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泓一禅师便点头向他说道:“倘若皇上舍得,贫僧才敢妄言。”
王修戈不耐:“你说就是了。”
“阿弥陀佛,”泓一禅师长眉低垂,嘴角内敛,和声道,“贫僧赠予皇上八字禅机。”
说完,他垂目用食指蘸了一点茶汤,在香案上书写起来。
不知这和尚用的什么功夫,他写得很慢,然而八字写尽之后,头先的茶水还没有干涸。
王修戈凝然看去。
左侧一行写“山海永隔”,右侧一行写“不得往生”。
于佛门中人,断人往生之路,犹如嗜血杀生,他念道“罪过”。
王修戈突然笑了起来:“要朕做什么?”
泓一禅师道:“皇上身怀紫气,累世为善,今生成真龙之命格,若天子舍得气运,愿意寿止十年,来生以身挡劫化去娘娘厄运,死则投身入海,与所渡厄的人生生世世不复得见,亦不能往生,那么戾气尽解,娘娘的命才得以好转,重新走入轮回正途。”
“能有多好,”王修戈笑了两声,“朕死了,她便会嫁给别人,和别人白头到老,相爱生生世世?”
“善哉。”
王修戈反问道:“老和尚你说,朕如果只剩下十年寿数了,还要迈过这道坎作甚么。”
泓一禅师没有回答。
王修戈一动不动,许久之后,他收敛了脸上的神情,扯了下苍白的唇角,“你说得不错,朕是心魔自囚,自甘堕落,没有人能够帮朕,只有朕自己。倘若你所言不虚,皇后来世能因朕今日的牺牲改变命格,即便只是如同常人一般生老病死,朕之性命,要拿便拿去。”
泓一禅师道:“皇上要三思,考虑清楚方能下决定。”
“不用考虑,”王修戈眸色漆黑,目光深邃阴鸷,“朕只有一桩心愿未了,给朕十年的时间,朕必了结这件事。”
泓一禅师低头:“罪过,罪过。”
王修戈复挑眉,看着他,笑问:“你居然又未卜先知了?”
泓一禅师道:“业障。”
“不错。”王修戈垂眸,他写在香案上的茶水字迹已经慢慢散去,淡若无痕,他提起了唇角,压低嗓音,道,“是业障。看来他们说你是得道高僧,名下无虚,你来之后,朕的头疼顽疾好像不药而愈了。”
那件一莲托生的玉刻雕像,是王修戈亲手所雕,依照泓一禅师的说法,将它供奉于慈恩寺中,令其沐浴佛光,享香火祷告,足足十年之久。
十年之后,泓一禅师再一次踏足宫闱,是在一片寒冷的冰窖当中。
帝王侧卧在冰窖入口的横床上,须发皆白,面容犹如朽坏枯死,鹤发鸡皮,没有半分生机。
他一来,帝王手指着冰窖外的那株摇曳的白花如雪的槐树对泓一禅师道:“槐者怀也,吾妻死之年,朕亲手所植,已有十年了。”
那树已亭亭如盖,浓阴若云,在风中婆娑着。
老和尚也看向那株临风而立,白花簌簌扑落的槐树。这十年,世事苍狗,面前这位帝王已经被抽干了精气神,如暮风之中的蝉,而这棵树,却在欣欣向荣,逐渐展示出它勃勃如虎的生气。
这十年,面前之人以雷霆手腕,打击得袁氏一蹶不振,袁氏太后莫名横死,最后的袁氏嫡系,已经被发边,庶房之人,为了争得皇帝的“施恩”,无不头破血流。现在,世家已经被打垮,唯独姬氏,尚有几分留手,苦撑而已。中央集权下,不论百年世家亦或千年世家,覆巢之下都绝难独善其身。袁氏害死了皇后,是当中被杀一儆百以此树威的典范。
泓一禅师身在红尘中,看破红尘事,却没见过如这位帝王一样的人。
他已身在九重之高上,可是他要的却不是这些,皇帝要的是一个“悔”字,之于他所想要的,不惜代价。
佛说轮回缘法,讲因果,善因结善果,恶因种恶果,极少极少会有人,愿意断了自己永生之路。而皇帝,他根本不在乎这些。
冰棺之中的人,已经开始肌肤损坏,玉颜不再。
泓一禅师是来告诉他:“已经有一线生机。”
说完,他将怀中的玉雕摸出,递入王修戈的手中。玉雕的颜色剔透而温润,焕发着烟月的光泽,不停地流动着。这是他照着记忆里的太子妃雕刻的,不是后来的皇后,每一笔都极力让她保持最初的明媚,却在不知不觉间,仍然刻成了无喜无嗔的面相。
“很好。”他握住触手温润平和的玉雕,满足地闭上眼,点头说道。
“等朕薨后,将朕与皇后一同下葬。你不是说,来世山海永不相见么,那么今生朕自私一回,可有损碍?”
