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话音未落,冰冷的剑锋就抵在她的胸口。
潘枝儿脸上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霎时花容失色,只剩一片灰败惨淡:“皇上,您……这是干什么?枝儿有哪里惹得皇上不高兴了么?对了,枝儿听说了,皇后薨了,皇上节哀,可是皇后薨逝臣妾心中也很是难过,臣妾不知,皇上为何要拿剑对着枝儿……”
天还没亮,新点燃的蜡烛晕黄的光里,但见王修戈面容冷峻漠寒,一双眼睛凝然如朽死的寒潭般,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
潘枝儿心头一跳,忽然明白了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她失声道:“皇上你怀疑枝儿?”
她听说了,姬氏是被人推下去的,昨夜里皇帝派人拿住了传话的两个婢女,连夜押送了三司,这么一会功夫,难道那两个婢女就招认了,将脏水泼到了她的头上?
潘枝儿几乎要尖叫出来,怎么有如此歹毒之人?
她连声道:“不不、不是我……”
潘枝儿的声音开始结巴、发抖,她向前一步,想要靠近王修戈入他的怀,好好地发泄自己的委屈,解释这一切,却在身体前倾的一刹那,冰冷的剑锋纹丝不避地刺穿了她胸口的衣襟。
潘枝儿的脸白得如雪一般,哆嗦了起来,她难以置信地望向皇帝的脸,“皇上,你、你要杀枝儿?”
出乎意料的,这次不知谁搬弄是非诬陷于她,而皇帝根本不听她的解释:“你让何人推得皇后下去?”
潘枝儿感到自己的血管都凉透了,她无力地跌倒在地,双眸失神。
“不是我……是谁告诉皇上,是枝儿做的?她们诬陷枝儿,这是想要借皇后之死,离间皇上与枝儿,一石二鸟啊……”
她上前,用力地,伸出自己的臂膀抱住王修戈的双腿,将脸颊贴在他的腿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挤到变形。
她费尽全力地请求着他的深信,却被一只手缓慢地抚过脸颊,潘枝儿贪婪地享受着那手挼搓过脸庞带来的酥麻的感觉,却在下一瞬,那只手化作了毒蛇的血盆大口,扼住了她的咽喉,迫使她抬起头,与那双俯瞰打量下来的眸对视上。
那双眸中泛起了笑意。
“是这样?你和他们,不是一伙儿么?”
潘枝儿愣住,感到那只掐着她咽喉的手,一点一点地脱去了力量。他后撤了半步,潘枝儿扑倒在地,狼狈不堪。
沙哑破碎的哽咽音从她的咽喉下流出,“枝儿对皇上真心可鉴,皇上,这几年您还不清楚吗?”
剑锋再度抵住她的胸口,没有半分退去的意思。
可她不信,不信皇帝能这么狠心无情,潘枝儿抬起头,哭嚷着一声“皇上”,向王修戈扑上去,刹那间,剑锋入肉,血溅当场。
腥热的鲜血的味道刺激着,潘枝儿如梦初醒,她噙着泪花的眼睛朦朦胧胧,将他望着,却只见一道阴冷俯瞰的影子,她哽咽了声,“真的不是我,我对你怎么样,这么久了,皇帝看不出吗?”
王修戈面无表情,将剑锋送进她的体内,潘枝儿惊呼一声,吃痛地攥住了剑尖。
虽然身体疼痛,可身体的疼痛又怎及得上心上的疼痛半分?
为了皇后,为了毫无实证的一则指控,他就要诛灭自己?
