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一开始,潘氏接近自己,自然是为了给袁氏传送消息,然而自入东宫以后,她便迷惑了,衡量利益以后,潘氏认为,只有倒戈向他,将来才能有登临凤阙的机会。
一个并不聪明,但也不算太笨的人,在考量之后,便已经毅然背叛了袁氏。众所周知,两姓家奴是细作的大忌,前世王擎川死以后,袁氏应当就已经看清了潘枝儿的真正用心,便不再用她。随后,更是派人一不做二不休害死了姬嫣,让两个宫人将这笔血债顺理成章地推到潘枝儿的头上。名目是女人善妒,潘氏心比天高,意图染指凤位。
同样,放在今世,无论王修戈作何决定,一个随风倒的墙头草都不值得信任。
她自信过人,也不知从何而来,简直荒谬可笑。
“主公。”
韩婴悄然落在了他的身后。
自从他被废黜,交出太子印玺,搬离东宫以后,旧部对他的称谓发生了改变。
王修戈略有惊诧,扭转过眸:“你不是在河东么?”
韩婴的头发已经冒出了一大截,早已不是当初那寸短,他低着头,额前的头发挡住了目光,实在不晓得应该怎么说,他为难至极,然而最终仍是开口,道:“属下被萧家的人发现了。属下想,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不必明说,王修戈的瞳孔倏地震动。
然而韩婴看不到,自顾自接着道:“姬娘子的安全,自然有姬、萧两族的人庇护,萧氏对属下敌意颇深,属下没有办法,只得先行返回金陵。那萧世子,已经与姬娘子……说亲了。”
面前久久没有动静,连半点声音都无,韩婴呆怔半晌,猛地抬起头,只见王修戈突然按住了自己的右臂,额侧青筋痉挛,脸色也浮现出一丝青紫之气,韩婴吓得破音:“主公!”
早知道他就不说了,“薛先生!”
他要出去喊人,王修戈制止了他的去向,韩婴停了下来,目光焦灼,忐忑不安地搓着剑鞘,不知该说什么,便小心翼翼地道:“薛先生应该在益王府,属下刚才看到他了。”
“不忙,”王修戈将身靠在轮椅一侧,低下头,慢慢平复呼吸,“你方才说,萧也与阿……姬娘子,已经说亲了?他们,谈婚论嫁了?”
韩婴现在后悔不迭,恨不能手舞一把大铁锤咣当砸脑门上,将这个人头猪脑的自己给砸晕当场,好死不死的,偏当着主公说这话来,又恰巧薛先生不在。他哭丧着一张脸,道:“您就别问了成么。”
王修戈摇头:“不成。”
韩婴抿了下干涩的嘴巴,倒他身边去,一手勾起青瓷茶壶,咕咚咕咚,往里灌了一茶壶的水,茶壮怂人胆,他扭头就道:“文定就这两日,就送到金陵来了。”
王修戈的右手压在轮椅扶手上,长指轻一下重一下地摩挲着檀木,目光悠远,末了,嘴角轻轻一弯,“挺好的。”
“……”疯了么这是。韩婴吓得汗毛都炸起来了,掏开衣袖一看,不夸张地说胳膊上都齐了一层密集的鸡皮疙瘩。
这,恕他直言,好在哪?
……
河东,端阳节刚过不久,入夜,夏风送来的空气中还漂浮着清澈的荷香,艾草和五色璎珞络子琳琅满目地挂在姬嫣的小院里,白芍褪尽残花,其叶蓁蓁,正是一切都蓬勃葱茏的好时候。
平英郡主着人送了好一些缎子过来,都是时兴的锦缎,花样颜色比起贡缎也半点不逊,翠鬟眼光好,帮忙在一堆厚礼里挑着,择了好些送裁缝铺子里,照娘子的身形量体裁衣。
府中上下都热闹起来了。一日过午,萧云回约姬嫣荷塘游船。
姬嫣想也没想,欣然前往。
一叶扁舟行于水中,劈开清凌的波浪朝前行驶,莲花出水很远,能过人头,萧云回手把船桨,到疲倦时分停了下来,泊船莲叶之中,头顶是遮阳的田田的叶子,在他清隽秀逸的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绿光。
他将姬嫣的小手握住掌中,眼神些微闪躲,“呦呦,不瞒你说,我就是到现在,都依旧没有太多的真实感,总觉得不过一场梦……”
姬嫣抿唇微笑,并不说话。
萧云回道:“虽然,金陵姬相那边还没有答复,我心中甚是忐忑,但是我有信心,便是姬相这次不同意,在我坚持之下也一定会点头应允,呦呦,到时,你可愿从金陵乘车,我……”他俊脸一阵红。
姬嫣摇首,“金陵路远迢迢,有许多的不便,还是在河东好一些。不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婚娶之事过重,还是应当我亲自同父母说,所以,择日我便回一趟。待婚期定下来后,我会在河东等你来。”
说到婚姻大事,姬嫣口吻从容冷静,萧云回稍有些失望,然而很快,他的灰心便又为一股振奋的精神所替代。不论如何,这次是呦呦心甘情愿地点头了。
“我送你去金陵。”萧云回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并起了身,阳光霎时间聚拢到他的身上,晒出了一层金色的晕,姬嫣有些目眩神迷,抬起手背,轻轻遮挡了一下日光。
“不用了。我只是回去告知一声,待不了多久便回来了。”
萧云回这才作罢,虽然心头多少有些难舍,又想到废太子,幽幽吐了口气。
剩下几日,他们游船踏花,采莲南塘,琴曲相和。
直至出发的日期来临,姬嫣在姬氏家臣的陪同下,出河东返回金陵。
行路一个月之久,终于抵达金陵,从淮河走水路,脚程快了不少,抵达月迷津时,姬弢亲自带人来接,姬嫣问及家中状况,姬弢只说一切安好,并向她提起婚期,“父母均已点头,只是还没有选定佳期,依我之见,此事宜早不宜迟。”
世间居然有如此迫不及待欲将妹妹推出门去的兄长,姬嫣惊诧至极,回姬府途中,姬弢问:“妹妹,那萧云回娶到了我姬弢的妹妹,还敢纳妾么。”
那平英郡主说得天花乱坠的,将自己儿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姬弢通通都没记心里,就唯独这句,还值得推敲一二,若真的也罢了,若信口胡沁哄人的,将来他兰陵萧家的世子做了家主,变了心如何?
