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王修戈淡声道:“没有,下去。”
“是。”
于是帐外便不再有人。
王修戈看向姬弢,淡淡一嗤:“我欺负她,我要和离?她是这么同你说的?”
姬弢攥紧他衣领子不松,将怒目稍倾,冷冷地乜斜着他:“怎么着,还能有假?我只听说过男人负心薄幸,没听说过日子过得好好的女人突然要和离的!”
这世道本就不公,男人和离了还有大好前程,女人和离了却受人指点,何况从皇室脱离出来妹妹今后都不能再嫁,倘若不是受了委屈,她怎么会轻易选择和离?
来之前姬弢就思来想去了,这狗男人一定是欺负了自己的妹妹,妹妹顾全他面子而已不肯直说,但作为兄长,岂能看着妹妹忍辱负重独自伤心?
今天要是不代呦呦好好教训一顿这个负心汉,他枉为亲兄!
姬弢手上用了几分力道,用坚硬的铁脑壳“砰”地一声撞上王修戈的头,将他撞飞了出去。
既然又成功了?
看来王修戈自己也心虚不敢还手,还说他没辜负妹妹!
王修戈摔倒在行军床旁,鼻梁下一道猩红的细流涌出,他伸手拭了拭,指尖一条血痕。
那身旁的灯火明明暗暗,晃着他的苍白的脸,姬弢见他脸色疲惫不堪,眼底青灰臃肿,瞳孔两侧遍布血丝,精神萎靡不振的模样,心里头开始有些起伏不定,他要是想和离,现在如愿以偿了,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不过这只是一念,姬弢镇定下来,冷哼道:“虽然咱们有过命交情,但一是一二是二,从今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再不是什么妻兄和妹夫,三十军棍我自会去领,告辞。”
他转身朝外走去。
王修戈扶着行军床,蓦然笑了一声,提起了嗓音:“是你妹妹突然不要我了!”
姬弢一愣,脚下被什么一绊差点摔飞出去。
愣愣转眼,姬弢嘴瓢了一下,道:“什、什么?为什么?”
“孤怎么知道!”
王修戈扶床起身,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扯着磕得红肿的唇,嘲弄地一笑:“为什么突然和离,你要去问她。”
“……”姬弢喃喃自语,“难道,我真的打错了?”
不能啊。
太子,居然是被抛弃的那个?
这……过于好笑了。
第29章 萧也便是那横插一脚的毛……
慈恩寺的法师与林夫人有数面的交情, 算来林夫人随夫赴任金陵时日虽然不长,但她信佛,广结善缘, 又为慈恩寺添了不少的香油,这寺中的和尚,没有不晓林夫人的。
林夫人带姬嫣在山脚的茅庐居住了三日, 等秋雨停,天亮放晴,随香客们一同登山,参加泓一禅师的法会。
山门前偌大的广场径宽数十丈, 坐满了香客。林夫人在小沙弥的指引下找到清净的角落,与姬嫣坐下。
这时日高起,晴丝袅袅。
身着袈裟的法师和尚,在万众瞩目下出现, 手中的禅杖发出低沉的拄地声。
姬嫣休息得不好, 被头顶的太阳晒着, 又坐了这么许久,昏昏欲睡, 那禅杖声出现的时候,却仿似一道指引迷津的钟鸣, 将她震醒了,姬嫣诧异地支起眼睑, 广场上那身披袈裟最为显眼的法师好像穿过了重重人身看向了自己, 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深邃不可测。姬嫣吓得轻轻一激灵,手紧紧抱住了身旁的母亲。
“娘,他好像……真能看到我。”
林夫人摸摸她的头发,笑道:“傻孩子, 法师眼睛又不坏,自然能看见你。”
不是这个意思。姬嫣没法解释。她现在看山不是山,因为异于常人,总觉得那老法师看自己与旁人不同。
尽管泓一禅师挪开目光之后,表现得颇为镇定,仿佛什么秘密都没洞悉。
但姬嫣依旧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对她这种不信佛也不修佛的人来说,听不懂的法会漫长而无聊,然而姬嫣毫无睡意,一直脊背挺得笔直,纹丝不敢动弹。
法会结束以后,泓一禅师身旁的小沙弥小碎步来到姬嫣的身旁,对她与林夫人关怀微笑道:“二位女菩萨,法师有请。”
“走吧,”林夫人将姬嫣从木桩子搭成的台上扶下来,对她道,“这位法师学识渊博,他能开导你,母亲就放心了。”
姬嫣生出了畏惧之意,心道和离这件事对她而言真的没什么,她不需要开导。可先前答应了来,又不好推辞,只好勉强挂上笑容,跟上林夫人脚步,一路上埋着头不吱声。
小沙弥将林夫人与姬嫣送入一间隐蔽的禅房,禅房外曲径通幽,山光悦鸟,泛红的秋叶于凉风中瑟瑟拂动,姬嫣坐不安席,难得流露出慌张的情绪。
“呦呦,勿怕,法师为人随和。”
姬嫣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点儿害怕,方才那一眼,让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个被道行高深的大师一眼看穿的妖孽。莫非她真是阴差阳错地得了什么奇缘,才能够重生?
