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他从柜中取了一块木料出来,坐在床边上的泥地上,让她躺上去睡觉,睡一觉起来,木雕就能成了。
确实,已经两天一夜没睡觉了,姬嫣困得连连打哈欠,可是,他还在不睡觉地雕小人,姬嫣看向他的背影,从床上爬了过去,伸出柔软的臂膀从后抱住他的肩膀,脸蛋贴过来,蹭他的脸:“你不睡吗?不困吗?你这两天打了好几场架了……”
真是厉害。
王修戈一笑:“不困,我最长的时候五天才睡一次。”
“啊?”姬嫣诧异地问,“你干什么?打仗吗?”
他握住刻刀,回想,那确实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微一点头,“差不多。”
姬嫣不信,看他年纪轻轻的,怎么像活了好几十年似的,不但阅历丰富,甚至还有点老气横秋。但不管怎样,她都喜欢钟情不已。
她笑颊粲然,在他的脸上重重亲了一口,不解馋,压住他的肩膀,在他的鼻梁上、嘴唇上也都亲了一口,才退回去,看到他呆若木鸡,俊脸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不禁心满意足,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困的话就睡吧,早点儿睡,这样才有精力,不要仗着年轻就这样虐待自己的身体,身体是自己的,要好好保护,才能长久。等我睡醒了,唔,我要看到你……”
实在害怕他又跑了,虽然自己现在就睡在他的老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还是不忘了叮嘱一句。
王修戈扭转过脸,只见她已经睡着了,两只小手压在耳朵底下,呼气如兰,鼻端微翕。
明明这两日来,履遭变故,险象环生,几次三番险些丧命,这时却睡得毫无防备,或许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但王修戈不得不在冷静之后想到一件事——
图尔墩奉谁的命令截杀姬嫣不问而明,那么动机呢?
姬嫣一旦入金陵,很有可能便是被烈帝指婚皇室的对象,适婚之人,只有王擎川。也许王雎是害怕袁氏与姬氏联姻,将来恩泽深厚,不易乱权有所动,与其如此,不如防止万一,先杀姬氏之女免除后患。
“蝉……”
睡梦中的女孩儿突然溢出一丝呢喃,声音如蚊蚋哼哼,几乎听不见。
他压低了薄唇,露出一抹笑容,将她的被子拉上来,掖上被角。被子里暖烘烘的,姬嫣的脑袋乖乖朝里拱了拱。
“别走。别走……”她好像要拽住什么,蹙着眉头,手指不安分地动。
王修戈将她的小手握住,藏进被里,起身,弯下了腰,唇瓣凑近她的脸颊,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不走了。”
第91章 香吻
一觉醒来, 身旁已经没有人,帐篷里空空荡荡的,姬嫣睡得脑袋沉甸甸的, 但环顾之下还是蹭地坐起,心头以为那个男人又跑了,这时, 目光停在了床头的木雕上。
疑惑地将木雕拿了起来。这是两人并肩而立的木雕,一男一女,难为他这么个人,雕出这种东西, 那男子的手挽着女子的细腰,一派正经,俨然就是他自己了。倒是对自己了解得很透彻,一点都不糊涂。
帐篷里走进了一人来, 姬嫣定睛望着他, 王修戈手里端了一只大碗, 里头盛着热气腾腾的韭菜肉圆汤,姬嫣闻着香气就馋嘴了, “你做的?”
王修戈将汤锅放在床头桌上,点头, 将汤匙拿起来,递到她手里:“这里恐怕只能随便吃吃, 委屈姬娘子。”
姬嫣忍俊不禁:“啊, 我就喜欢随便吃吃,你喂我!”
王修戈坐到她身旁,用小碗盛出来,汤匙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 姬嫣嫌弃得皱眉:“是烫的。”
他恍然醒悟,吹凉了给她,姬嫣婉然娇笑,得逞一般地低头喝了一口,汤汁浓稠,肉丸入口爽滑,鲜香沁口,她满意得像只偷得鱼腥的猫儿,懒洋洋地往他怀里靠。
王修戈伸手一臂抱住她免教她摔下去,耐心地给她投喂,姬嫣一面等着吃的自己跑到嘴里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蝉,等哥哥回来,我们一起回金陵好不好?”