他是很认真地在问这问题。
泓一禅师答:“无碍。”
“那就这么办吧。朕知道她不想留在朕为她修建的帝陵,最后欺负她一回。”
天子走时,神色极其安详,没有任何痛苦。唯独手垂落了下来,玉雕掉落在地,所幸完好无损。
这一生,波澜壮阔,他想要的,他都得到了,该报的仇,都报了,只有该还的债,还等不及还。只能对不起下一世的那个人了。
天子山陵崩,临终前诏书传位于宗室兄弟,臣民哀恸。又三年,天下大乱,蛰居金陵的皇叔篡权窃国,自命为摄政王,挟持新帝把持朝纲,扶植党派,乱象不知又持续了多少年,民不聊生。
……
姬嫣现在手里,就躺着碎裂的玉雕。
幕篱底下,她的瞳孔在颤抖,捧着玉雕人像的手也在颤抖。
泓一禅师道:“女施主命有三劫,现今三劫已过了,王施主固然无憾,贫僧也终于完成了他的重托,东渡传播梵文经书,贫僧的心愿也已了,阿弥陀佛。”
姬嫣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了船,她的身子发冷,不知是教海面上的风吹的,还是心里冷。
叶芸娘扶住姬嫣的臂膀,像是往手里揣了一块寒铁,心脏吓得发抖,“娘子?”
老和尚不知与娘子说了什么,从下船后,她变得这样了,叶芸娘心疼不已,正要说句话,姬嫣突然反身抱住了她,拥得很紧,幕篱的垂纱湿透了贴在脸上,近乎封死了姬嫣的呼吸,她艰难地一边哭一边抽气,仿佛已经说不了话。
船上的泓一禅师也走了下来,天色已暗,他的一身袈裟已经湿透,释然地笑念道:“阿弥陀佛。”
在几名小沙弥的陪伴下,泓一禅师拄着禅杖一步步远去。
透过纱帘,姬嫣扭过头,看着他们师徒一行几人远去,呼吸平缓了下来,靠在嬷嬷的肩头,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嗳,这就回,这就回!”叶芸娘赶紧催人来驾车,护送姬嫣返回金陵城。
在城外,姬弢亲自来迎,等妹妹下马车,他绽开了葵花般的笑脸就往上迎,出于安慰的目的,要给她一个大大的熊抱,然而被姬嫣不动声色地抵住了胸口,姬弢脸上笑意一停,察觉到妹妹很不开心,忙问:“怎么了,是萧云回欺负你?哼,我就知道不像他信上说的那么好听!”
姬嫣凝视着兄长的面容,静静地问道:“王修戈的死,兄长你知道吗?”
姬弢定一定神,脸色瞬间凝重,“你迟早会知道的,不过,所有人都以为,你不会在意的。”
他点了下头,“王二确实已经没了,三年前,在你大婚的前一天夜里。不是意外,天人五衰,早有症状。”
姬嫣默不作声,幕篱之下唇瓣轻轻发抖。
她想,她现在明白了最后一面,他让她铺床叠被的意思。那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终于能说得通了。那时的王修戈,应该早就有了前世的记忆。那个看向她的眼神,是真正的恍如隔世。
“在你和云回的婚礼前不久,王二察觉到了图尔墩北上兰陵的异动,猜测是要对你和云回不利,安排我前去截杀。但慢了一步,还是被他闯进了婚宴,带走了你。幸而后来我们还是及时赶到,韩婴是最出色的影卫,他有一身忍术,我们诓骗了图尔墩,将你抢了下来。其实那天,王二就已经……韩婴接受不了,但他必须这么做。”
姬弢缓缓道来。
“我也是回到金陵城之后,才得知反贼王雎的阴谋。他要夺你,是因为你的容貌肖似他已故的王妃,他那王妃……罢了,说给呦呦你听只恐脏你耳朵。王二设计逼迫王雎露相,从玄甲军一路牵藤引线捅到王雎府邸,一步步坐实他的谋逆,终于逼得王雎提前跳反,再由我麾下的骁骑营团围宫城……拿下这个救驾的大功,我顺势接管了玄甲军。”
风吹开她跟前的垂纱,姬弢猝不及防,撞上妹妹彤红的泪眼,心惊肉跳。他叹了口气,在姬嫣肩膀上轻轻一拍。
“呦呦,他已经什么都算好了,唯独遗憾的是,没有等到你真正穿上嫁衣那一天,死不瞑目。”
第81章 呦呦,你是不是喜欢王二……
姬嫣的归家, 本来以为家里至少母亲会哭着抱住她,问她是否受了委屈,然而姬嫣想错了, 母亲神色平静,整个家中都静得极了。
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她只是在外游历了一番, 现在已经归来。
这几年,她在萧家,太闭塞了,金陵的很多消息她都不知道。沿途听兄长说起, 现在的金陵城,以益王为首的一派与以楚王为首的一派依旧党争激烈,不过现在楚王暂落下风。将来情势如何,尚不可知。不过楚王近几年很是奋发图强, 先后替烈帝办成了几件顺心的事, 烈帝对他的形象有所改观。至于益王殿下……