过往的恩爱,真真假假,她陡然分不清。
王修戈压着偏薄的干涸泛白的唇,稳固地执剑,看不出往日半分温存。
“细作也配提‘真心’二字。”
冰冷的一句宣判,笃定的口吻,审视的眸光,潘枝儿忽然不敢看他,但是,又必须看他:“你知道,竟然知道……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潘枝儿声音发着抖。
“一开始。”
潘枝儿愕然:“这么说,这么说,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第64章 冷宫
王修戈有记忆的时候, 被王擎川用木马打伤了右臂,从此右臂活动受限,后来勤于练功, 多年来两臂始终不是一般粗细。
一臂之仇,实难忘记。事后继后袁氏与王擎川,犹如忘记了这件事, 连对他一个道歉也无,只是狡兔死走狗烹,那个推他的宫人后来听说被秘密地发落了。
他自诩也是睚眦必报之人,人犯我一尺, 便要回敬他一丈,袁氏之仇不共戴天。便在某一个夜晚,无人的角落,抄起板砖朝着王擎川的脑袋砸了过去。
王擎川逃得快, 这一板砖只是打在他的脑壳上擦了过去, 饶是如此, 却也见了不少血。
事情败露之后,继后在烈帝跟前一通指天誓日的哭诉, 二皇子自小没人管教,就是个野孩儿, 现在就拿板砖叩兄弟的脑壳,将来大了还不提剑杀了魁节?
烈帝疼妻如命, 怜子更甚, 加上实在不待见王修戈这么个多出来吃空饷的废物,便借这个由头,将他发落到了掖幽宫。
掖幽宫相当于幽禁妃嫔王孙的冷宫,这座冷宫修建之处, 便俨然如同人间炼狱。
因为四面都是尺厚的障壁,不见天日,更隔绝一切声音。
送饭食的人偷摸吃了给二皇子的鸡鸭鱼肉,偷换成别的馊饭剩菜,从暗格里递进去。
王修戈第一天摔了碗。
第二天,只吃了一点不干净的青菜。
第三天,他饿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吱吱。”
有老鼠的声音,沿着残羹冷炙的那股呛鼻的气味,从香案上爬出来,在他的身体旁四处乱窜。
金陵多雨时节,有不知那条罅隙里钻进来的偌大的蟑螂,满地都是。
这时,暗格子被偷偷地打开。
听到动静,王修戈却已经没有再动,不管他们递什么进来了。
“殿下,殿下!”一个柔弱的声音,低低地唤着他。
那声音又细又小,气息都不连贯,似个丫头。
他勉力支起眼睑,抬起头,只见一个满头黄毛骨瘦如柴的女孩,从暗格子里钻进来,手里拎着一只包袱。
她费尽地跳进内宫,借着天窗晒进来的一缕光,靠近香案旁的二皇子,也是那一缕光,照亮了她清澈的眼睛和那一张瘦削的瓜子脸。
见到潘枝儿的第一眼,王修戈以为,她是袁家派来暗杀他的刺客。现在他成了落网之鱼,要杀掉他易如反掌。到时候再找个理由,随便糊弄了父皇,反正他也不会管的。
但是出乎王修戈意料的是,那女孩带来的东西,只是一些吃食,还有一张薄薄的毯子。她道:“是李嬷嬷派我来的。”
李嬷嬷曾经是母后的乳娘。
王修戈一怔,他定睛朝着她手里的东西看去,潘枝儿以为他不信,立刻又道:“我是在宫里出生的,出生之后,娘亲将我养在井里,后来,她和爹爹……双双殉情而死,是皇后娘娘怜惜我,才准我做宫女,养在李嬷嬷的身边,你看。”
她从胸口掏出一条晶莹的链子,上面缀着一颗小玉,刻有她的名字。
玉石是母后所赠,照她的说法,是母后赠给李嬷嬷,李嬷嬷又转手送给了她。
王修戈无所谓饭菜之中是否有毒,笑了一下,大快朵颐起来。
用完饭,他看向潘枝儿,道:“我不吃辣。”
潘枝儿用力点头,“那我下次就不放辣了,殿下你喜欢就好。”
她将王修戈身旁,那些人从暗格里塞进来的食物端起来,闻了一口,立刻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都是馊的!殿下何等金贵之人,怎么能被这样对待!气死我了。”
潘枝儿看着人小,却勇气十足,扬言一定告发他们不可,胸膛气得一鼓一鼓的。
