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姬嫣没有立刻回答。她非常感激萧也的一片心意,不知如何还报,上次血月齿草,这次是在栖霞山再度相救,足可见他对她的用心与诚意,她不知道,嫁给萧也是对还是不对。
不等她回答,平英郡主又道:“呦呦,恕我直言,从前你还是太子妃,我曾三令五申,教他转变心意,不可再惦念已婚之妇,就是后来,你与太子和离,也身负皇命不得再嫁,我也不乐见云回欲抗旨求娶于你,但是现如今,这些已全都不成阻碍。太子今日为庶人,你便是自由之身,再没有皇室之妇不得二嫁的规矩。呦呦,女子这一生,终究是要托付于男人,与其找一个喜欢的,但他心中却没有我们的郎君,不如嫁一个全心全意,满眼皆是我们的丈夫,你说是么?”
姬嫣仍然没有回答,仿佛依旧在思量着什么,恍惚出着神。
终于,平英郡主耐不住了:“呦呦,你如此为难,难道是心中,始终难以忘怀的是废太子?”
姬嫣吃了一惊。或许是河东天高皇帝远,对金陵诸多事都不敏感,其实早几天前姬嫣就知道王修戈已经被废了,一直都没什么真实感,但是,这简直离谱!要知道她切身经历过前世的一切,分明知晓他明明是做了皇帝的!现在的走向,已经是完全脱离了预想,还是说,王修戈这又是在打算潜伏着,意图造次一步登天?
她轻轻激灵了下,急忙摇头,“不,没有的事,郡主多虑了。”
平英郡主松了口气,改换了微笑,她的面相看起来庄严,就如同庙里供奉的婆罗天神,就连带着笑意之时,依旧难掩那股不怒自威之气,比袁皇后的气势还要高不少,令接近的人都不自觉感到自己矮了一筹。姬嫣更是觉得平英郡主不大好亲近,这时,郡主笑道:“这是最好了,女儿家脸皮薄,我知道,我给你一段时日考虑,若是你不拒绝,我便当你同意了,回头,便下文定到你金陵家里去,这件事,你的母亲是乐见其成的,至于你的父亲,我想我可以向他保证,云回此生定不负你,半点不敢教你受了委屈,只要你与你母亲同意了,他应当也不至于反对。姬家与萧家本来就有深交,若能结下两姓之好,将来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了,呦呦亦是聪明的,懂我这糙话。”
姬嫣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向平英郡主福了福,“是。”
之后,郡主便带她先回,平英郡主一人上了马车,姬氏族人随行送客,只余下萧也伴着她在山间行走,此处再走上半个时辰,便可以回到姬氏家中,萧也现如今客居姬家,本可以时时与姬嫣见面,然而剧烈这么近,还是远远觉得不够,只愿再近一些,因为就算见着面,心底的思念也没减半分。
“呦呦,你还回金陵么?”现在,她在老家也待了不久了,看过祖父之后,不知何日启程回金陵,她父母兄弟都在那边,应当不会在老家真的定居。
姬嫣道:“还不知道,目下还不愿回。”
“也是,”萧云回颔首,“金陵情势复杂,近来确实不适宜回。”
姬嫣想也猜得到,被贬为庶人的王修戈,多半将他的玄甲军交了出来,袁家想咬下这块肥肉已经很久了,怎么肯放过这天赐良机?各方势力争斗起来,不会好看的。父亲就算想一直保持中立,但只要姬弢这个玄甲军主帅的有力争夺者在,就绝不可能太平。
理族之患当中,兄长身死,是真的战死,还是旁的原因,前世她没来得及查明就死在了冰湖里,现在就算是想提前清理隐患都不可能。但姬嫣隐隐有种预感,怕是同袁皇后脱不了干系。
袁家与太子有着储位之争,与姬家又有着第一世家之争,当太子和姬家合成一股绳之际,他们是很难打破的,唯有先拆掉姬家。
其实多年以来,姬家的基业,无论财力、兵力、朝中势力,已经不如袁家,支撑着姬氏一族屹立不倒的,是千年的清誉,百姓的口碑。若他们也同袁氏一族一样狼子野心,这家大抵也早该败落得一干二净了。所以如父亲所言,不论如何,姬家还是不应站队,而且现在姬氏没有外戚,决不能功高震主,姬弢最好与玄甲军划清界限,不要去抢夺。父亲应当也是一样的心思。
萧云回道:“你可是,还在担心太子?”
上一次,她从昏迷当中醒来,连话都说不了,但她问的第一个人便是太子。萧云回心中便知道,无论这个人如何负了她,在她心底,始终是占据了一个位置的。
姬嫣定了定神,站到了他的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正色道:“云回,我若回答一个是,你是否还执意要与我在一起?”