王修戈的手停了停,他看向她:“你的家人,能接受我么。”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蝉虽然皇子之身,却已无皇子之名,父亲也许还好说,母亲是肯定不愿她跟着蝉吃苦的,父亲又对母亲一向言听计从,这件事怎么说动他们两老还不好谈。不过,万事开头总有希望。
姬嫣正要说话,王修戈将她的话堵了回去:“阿嫣,你已经及笄了。”
“这一趟入金陵,皇帝也许会到姬家问你的婚事,你记着我的话,不能说自己还尚未许嫁,否则,皇帝会为你赐婚。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只是事情要防止万一,你不可答应嫁给楚王。”
姬嫣听了他的话,认真地点了点头,琢磨了一下,她坐了起来,看向他,眼睛明亮无比:“蝉,楚王不是你的兄弟吗,你吃醋了?吃醋了是不是?”
他一怔,被她再三地戏谑,却终无可奈何地点头。
姬嫣明白了过来,“原来你不止吃楚王的醋,那云回哥哥的醋,你肯定也是吃的了?我知道了!”
怪不得。
话题被她一下岔开很远,王修戈再想纠正也哑口无言了。
姬嫣闹够他,定下来,又问:“可是我现在确实还没有许嫁啊,如果皇上真的问起,难不成要我姬氏犯下欺君大罪?不行。”她拉住王修戈的手,柳眉盈盈一折,“我们定亲吧,给我你的定情信物,然后我也给你。”
姬嫣想来想去,没想到自己有什么可给的,现下要哪里去找?
她看了看四周,目光扫到了王修戈用以刻木雕的刀上,顿时有了主意,她拿起那把锋利的刻刀,取下身侧的一绺鸦发,将其割断,王修戈怔愣着要劝阻她,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割发乃是靖人大忌,猝不及防地自己也少了一绺黑发。他看着面前心灵手巧的女孩儿,将两撮头发缠绕在了一起,编织成一道同心结,用红色细丝绑住末端。
结发同心,象征着百年之好,是男女定情的一种传统礼俗。
“……”王修戈望着那枚发结,出神。
他真是眼瞎心盲,狂妄自大,以前,竟不知珍惜这样好的女子。
姬嫣将打好的同心结揣进胸口,妥帖珍藏:“这样就好啦,这是我和你的定情证据,对了,你把你的生辰八字写下来,我也写,我们交换。”
他们当场交换了生辰八字,各自收藏。
没过多久,姬弢回来了,姬嫣需要跟姬弢一起立刻动身回金陵,王修戈也跟上,姬嫣怕他在金陵城没有落脚之处,问他是否需要自己来安排,王修戈摇头。
“我自有去处。”
姬嫣困惑:“真的?你别又骗我。”
王修戈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是真的。”
沿途好山好水好风光,姬弢是半点也无心欣赏,就见到这妹妹和王二这两人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姬弢歪着嘴,眼不见为净。
自入金陵城,他们与王修戈分道扬镳,姬弢带着妹妹先回姬府,数年不见,姬嫣早已长成,柳叶眉桃花面,亭亭玉立,已初见倾国之姿,林夫人不胜惊喜,搂着女儿入房中叙话,直至天黑。
“对了,这一次连云回也进金陵城了,你们没碰到么,不是一起来的?”
姬嫣听了母亲的问,回道:“不是。”
林夫人称奇:“这不应是如此啊,我早已问过云回,他虽内敛,却也难掩对你的心思,教我早已洞悉全貌,难道是呦呦你,看不上云回?”
“娘你言重了。”姬嫣摇摇头,“哪有看不上的道理,只是我和云回哥哥相识虽久,相交虽深,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没有一见到他就会心跳加快,不由自主地就脸红,还会时刻惦记着,被他碰到的每一个地方都会发麻……”
起初姬嫣只是想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怦然心动”,结果越说,越是扯到了自己对心上人蝉的感觉,那种感觉又真实,又浓烈,来之势不可挡。
林夫人更惊奇:“呦呦,你知道什么是心动,谁让你心动了?”
姬嫣本就没打算瞒着父母,她点头道:“是的,女儿知道,女儿已有钟情之人。不,女儿是和他两情相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这次回金陵,女儿正要把这件事禀给父母。”
林夫人道:“是谁家儿郎?”
真要是两情相悦,只要般配,林夫人也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但蝉的身世曲折离奇,在众人心中,他又早已是个已死之人,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金陵人,姬嫣打算暂时隐瞒下来,便道:“是淮安盐运使的外甥,姓王,他叫做蝉。”
什么淮安盐运使,这官名林夫人可是听都没听说过,总是个芝麻绿豆官,唯独此人姓王,林夫人问道:“皇亲国戚么?”
姬嫣摇头:“不是,普通百姓。”
林夫人便更皱眉了,“不可,呦呦,你是我家的掌上明珠,怎能屈尊降贵嫁给一个庶人?你可知,这士族与庶人不通婚的规矩是百多年以来的传统,你的婚事,多少人盼着望着,将来哪怕嫁入皇家,成为皇后,也不是没有可能,你怎能轻易将自己托付给一个贫门男人,你告诉母亲,他是不是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蛊惑了你的心智?像这样巧言善辩,妄图通过控制女人来攀高枝的男人我见得多了。”
说到“蛊惑”二字,林夫人的脸色彻底阴了下来。
姬嫣一愣,唰地起身:“没有,是女儿追求的他!”