“哥哥以为?”姬嫣反问。
姬弢轻咳一声,“哥哥以为,男人十有九花,最重要的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不然就算是舌灿莲花,也不值得托付。妹妹,你要是觉得这人可以,是个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就不要放过,婚期早定,可你要是心头还放不下什么人……”
他停顿少顷,俊俏的墨眉微微扬起。
“何必勉强自己。”
姬嫣摇头:“兄长知道呦呦,难道明知是一道覆辙,还一如既往地踏上去吗?这条不归路,我早已撞在了南墙上。他是对我有恩,我可以还报,但不会用感情和婚姻来还报。”
姬弢悠悠叹口气,不知为何,眼神显得有些黯淡。“也是的。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了萧云回,那哥哥就祝福你,兜兜转转,终于得觅良人。其他什么,有哥哥替你摆平。”
他侧身让出道,让姬嫣在前边走。
时隔多日,再一次于金陵城中得见妹妹,风飘飘而吹衣,将她鬓发乱拂,如画中之人那般。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那个小时候会撒娇会脸红,会让人疼爱窝心的妹妹,身上多了一种波澜不惊的从容,一种看破世情的透彻,说不上是好是坏,就是……
有点儿可惜。
姬嫣跟随姬弢回府,将自己回河东的一切见闻禀告父母,林夫人听罢忧心不已,非要确认姬嫣身上的伤都好了不可,且没有留下病根。但姬嫣健康得很,腿脚也早好利索了。
虽然姬婼已经在他们的安排下被送走,但姬明依然被烈帝扣押着。
姬昶解释道:“不必担忧,姬明已被释出。”
太子已然成了废太子,那么还要一个牵制他的把柄作甚?烈帝现在最头疼的,应该只是扶不上墙的楚王殿下,要如何服众。
第71章 我已经不是殿下了。……
端云宫, 正是酷暑,袁皇后将新鲜的水蜜桃放在深井之中湃了几个时辰,捞上来个个冰凉入骨, 修长的玉手轻而易举地剥去水蜜桃的表皮,露出里头雪白盈嫩的桃肉。用刀片成四瓣,倒上冰镇的酸乳酪, 白玉盘盛起,端到烈帝的面前,袁皇后笑容嫣然:“皇上,尝一尝?”
烈帝伸出手, 拿起了一块,放在嘴里,几乎是牛嚼牡丹,囫囵吞下, 也未能够尝出什么滋味, 淡淡道:“魁节呢?”
