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姬氏的家臣站在外围,只起到了人墙,防止图尔墩逃脱的作用。
王修戈自知图尔墩破绽在三十招后会渐趋明显,想到此人前世领王雎之命意图染指姬嫣,焉能没留后手。从一开始,就防备着这一日。图尔墩虽然厉害,但只要露出了破绽,就不足为惧。
这是他请恩师指点过的一记剑招。
就在电光火石一瞬之间,王修戈左手换剑至右手,交手三十余招,图尔墩早摸清了他这个左撇子的右边空门,强攻只是攻击他右臂、右腰、右腿,突然这人换了手,身法快得又看不清,图尔墩骇然,动作稍一迟钝,王修戈的左手已经压住剑柄,竟然将剑飞出,那去势,堪比三石的弓射出的羽箭,不过眨眼之间,剑锋已经刺入图尔墩的心脏。
七尺壮汉,手中流星锤一松,轰然倒地,溅起一场烟灰。
鲜血汩汩从伤口涌出,不到片刻,已经气绝毙命。
“世子!世子!”
危机解除,萧云回也仿佛力气不支,身体一软,倒了下来,萧氏家臣一拥而上,将萧云回围住,姬嫣也赶忙上前,“云回哥哥,你伤得怎样?”
萧云回勉力站起身体,对姬嫣微笑:“无碍,只是轻伤,带我去,谢过这位恩公。”
姬嫣将他搀住,小心翼翼地道:“你小心点。”又对萧氏家臣道:“云回哥哥受伤,有碍于行走,你们快去重新弄一辆马车。”
“是。”
姬嫣将他扶住,慢慢走近王修戈。
当她走近,王修戈突然将手藏在了身后,快步后退。
萧云回困惑难解,与姬嫣对视一眼后,道:“恩公,敢问尊姓大名,兰陵萧氏记此大恩,定为恩公刻碑立传,来日萧云回也当结草衔环以报。”
姬嫣暗暗咬牙,他再一次后退,提醒了自己,这人不管是口是心非也好,还是言行一致也好,但他至少表露了心意,他不愿和她好。既然这样,姬嫣也就领了这个恩情,以后图报就是了。她扶着萧云回的胳膊,向她矮身行礼,也当是客气了。
“姬嫣必当报答。”
王修戈背在身后的手握紧,眼睑轻轻一颤。
“没事。世子的伤应该有瘀血,附近城镇相去十五里路。等姬郎君回以后,我告知他入镇上与你们会合。”
说完这话,王修戈便又退了几步,轻轻点头,转身离去了。
“世子,马车无恙,我们以人力拉车,先走吧。”家臣找不到马车,只好先行权宜之计。
……
王修戈独行不知多久,他感到自己浑身都是血的味道,太刺鼻,整个人仿佛浴血而出。
他快步来到就近的河边上,此时天色已经过了晌午,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走到了何处,在一处河岸边上,他蹲了身体下来,将染了鲜血的手伸进水里,用力地搓,每一根手指务必揉搓到。湖边的田黄生得茂盛,这是一种药草,香气富有特质,比兰草更清甜,他看到之后扯了一把下来,将叶杆子揉碎,涂抹在手背上,用田黄的药香掩盖手上的血腥。
可是没用,再多,也好像没用,根本没用。
肺脏也开始疼,有股气流仿佛直往咽喉、往鼻腔上涌,一口血突然从咽喉处涌了出来,吐进了水里。
浓稠的血液在水里很快被化开来,颜色渐渐变淡。
王修戈看着水底的血,身体一低,坐在了河畔的泥水里。
没有用,再浓的药草的味道,也盖不住他身上的腥味。就算再过多少年月,他这身的脏污也不可能除去,本就是不祥之人,怎敢将在厄命带给旁人。
他也终于看到了,对于萧也,她有割舍不断的情分。她喜欢学琴,便有萧也教她,喜欢宁静自由的生活,便有萧也给她。
至于对他的一时新鲜,相信用不了多久,便会彻底抛却。
也许她还太小,其实压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只是觉得他奇怪,有几分探寻的好奇心,这没什么的,不应该去心存任何妄想,他不配。
视线里蓦然出现了一截船头,就在所坐的地方缓缓靠岸,他眼前仿佛一花,险些倒栽葱跌进水里,只见面前停了一叶轻舟,船工停了桨,船头甲板上一袭罗衣的姬嫣,出现了他的面前。
“阿嫣。”
他怔怔地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女子,仿佛呆住了。
“你不是……”
不是走了么。
不是已经与萧云回一起,踏上回金陵城的路了么。
姬嫣跳下船,赤足踩在泥地上,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条帕子给他擦掉嘴角的血迹。
“我就知道你逞强,还好我回来了,要不然你一个人在这儿吐血你要死吗?有没有事啊?”