王修戈朝香案后一躺,半眯着眼睛看她,觉得她这般,脾气倒是挺大的,可惜瘦不拉几,若是被人发现了,一只手就能像拎小鸡崽儿似的将她抓走,还敢口出妄言。在这深宫大内之中,不谨言慎行,便是跟他一个下场。
之后,潘枝儿便常常钻进暗格里偷摸爬进来给他送东西。
其实王修戈知晓这件事办得危险,如果外传,被继后得知,潘枝儿轻则逐出宫去,重则一死。然而,他从来没有阻止过她来。
掖幽宫里,有鬼的影子。
每当夜晚,不知道什么在地面慢慢地摇晃、挪动,就像恶鬼张开了獠牙,一口一个小朋友。
他听不到声音,将屋子里乒乒乓乓砸得满地都是各种物件,没有人说话,无法排遣那种害怕,他吓得在地上发抖。久而久之,耳朵里会出现类似滴水声和怪笑的幻觉,有时如同蝉鸣,在耳鼓里炸开。
只有潘枝儿来的时候,才有一个人可以和他说话。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潘枝儿比他还大几岁。
就像是一个可以依靠的长辈。
潘枝儿怜惜殿下遭遇,给他捎来了两只火把,还有火折子,教他跳驱鬼的舞蹈,“挺有用的,殿下有了光,就不会害怕了。”
他不信,她就举着火把站起来,火把一晃,整个掖幽宫好像都亮了,“殿下,我去驱鬼,你看看,这样就没有鬼了。”
她在火光里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就像一只飞舞的火焰蝶。火屑四溅,自她身旁星零掉落。
然后,王修戈看向他的脚,地面上,果然就没有了鬼影子。他大感吃惊。
潘枝儿比他还大,虽然看着比他瘦小,但她果然是个可靠的人。
但他不想跳舞,他想学武。
有了自己的武力,才不会怕那些“小鬼”。
于是潘枝儿就会捎送一些武学的书籍和兵器进来,守门的人认识她,以前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她包袱里藏着剑,不肯放她进去了,潘枝儿性子急躁,和他们争执了起来,咬了守备一口,接着,她趁守备吃痛之际,利索地往暗格里钻了进来。
她把包袱抖擞开,吐出那柄短剑,浑身毛发凌乱,糟糕透顶,笑着道:“殿下,你要的剑。”
王修戈将剑拿了过来,“我会好好练的。”
她用火把点燃偷摸送来的灯,照亮了书籍,就在一旁看他练剑。
三年转瞬即逝。
那三年,袁皇后占尽宠爱,三皇子魁节年九岁,却已经受封楚王。
人人都说,皇帝膝下子嗣多数夭折,皇三子与皇八子间,皇上定然偏爱三皇子楚王,要立他为储。似乎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烈帝还有一个被关在掖幽宫,终日不见天日的二皇子。没人提及他,哪怕只言片语,仿佛金陵城中这个人曾存在的痕迹早已被尽数抹去。
王修戈的身量已在抽长,比三年前刚关入掖幽宫时长高了不少,剑术也有所精进。
然而除了潘枝儿,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切的变化。
一日,潘枝儿偷偷溜进掖幽宫,看见王修戈在香案底下坐着拭剑,烛火跳动着,照着小少年阴鸷而深邃已初见峥嵘的眉眼,潘枝儿咬唇道:“殿下,还要多久,你才能从这里出去。”
王修戈扭头过来,朝她笑道:“枝儿,你想帮我吗?”
这三年,外界的事,经由潘枝儿的口,他什么都知道。
也是潘枝儿,看着她的殿下,一点一点地阴郁沉默下去的。
她不想这样,她恨不得杀了外边那些人,将这个男孩救出去,让他逃脱牢笼。
然而潘枝儿又太清楚,就算是她死了,她也不可能做到。
元后娘娘和李嬷嬷的深恩,她就算是死了也报答不了。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点头:“我想!”
“你附耳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
潘枝儿爬过去,趴在他的身旁,听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