熟悉的禅杖声响起,姬嫣吃了一惊,连忙支起脑袋看向窗外,不多时功夫,那泓一禅师已经褪去了袈裟,一身泛黄的僧袍洗得发白,头顶上点的九个戒疤尤为醒目,姬嫣下意识缩了缩自己僵硬的手脚。
而林夫人已经迎了上去:“大师。”
“阿弥陀佛,”泓一禅师向林夫人见礼,道,“林夫人的来意,贫僧已然知晓,贫僧有几句话想对令媛说,林夫人稍稍回避,贫僧说完,便送林夫人与令媛下山去。”
姬嫣忽然怕得抓住了林夫人的袖角:“母亲……”
林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在外边等着。”
她转身出去,禅房的支摘窗打起,可看见里头的动静,只听不见说的什么,林夫人与苏氏在外头候着,发现姬嫣的不自然,心里不自觉犯嘀咕。
姬嫣确实不知怎么面对这禅师,对方眼波清湛,仿佛世事洞明,带着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通透与慈悲之感。
“阿弥陀佛。”泓一禅师又对她颔首致礼,消除姬嫣的紧张。
她轻轻点头,“大师,您要与我说什么?”
泓一禅师却不说话,只是微笑,慈眉善目的,笑起来有股和气。
姬嫣心底的茫然畏惧便又消退了不少,足尖轻轻点了一下地,“大师,我有何不同?”
泓一禅师摇头,“施主心中有执念,这一点,与世间任何人都无不同。”
姬嫣想,自己和离,可不就是彻底放下了吗?
为何这大师说自己心怀执念?
泓一禅师道:“芸芸众生皆苦,贫僧遇见过无数执念深重的人,愿用折寿损命永不超生,来换取他们想要的一线生机。”
姬嫣纳闷:“难道我想摆脱,亦是执念?”
“这是执着于放下的念。”泓一禅师的手掌置于胸前,低头喃喃一句,“阿弥陀佛。”
姬嫣道:“大师,您能指点得更清晰一些么?”
泓一禅师道:“若施主对于心中的念,无喜无悲,能够放下爱恨,施主便是真正地释然了。”
姬嫣领会了一点禅师的意思,“信女明白了。只不过诚如大师所说,信女如今所执所念,是我的家人朋友,信女身在红尘之中,庸庸碌碌凡人一个,要想如大师您一样四大皆空,恐怕是做不到。”
“善哉善哉。”泓一禅师微笑,从他的衣袖中摸出了一只锦囊,交到姬嫣的手里,“施主,这只锦囊交给施主,只有在施主困惑迷茫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方能打开。”
姬嫣道了谢,接过来一看,锦囊外边用针刺绣,写着八个梵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总觉得不甚靠谱。
她还是接下了,并对禅师道了谢。
“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施主下山去吧,若心中无困厄,施主会得终身福报的。”泓一禅师再次施礼,“阿弥陀佛。”
姬嫣行礼道别,走出了禅房。
林夫人与苏氏迎了过来,林夫人迎面便问她,泓一禅师对她说了什么。
姬嫣将锦囊拿给林夫人看,并告诉林夫人这只锦囊只能在无所适从的时候方能打开。林夫人本来好奇里头是什么,但大师说话句句禅机,他既这样说,林夫人便不敢动了,只是触手一摸,那锦囊里硬邦邦的。
“像是玉石之类。”林夫人肯定道。
姬嫣也摸了一下边角,确实有点嶙峋怪状,坚硬硌手。
她将锦囊收下了,妥帖放好。
“娘,我们下山去吧。”
“也好。”
林夫人吩咐苏氏,让她去传马车到茅庐外等候着。
苏氏先行,林夫人与姬嫣步行落在后边,她们母女俩说着话走路缓慢,多时,苏氏又返回上来,林夫人与姬嫣对视一眼都感到诧异,苏氏匆匆忙忙地跑上来,告诉她们:“萧世子来了。”
林夫人一笑:“是云回?他怎又来了金陵。”
苏氏点头:“正是。”
说完,苏氏便偷摸瞥了一眼姬嫣。
那萧世子为何前来金陵,不言而喻。
就在前不久,烈帝下诏宣读了太子与太子妃和离的圣旨,这才没有两天,萧云回出现在了金陵。
得知娘子在慈恩寺听法会,他这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苏氏道:“世子说正要去金陵城,知晓夫人与娘子在此,便转道前来护送。”
林夫人也听明白了,扭头看了一眼揣摩着锦囊的姬嫣,眼神略有些笑意。
……
伏海经过瑶光殿时,里头的灯还亮着。
殿外也没候着人,不知人都上哪去了,伏海拎着灯笼进去,殿下趴在书桌前,似乎正在睡觉。
手肘压着的一沓宣纸上,画着高粱、麦穗等农作物,简笔勾勒,栩栩如生。他一只手落进了砚台里都浑然不知,手掌上黑乎乎一团墨汁。
这样下去可不行,伏海想叫他回榻上去睡,也好盖上被子,更深露重的,仔细要着凉了。
他弯腰,将王修戈的手从砚台里拿了出来,拿帕子擦了擦,低声唤道:“殿下。”
他这老胳膊老腿的可扶不动,殿下又一向不让宫人近他的身,便是睡梦中也能即刻惊醒,那警觉性……
此刻却睡得无知无觉。
伏海叹了口气,东宫现在清冷得,已经感觉不到一丝活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