萧云回亦是一怔,随后,他也坚定地回答:“是的,呦呦,我不管你心中都有谁,就算你爱我淡薄,不如我爱你深厚,我也愿意,只要你肯给我机会,让我来照顾你。”
“呦呦,我想这样,已经很久了。”
姬嫣望着他,怔愣地道:“你怎么这样傻?”
萧云回微笑:“你不也一样?看来我们从小就是一样的人。”
是的,萧云回就是那个会待她很好的,最合适的人,他甚至了解她,更多于自己。姬嫣垂眸,深深呼吸,仿佛终于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朝他伸出右手,慢慢滑入他的掌心。
萧云回瞬间屏住了呼吸,不知该作何反应,直至,姬嫣柔软的手指根根梳理过来,与他十指紧扣。萧云回呆滞得没有动作,被姬嫣一举变成了个雪塑的傻人,她笑靥如花,温声道:“我们一起下山吧。”
萧云回终于回过神来,“好!”
雨后的山路蜿蜒而迂回,这条归路通向温柔。
萧云回终于握住了姬嫣的手,将他珍之重之地揣好,前行而去。
暮云涂染漫天,瑰丽华美,山道上云脚低垂,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与发丝,远远地,渐重合为一人。
……
天气初晴,王修戈在益王府的内院闲坐,掌中的刻刀,一笔一笔地刻着木人。
王素书也不知道二哥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木工,好像还挺是那么回事,不费多少功夫,就出来一个人形了,看它长裙丝绦飘拂就知道是个女子,王素书幽幽叹气。
王修戈也不看他,淡淡道:“叫你去问姬弢,问了么。”
王素书比划了一下他的身形,“二哥,你在这儿,我怎么放心去百越。”
王修戈微微一笑,“莫将事情推我头上,回头来赖我……勿谓言之不预也。”
“是,是,我不会赖你的。算了,我还小呢,打草恐惊蛇,循序渐进,慢慢来吧,这次都把他吓得躲到百越去了,还有下次,大概得躲我,躲到琉球了,我很有耐心。虽然采采是男孩,但是我喜欢他跟他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呢。谁说男孩子就不能成亲呢,我以后是要和他做一对江湖奇侣的。”说完,还不忘给他二哥心上撒把盐,“我这认死扣的德性,可绝对是跟二哥你学的。”
王修戈攥刻刀的右手一僵,眉眼刻歪了一笔。
没有人想得到,知道真相的灵经,原来根本不在意。
“益王殿下。”下人骤然来报,“外面来了一名女子,她说求见……”
正说到这个男女问题,突然来了个女人,王素书没心情应付,拂了拂手道:“赶出去,不见。”
下人吞吐着,将话说完,“不是,她求见的是二……郎君,自称姓潘。”
王素书睁大眼睛,自觉闹了个大乌龙挺没光的,结果他二哥接口就道:“打出去,不见。”
“……”
这回是真不见,下人连忙应下,要将那白莲花般柔弱不胜的潘娘子打真个“打”出门去。
只是才转身,没等走远,王修戈蓦然唤住了他,“等一等。”
下人恭恭敬敬地叉着手垂眸敛容而立。
王修戈的黑眸深沉如渊,“将人带进来,我单独见她。”
“是。”
这回应是不会再变卦了,下人低着头出去。
王素书特别惊奇,一手托住松开手掌便往下掉的下巴,“二……二二哥,莫非你那潘娘子,还真能找到?”
除了那位潘枝儿,王素书想不到还有谁能让二哥的态度变得如此奇怪。
但,王修戈低头琢磨着的木人女子,分明是姬嫣的模样。王素书了然于心,以为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了。
王修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淡淡道:“等会我发令,你便将她拿下。”
第70章 挺好的。
下人去后, 王素书将几乎快要脱臼的下巴掰回原位,诧异地凝定着王修戈,“二哥, 潘娘子……”
“她是个细作。”王修戈讥诮地一撇薄唇,露出令他熟悉至极的轻蔑的笑意,“这些年, 我让人散布出去的潘氏的画像与生平均真假参半,从一开始,就没抱着希望能找到已死之人。”
“呃?”王素书困惑不已,但毕竟也是益王殿下, 太明白权利斗争是怎么一回事,他很快便明悟了,“所以说,这招叫作放长线钓大鱼, 等着袁氏咬直钩上来?”
“袁家在我身边部署的棋子绝不止这么一枚, 但过去那些细作多不好用, 早已被处理干净了。他们费尽心思,才上了这张底牌。”也是最大的武器。
一个个混迹于王修戈圈外的盯梢人, 总不如一个体己的枕边人好用,这就是美人计了。
王素书缓缓颔首, “是这样。二哥,你还是……小心点儿吧。都到这个地步了, 袁家还不放过你, 真狠。”
“也不尽然。”王修戈道,“潘氏或许另有所图。”
图……什么?图你美色?
