角,抿嘴笑了。
清梨的身孕打破了康熙原有大封六宫的规划,却也叫他得以正大光明地将心中曾经策划过的事情摆到台面上来。
康熙十六年八月,大封六宫。
以昭妃钮祜禄氏为皇后,慧妃博尔济吉特氏为贵妃,佟氏亦为贵妃,另封六嫔,册福晋李氏为安嫔、福晋王佳氏为敬嫔、福晋董氏为端嫔、福晋马佳氏为荣嫔、福晋纳喇氏为贤嫔、格格郭络罗氏为宜嫔。
这里不得不提一嘴的是,康熙在大封六宫的同时,正统地梳理建立了清宫嫔妃等级。
中宫皇后一,皇贵妃一,贵妃二,妃四,嫔六,此为主位;下设贵人、常在、答应,取消“福晋”与“格格”的说法,只留下庶妃名号。
如此,清梨位列六嫔之首,可见康熙之心。
而以娜仁如今的位份,可谓是在宫中傲视群雄的。
对于纳喇氏封贤嫔而不同于历史上的惠嫔,娜仁瞥了两眼圣旨中“慧妃博尔济吉特氏”这般的字眼,默默地想:贤字也不错。
等以后封妃了,贤妃贤妃,多顺口啊。
后位已定,前朝官员以仁孝皇后薨逝已三年,选秀止停,宫中子嗣不丰为由,请再办选秀。
康熙应允。
刚刚升级为皇后的昭妃开始操办她主持六宫职业生涯第一场,或许也是最后一场选秀。
康熙十三年的选秀因皇后薨逝而取消,今年的选秀出奇的盛大,满蒙汉八旗女子蜂拥赴京,据传京中的客栈生意都异常火爆。
这些都是尚红樱入宫时念叨给娜仁的,她在外头住着,消息灵通,时常入宫陪娜仁说话,与她分享快乐。
从前选秀,都是皇后主持,娜仁能躲就躲,但今年由新后组织,她被那些繁琐细节烦得要命,更看不得娜仁优哉游哉游手好闲的模样,生拉硬拽威逼胁迫地要求娜仁一定要出席。
娜仁最后也没犟过她,只能不情不愿地盛装出席,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去看美人的了。
出于礼数,皇后也邀请了佟贵妃,她倒是没有半分不快,干脆地答应了。
看看人家。
皇后横了娜仁一眼,从她看不出表情的脸上,娜仁莫名地品出了这几个字。
第65章
娜仁睁着一双呆滞无神的死鱼眼,让皇后自己感受她这个眼神。
即便再怎么说,选秀当日还是要去的。
这个季节的御花园唯有菊花开得正盛,绛雪轩四周常青松柏环绕,又被一盆盆大盏的菊花簇拥着,映衬着红墙琉璃瓦,不失为一景。
落在许多初次入宫的秀女们眼中,便颇为惊奇了,忍不住去看。到底天家威中,没几个敢正大光明打量的,只低着头时悄悄把眼去看,一旁的老嬷嬷见了,也没说什么。
园子里的菊花有明黄、浅紫、黛墨、暗红等诸多颜色,姹紫嫣红于阳光下开得明媚,最显眼的却还是那明黄一色,娇黄玲珑又不失风姿。
凤座两旁均设此花,皇后端坐着看了一排排的秀女,后又伸手从旁撷了一朵花捏在手上,娜仁看出她的百无聊赖,用团扇掩面,侧头冲她露出白牙一笑。
皇后眼神从她脸上掠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轻的,只有近处这几人听见了。
一直坐得端正优雅的佟贵妃僵坐许久也不免想要钻空松快松快,刚微不可见地动动腰身,身后大宫女芳儿的手捏在佟贵妃的脖子上,有些心疼地低声道:“这珠冠可重得很。”
佟贵妃白皙的颈子挺直,姿态倒是仍然优雅,见她垂眸轻声道:“无妨。”
这一屋子三个坐着的人,一个冰冰冷冷地板着张脸威严深重,一个优雅华贵面带浅笑如画上走出来的人物,还有一个……坐得虽然端正,面上神情却轻松得很,仿佛只是来看热闹的。
就这三个人端坐在轩中,轻描淡写地就决定了多少女子的来去。
那些秀女一个个目光热切得很,落在佟贵妃身上时倒是多些——皇后只发间绾着支翡翠扁方,加两朵珠花装饰;娜仁不耐烦那些沉甸甸的首饰,简单的盘辫上斜插了一支银凤衔明珠的步摇,鬓边一朵浅紫菊花,不算失礼罢了,与佟贵妃发间珠光宝气金玉璀璨的七凤冠是无法比较的。
遑论她身上织锦裁制的氅衣,遍绣宝瓶并折枝花卉,一身装扮华贵雍容,竟连坐在凤座上的皇后都压过了。
事实上,佟贵妃今日一见皇后与娜仁的装扮,心中便有些悔意,只是衣冠都穿戴出来了,自然没有再换的理,那般行事反而惹了笑话。
不过见的秀女多了,佟贵妃便渐渐沉下了心——出挑又如何,又不是出格。今日所见,他日或许哪一个便同处内宫,还是先把威势尊荣留下要紧。
皇后看人的眼光一向毒辣,这一届也没有什么关系户,她挑起人来就更随意。
满蒙汗八旗多少秀女筛选出来,最后也没几个中意的。
佟贵妃取帕子拭了拭额角的薄汗,笑着向皇后道:“到底是难得的大选,眼光实在不必太过严苛。妾身觉着到还有几个能入目的,其实给皇上选妃,选才而非选貌,今日能到殿前的,就都是才德双全的了。娘娘选几个顺心的,也给宫里添添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