第90章 罗帕
王修戈望着她姣好无暇的玉面, 鼻尖碰了一点点灰,眉眼轻轻泛起涟漪,波光潋滟, 感受着,她的手握着绢帕擦掉自己嘴角的血迹,动作温柔至极。
是她自己要回来的, 撇下萧也回来的。
突然再也忍不住,他伸臂将她抱入怀中,用力地压住她的背,恨不能将她挤入自己的身体当中, 姬嫣的头撞在他的骨头上,可是一疼,正要埋怨,就被勒得喘不上气了, 她差点儿给勒窒息, 握着罗帕的手改捏他的肩膀肌肉, 指甲掐他。
察觉到疼痛,他才慢慢放开她。
姬嫣盯着面前男人的面具, 樱红小口一撇,嘟囔:“这么大力气, 到底受伤严不严重?不行,先跟我进城里, 找个大夫瞧瞧。”
姬嫣伸手拉他的衣袖, 将他往船上带,王修戈反制住她的手腕:“阿嫣!”
口吻突然急促,姬嫣回过头,只见他犹豫了下, 低声道:“我就是大夫。”
“哦,是,我把这茬给忘了。”
她反正没什么好脸,最好姓王的没有事,她早点回金陵,才不跟他浪费大好年华。
王修戈道:“我没事。”
“没事最好了!”姬嫣凶了他一眼,回身就变了脸,笑盈盈给了船夫一点碎银子,“您拿好,我就不返程了。”
船夫“嗳”一声,连忙摇着桨橹驾船远去。
此刻王修戈才发觉她站在河岸边的一滩污泥当中,赤着白嫩的脚丫,整个足弓都陷入了泥里,足背也是点点黑泥。这时节草木结霜,纵然是白日太阳高照,也没什么温度,天气极冷,他吃了一惊,将她地面抱了起来。
姬嫣打了一他的后背:“你干什么呀!放我下来!”
他不言不语地将她扛上肩,走了一截,放她到河边的树下坐下来。
他也随之蹲下身,将身上青布外衣除去,犹豫了一下,用外裳将她的双脚包了起来。衣服上带着他的体温,温温热热的,瞬间裹住了她冻得僵硬的两脚,热度熨着皮肤,双脚隔着布被他握着,泛起微微的痒。
原来他是要这样,姬嫣心跳砰砰地,诧异地看着他,用他脱下来的外衣将她双脚擦干净,便翻过来,用干净的那面将她双脚再次包裹住。
但是没忍住,他低头往旁侧咳了一口血。
姬嫣大惊失色坐起来,脚放到了地面,伸手扶住王修戈:“你肯定是受重伤了!你快别管我了,赶紧治伤啊……”
该死的,她明明看见那个流氓大汉用流星锤把他砸到了,她居然这么迟钝,方才怎么没哄他上船呢,就信了他没事的鬼话。
“我无碍。”
王修戈抬起手要擦掉嘴角的血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停住了,姬嫣忙把染了血的那方罗帕递上去:“用这个。”
他接过来,道了声谢,将嘴角的血痕揩掉,姬嫣蹙眉盯着他擦血:“你这绝不是没事的样子。我就知道!害我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追过来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自己的身体难道不清楚么,逞什么能啊,每次……每次都跑来救我……”
他攥着罗帕的手一停,定定地看向她:“我能救你,自然要救。”
姬嫣被他看得老大不自在,明明这人一次又一次在她上前迈进的时候往后撤,又偏偏要说些勾人的惹人遐想的话,不知是纯情不懂得事故还是风月老手,玩的好一招欲擒故纵的把戏,老实说她的气到现在也没消,看到他这样,她又舍不得生气了。这男人是很会吧。
“我坐下调息片刻就好了。”他轻声道。
姬嫣将信将疑,催促他疗伤,看着他坐下,闭上了眼睛,就像老僧入定一样,物我两忘,进入某种天人合一的冥想境界。
那张脸上覆盖着的青铜面具古怪诡异,泛着暗色的光泽,她伸手就想替他摘下来。在她的手碰到面具的那一刹那,姬嫣眼角的余光分明看见他的手动了,姬嫣吓了一跳,但是,他只是动了一下而已,后来慢慢地松了下去,不再阻止,姬嫣这才伸出淘气的爪子,从后面扯掉了他的面具。
又丑又怪异的面具落了地,露出了面具底下的容颜。
说是如画中人也不为过,也许因为常年出门压着面具,皮肤白净光洁,触手生温,宛如暖玉般洁净,眉峰高耸,双眼修长,鼻梁和嘴唇无不是精巧,连每一处弧度都像是设计好的一般,作画都不敢如此想象。姬嫣屏住呼吸,做了很多的心理暗示,终于接受了他或许容色毁损的事实,但是在面具掉落的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个男人究竟是个多大的骗子!