王素书看了眼王修戈的脸,往咽喉里咽了口唾沫,没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潘枝儿被下人引路至偏房, 她的外表看着平静温婉,但一直紧张地搓手,额头发出了幽幽香汗,每过一刻,便会往外张望几眼,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她想见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西斜,倒悬的竹簟被风卷动簌簌作响,潘枝儿再一次看向门外,这次,目之所及,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也并不如何魁梧,自然,也不能算单薄,潘枝儿第一眼就认出了人。但是,他是坐着轮椅,出现在门口的,下人将他推了进来,便又离去。
潘枝儿惊呆了。
男人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但显得冷漠而疏离,似乎是在打量着她,若有所思。
这时候,应该立刻抢占先机,潘枝儿打定主意,心思一横,豆大的清泪说挤就挤了出来,她趔趄朝前扑过去,几乎扑倒在王修戈的轮椅上,随手,柔软的臂膀向他紧箍,犹如圈住了人间全部,既小心又用力,哑嗓道:“殿下!枝儿可找着你了!我是枝儿啊……”
王修戈依旧一动不动,黑眸深沉,细看来,哂然而轻慢。
说实在,他没有心,也没有精力再去对她虚与委蛇,就连皇位,他都没空再理会,何况区区一潘氏。
感受到男人身体的僵硬,潘枝儿终于停下了戏剧般的自我感动,她诧异地松开他,去看他的神色,但见他面含笑容,薄唇微微上扬,潘枝儿也不知为何,心脏蓦地狠狠一抖。
“殿、殿下。”
王修戈唇角微扬:“我如今已是庶人百姓,你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
潘枝儿一愣:“不、不……枝儿绝无攀龙附凤之意,枝儿找了殿下多年,从前殿下是人中之龙,枝儿只敢远观,不敢靠近,现在殿下一时落魄,枝儿只愿陪伴殿下,便如同我们昔年在掖幽宫作伴一样。枝儿自知身份低微,决计不敢贪图妄求,只想为奴为婢,殿下,您给我这个机会……殿下……”
她咬着下边的那块粉红的唇肉,执拗更深地,将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仿佛便能从此,窥出王修戈心头的一丝柔软和温情,化作她最有利的筹码与武器。
“为奴为婢。”
再一次咀嚼同样的话语,恁的好笑!
“枝儿,”他笑了一下,“你的贪欲,在我所见的女子当中,当属第一流,倘或你诚实招认,或许还有一线机会。你,真的只是愿意在我身旁,做我的奴婢么。”
潘枝儿待要说话,却被王修戈的眼眸一盯,霎时偃旗息鼓,怔怔地将话咽了回去!
没人告诉她,这个废太子是如此难缠之人。就今日见了第一面,看起来他好像相信了自己的身份,但全然一副冷淡做派,抛出这个问题,是要她该怎么回答?
看他现在坐在轮椅上,不良于行的模样,潘枝儿心头更加没底,这太子自请废黜,敢情是因为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了不成?
既如此,她何必又在一个不可能翻身的废人身上花费功夫!
事已至此,那不如赌一把!
“枝儿想要的,是能陪伴着殿下东山再起,看到殿下重新登临顶峰。枝儿不求别的,殿下若是能心愿得偿,便是枝儿最大的安慰。”
王修戈道:“还在扯谎。”
潘枝儿:“……”
王修戈问:“你这样的细作,还有多少?”
这已经是赤.裸裸,挑明了说了,潘枝儿的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紧紧咬住牙齿,齿关发冷。
王修戈微笑道:“忘了告诉你,第一,东山再起?你恐怕是找错了人,我无此打算,第二,就凭你,区区细作,倘或袁氏有难,或是被人揪住了把柄,第一个被退出去消弭干戈的靶子,就会是你,第三,其实你和真正的潘氏,长得一点都不像。”
潘枝儿怔愣,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这不可能!”
“来人。”
摔杯为记,随着王修戈将桌面上的瓷盏推倒,久等在外的樊江带着人一哄而入。
王修戈的双臂交叠,好整以暇地望着仓促变得花容雪白的女人,吩咐道:“送入刑部,就说,益王府捉到一个行窃之人,丢了一块玺印,着人问她,她背后主谋是谁。”
“是。”樊江向来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情,立刻将潘枝儿从地面扯起来,将其双手反剪在身后,拖着往外走。
直到这一刻,潘枝儿都仿佛身在云雾之中,“这不可能……我到底哪里不像真正的潘氏?”
王修戈朝后拂了下食指,一个字都吝惜于给。
潘枝儿是袁家苦心孤诣训练多年的细作不假,但,想来这样的人,袁家从来都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