姬弢说, 其实益王殿下没有问鼎中原、登临帝位的心,他还没有忘记过采采。
之所以, 他现在站在这个位置上,忍受着来自四方的关注的目光, 和各种有形无形的压力,全是因为兄长的托付。他答应过, 绝不让楚王拿下储位。阔别三年, 当初天真无邪的少年,早已是雄踞的鹰,正在展开它的翅膀,预备着不远的将来一鸣九霄, 震惊世人。
姬嫣神魂不在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已经那么陌生。
三年,她离开了太久了。
这金陵城,早已物是人非。她突然想不起来,自己辗转奔波了半生,所图为何。
好像突然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她现在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就那么静静地躺一躺,诸事不问,什么也不管。
天昏黑时分,姬府叫了晚膳,准备了姬嫣的接风家宴,她也是浑浑噩噩一般,不事梳洗,便出现在了家宴上,姬昶与林夫人面面相觑,但谁也没先开口说话,姬弢抢着将姬嫣按了下来,指给她瞧:“母亲吩咐了厨房,做的都是呦呦爱吃的,烟熏火腿烩笋丝、三丝鲈脍、茄汁小鲍,还有这个老鸭汤,炖了两个时辰了,母亲亲自看着火候的。”
姬嫣并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强颜欢笑,对父母点了点头,便低头尝起了佳肴。这些山珍海味这时入了口中,犹如无味嚼蜡一般,吃得勉勉强强,林夫人递了一盏茶给她,一家子人都看着她吃,谁也没有先动筷子。
姬嫣吃着吃着,忽然一滴泪掉进了碗里,“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说什么傻话呢!”林夫人眼眶微红,“你是太久没回到父母的身边了,赶明儿我带着你,再去金陵城中走走逛逛,熟悉熟悉环境。”
姬嫣轻轻点头,“你们也都用膳,我一个人,被这样看着,实在没什么胃口。”
“嗳。”林夫人抄起银箸子,手肘在底下轻轻捅姬弢,让他赶紧吃,平时食量大得跟牛似的,怎么这会儿停杯投箸不动了,姬弢心领神会,“哦哦”两声,也赶忙抄起了银箸,大口咀嚼起来。
用完晚膳之后,饭菜被撤去,一家人转入内堂说话,姬嫣来到双亲面前,轻声道:“父亲,父母,女儿这次回来,有一事请求。”
姬昶道:“你说。”
姬嫣顿首:“女儿想将自己的名字,记入河东姬氏的族谱。”
姬昶没有说话,林夫人看向他,也没有拿主意。
漫长的沉默之后,连姬弢也开始心里打鼓之际,只听见姬昶问道:“你想好了?”
她已经长大成人,也经历了许多,现在,她应该有为自己终身做决定的权利。
姬昶唯一能做的,便是支持她,为她排除万难,只要是女儿想要的,他竭尽全力也会给她。
姬嫣伏在地面,跪直身体:“想得很清楚了,女儿愿意一辈子留在家里,永远只做爹娘的女儿。”她转头,对姬弢一笑,“当然,还是兄长的妹妹。”
姬弢也在笑,但笑容也有点儿苦涩。
王二固然是没看到她穿上凤冠霞帔风光出嫁,却也没看到,兜兜转转,她还是留在了家中。果然是死不瞑目了。
“唉。”姬弢低下头,摇了摇,叹口气。
林夫人睨着他:“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
姬弢立刻给自己的脸武装笑容,道:“妹妹回家这不是很好么,以后姬家的大事都交给妹妹,反正鸡零狗碎、鸡毛蒜皮那些事我管不过来,光我营里的事,一天够我头疼八回了!”
林夫人冷笑着揭穿他假模假样的皮:“你已经忙得娶不了妻,纳不得妾,留不得后了?”
姬弢瞬间一激灵,哆嗦不停。就知道,母亲永远就是这一茬儿。
唉,二十多岁老处男一个,却还半点结婚的念头都没有,逼得母亲去年都已经开始替他物色少年美男了,姬弢在相亲桌上见到对方雌雄莫测、阴柔秀美的脸蛋时,吓得堂堂辅国将军钻到了桌子底下。
这事儿后来林夫人写进了家书里,提一回姬弢便糗一回。
姬昶沉吟着道:“你才回来金陵,此事不急,等为父忙完筹措军费的诸多事宜,便写信河东老家,将姬嫣之名刻入姬氏族谱。若一旦如此,将来呦呦不得再嫁,不得招赘,也不得在家中豢养面首,终一生便能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