袁皇后笑道:“魁节近来喜欢上了治世文章, 臣妾怕他读了些不该读的邪门歪道,反而误入歧途, 便托人去说情,给了找了几位当时名宿做老师。这老师不但满腹经纶, 治学严谨,且懂得因材施教, 扬长避短, 魁节这回是跟对了人,也爱学了,日日上先生私塾听课,不怎么入宫来了。前日, 还写了一篇文章,臣妾见识浅薄,评不出好坏来,正想请皇上瞧一瞧,看他近日可有长进。”
皇后一开口,烈帝就知道她是什么心肠,并不说破,沉吟点头道:“拿来。”
便把手一招。
皇后身旁的老嬷嬷从她的书案上取下了一卷宣纸,递上来,烈帝伸手接过,皱眉看罢,点头道:“不错,果然大有长进。”
放下书卷,又客气问先生是谁。
袁皇后说了名字,此人名叫张星汉。
烈帝沉吟道:“不错,是位治学大家。”他伸手,端起了那晚浸了桃肉的乳酪羹,低头抿了一口,“改日,朕着灵经一道前去,也该听一听。”
袁皇后悉心为他捧羹,温柔的眉眼霎时间犹如美玉生罅,发生了细微的裂变。
言者有心,皇帝的意思是,他要让灵经来与魁节竞争储位。
比起王修戈,魁节自是不如,然而益王又算是什么?他母妃出身下贱,他自己年幼且不知事,冲动有余,缜密不足。
这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当年巫蛊之祸传出的流言,在帝王的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这种子经过十多年的灌溉,早已长成了参天巨树,轻易是撼动不得了。烈帝心思深,连这个他最信任的枕边人都从来不说此话,对魁节依旧宠爱有加,但私心之中他一定对巫蛊谣言有些信以为真。
袁氏这些年一直在溯源巫蛊流言,希望找出它,并破除它。
然而多年来一无所获,全因为当年烈帝手腕残忍,下旨将所有涉及之人屠戮殆尽。
“皇上,”袁皇后机智地撇开这话题,不愿深谈,转弯道,“姬嫣回了金陵。”
烈帝冷笑道:“废太子和离的妇人,与废太子都已无关,何必还拿来朕跟前说道。”
王修戈请辞储君,难道不正因为这个妇人么?自己这个沉郁的二子,他算是了解,一贯枭雄手腕,杀人戮尸,斩草除根,论狠绝连他也远有不及,竟会突然受困于“情”之一字,着实荒谬。若不是他自甘堕落,便是姬嫣手腕高明,习得一身狐媚之术,专用以蛊惑帝王心。
然而袁皇后却告诉她,“这姬嫣,已经定下了与兰陵萧家的婚事,皇上,这件事您怎么看?”
烈帝一怔,若有所思:“哦?她又要嫁给萧也?”
袁皇后笑靥款款:“是呀。这萧云回,人称九原第一公子,样貌家世秉性,都无可挑剔,平英郡主对姬氏阿嫣甚为满意,偷摸向臣妾塞了几个大红包,托着臣妾在皇上跟前吹吹枕头风,替她美言几句,好成全了这桩美事。”
烈帝道:“你怎么看,便怎么说。”
“是,”袁皇后回话道,“臣妾妇道人家,原不应多嘴,但这姬嫣,臣妾以为真真是个可怜之人。”
烈帝奇了,挑眉道:“怎么说?”
袁皇后靠在罗汉榻上,并不起身,只是朝着烈帝盈盈垂首,轻笑,“原来废太子是何等心性,皇上知晓,臣妾知晓,阖宫上下无人不晓,他心念旧人,又一贯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主儿,姬嫣在东宫受了多少委屈可想而知。那会子废太子还拥储君之位呢,谁人能想到今日,姬嫣尚且铁心与其和离,这不是难熬,不是受了委屈,是什么?可陛下降下的旨意,赐的婚,她先时不敢违抗,后来铁心和离,又落得个不得再嫁的规矩落身上,岂不可怜?”
烈帝若有所思:“这便是朕的过错了?”
“当然。”袁皇后煞有介事地点头。
烈帝有口无言,说不出话来。他得承认,其实皇后之言颇有道理,没得反驳。
半晌,烈帝便又摇头,“强辩强辩。”
袁皇后知道他已有松动,只是碍于颜面,故而不敢承认罢了,心知肚明,倒也没有拆穿他,只道:“今日,姬氏之女另觅良缘,难道不是好事一桩么?”
“好事?”烈帝诧异问出。
袁皇后颔首道:“自然是的,皇上,您何不成全一对有情人,这不也是正好,教废太子从此以后打消了念头么?”
不得不说,袁皇后说再多的话,都不敌这一句话,打到了烈帝心坎上。
袁皇后与烈帝夫妻二十余载,太过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他嘴唇微张,眼眸望外,看似岿然如钟,实则暗中已有动摇。
她指了指皇帝跟前还剩下的新鲜蜜桃,笑道:“事情要办,就得尽快,臣妾已经拟好了贺礼的名目,皇上,此事您全然不必出面,臣妾送了他们的新婚贺礼,那便是代表了皇上的意思了。这桃甜美多汁,您多尝尝。”
袁皇后不但动摇了烈帝的心,还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烈帝扭脸看向似乎心情颇佳、笑容和煦的皇后,虽明知她心头打着千万个主意不让王修戈回归宗室,他的目的并不相同,但觉得也可以借一把力。
……
林夫人得知姬嫣回来,早已派人将她的房间清扫出来,还是原来的陈设,姬嫣入内第一眼,所见的便是那把白云浮。
不知为何,第一眼见到那把琴,所想到的便是那日在雅思居的情景。
不知深浅的皇叔,从天而降的王修戈,还有后来,这把来历不明的白云浮。
姬嫣素手拨弄琴弦,琴弦一勾、一放,便是一段丝滑的余韵。
姬弢正好从外间跟了进来,见到姬嫣百无聊赖地勾着弦,霎时脸色木然,转身不作声地往外退,但姬嫣压根心不在弦上,早就留意到了姬弢的背影,蹙眉道:“兄长。”
走也走不脱的姬弢唯独怪进门来,脸上堆了笑意:“呦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