丑陋?面目可憎?呸!
要不是怕他岔气,她现在就狠狠揉他的脸,给他挤变形!哼!
被她如此打量,他自然不可能不察觉,眉头轻轻皱了起来,险些走火入魔,实在不知该如何躲避她的目光,她的眼神太炽热,他招架不住的。
内息慢慢被调理通顺,胸腹间闷痛感觉也消散了许多,他睁开眼,只见姬嫣的俏丽脸蛋已经近在咫尺,双眸湛湛,宛若三五之夜的月色照进来,他的心砰地剧烈一跳,但觉她双手柔软,又邪恶,轻而易举地掐住了他的耳朵,将他左摇右晃,端详片刻,揉得他耳朵变红,她才停下来,额头贴住了他的额头。
“作甚么骗我?”
王修戈不说话。
姬嫣清一清嗓,道:“那我现在问你,王修戈,我郑重地问你,最后一遍,你喜不喜欢我?”
虽然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如果不喜欢他干嘛舍命相救,那个壮汉挥舞的流星锤连马儿都能瞬间打得脑浆迸裂,别说是血肉之躯,姬嫣想想都心有余悸。
刚才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撇下云回就跟着他追了过来,一路上都在担惊受怕,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个男人不会把所有的伤都流露给别人看,他一定、一定是在忍着。果不其然让她猜对了,了然之余,更多的是生气和后怕。可是她要用一个什么名义来照顾他?不是报答恩情的那种,姬家人报答恩情的方式太多了,那不是她想要的,而且有碍于声誉。
姬嫣需要知道答案,她是认真的。
如果现在,他还是那句老话,她会立刻掉头就走,发誓绝不来染指他一下。
王修戈的身体有些僵硬,目光仿佛不敢看她,偏斜落在了别处:“阿嫣,我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就知道……她就知道!
姬嫣咬住嘴唇,正要发火离去,他却压住了她的手背,握住,将她的怒意一点点平复下来,她惊诧地抬起头,他凝神慢语:“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是我何等的荣幸。但我无法给你太多。身份、地位,我通通已经不要,连自己的名字,可能也不再属于我。倘若你要在一起,我愿意,如你所说的,嫁给你。”
“……”
姬嫣呆住了。她就是一时嘴巴胡言乱语,没想到他居然都听进去了。还说要嫁给她?入赘?有这种好事?
姬嫣一时不大能反应过来,眼睛眨巴了眨巴,盯着他,看他是不是要反悔,但是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收回这句话,姬嫣就知道,这不是幻听,也不是他一时冲口而出的决定,她不禁咧开唇角,伶俐地朝着王修戈扑了过去,花蝴蝶自投罗网般黏在了他身上。
“好呀好呀。”
王修戈一臂揽住她的纤腰,一臂环过她的脊背,低下头,在她香喷喷的发丝间低低一吻。
他没办法,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这个率性纯真的女孩儿,因为他心中也是如此渴望着这个拥抱,很久了,久到已经再也不能计算。
如果非要自私一次,他愿意在这次,将生杀予夺之权,全部交到她的手里,哪怕她后来反悔,也有可以将他随时抛弃的能力和权力。
王修戈抱她回到了海边盐场,这时姬氏跟着姬弢的家臣都已经回来,听人说娘子跟萧世子走了,已经带人去找了。
关于这个蝉,姬氏家臣再也没有不明白的地方了,娘子看上了他。并且看样子,按照娘子的心意,她应该是不打算与萧氏联姻了。
虽然又一次与兄长擦肩而过,但姬嫣觉得正好,兄长如果追上了云回哥哥,应该能照看一下他的伤势,也能知道,她是跟着蝉又回来了。
步入帐篷,这次,姬嫣可没放过王修戈那些隐藏起来的小心思,当面给全部他揭穿了,她把地上散落的木雕全部拾掇了起来,吹去灰尘,一个个摆上桌。
看着她蹲在地上收拾的背影,王修戈嘴角微弯,一动不动。
姬嫣把东西全收拾妥当了,手指一个个点过去,这些木雕小人活灵活现的,姿态各异,就是只有她一个,姬嫣扭头笑靥如花:“小人这么形单影只的多可怜啊,你就是只坏蝉。你要不再雕一个,就雕我和你的。两个人。”
王修戈全听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