林夫人不信,姬嫣说起了自己与蝉相识的经过,只略过了他身世这节不提,将他为祖父送药,李莫石提点过他身份一事都禀了,只说他是李将军云游之时收的一个弟子。将在淮安,她遇到倭人袭扰,图尔墩截杀,他屡次救护自己的事情也一一禀明了。林夫人听了之后,也再说不出话。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这个人对姬氏是有大恩的人。倒不能处置得太轻率,林夫人不再固执反对,但也没答应下来,只说头晕,要回去歇了。
她回了房以后,果然见到那老匹夫深夜前来寻欢,林夫人一把子将他按倒在榻,开始控诉:“你还惦记这档子事,女儿心都教人拐跑了!”
姬昶困惑不明,林夫人便将姬嫣告知她的话全转述给了姬昶,姬昶听完,皱眉:“怜卿,这事复杂,女儿心有所属,也是情有可原,她还太小,仰慕英雄实在太平常不过。你我倘若野蛮地棒打鸳鸯,反而不美,呦呦自小叛逆,她性子急,你是知道的……”
说了半天,一句不在点子上,林夫人急了,推他胳膊:“那你去说!不然呢,真要将宝贝女儿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寒门男人不成?再说,他身上连一个功名都没有!”
这话倒是提醒了姬昶,他立刻将夫人抱下来哄她:“好好好,我去说,我得先见一见这个蝉。”
姬昶满口答应下来,林夫人这才心安少许。
隔日,姬昶就找到了在院中插花的女儿,“咳咳。”
姬嫣回眸,只见父亲长身立在跟前,猜到他应该已经知晓了自己与蝉的事,也就没先开口,等着父亲说话。
姬昶道:“呦呦,可否安排父亲,与那位王郎君见上一面?”
姬嫣犹豫着,还是点了点头。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终究是要过门的。
入城之际,分道之时,王修戈曾告诉他,他在金陵暂居于益王府,姬嫣道:“他在益王府,我去传信将他找来,安排在留香阁与父亲见面。”
为了赶去见未来女婿,姬昶甚至沐浴净身了一番,仪表堂堂,现身留香阁。
姬嫣与王修戈均早已在等候,姬昶以泰山的目光考察未来女婿,虽然他眼光挑剔,识人无数,从没看错过人,但他还是挑不出王修戈的什么错处来,这人身长八尺,仪表华美,虽然以寒门子弟自称,但这举手抬足,分明一股贵人习气,竟不像是三两日习得的,倒像是浸润了不知多少年,已经从外而内渗进了骨头里。
姬昶心里暗暗感到惊奇,脸上波澜不惊,问起姬嫣在淮阳遇刺一事,询问王修戈可知谁要害她,王修戈道:“不知。尚在调查。”
姬嫣便将图尔墩的身形外貌和武功路数都告知给了父亲,姬昶听完有点儿不满,看了眼沉默不语的王修戈,“王郎君现下不知以何种身份,客居益王府?”
王修戈道:“在下微末之身,只能以客卿之身暂居王府,实则居无定所,遇上阿嫣以前,一直是四海浪迹,唯独淮阳有一座帐篷,算是自己的。”
姬嫣听得心里急,差点儿在下面揪他大腿肉,会不会说话啊,见老丈人得说好听的,花样自夸知不知道啊?他都说了些什么!
天啊,这回怕是连爹爹都不可能答应他们的婚事了!
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个木疙瘩!
姬昶果然十分不满,声音渐厉:“如此,你凭何敢谈娶我姬昶之女?”
即便话谈到这个份上,对于姬昶,王修戈的态度依然保持着尊敬:“蝉身无长物,本不配谈求娶姬娘子,但眼下,还请姬相助力,逃脱与楚王殿下的婚事。”
果然一说到楚王的婚事,姬昶脸色就微微一变,细细盘算琢磨,他突然明白了王修戈的意思,“莫非……莫非是益王殿下得到了什么消息?”
姬嫣从身后拉住亲爹的胳膊,附唇在他耳边说起了悄悄话:“爹爹,我和蝉已经互通了生辰八字,他也早就答应嫁给我了,您就别刁难他了好不好。他也不是什么下三滥,通通都不是,他是我们家的小福星,他救了爷爷,也救了我,女儿是真的喜欢他。如果爹爹不同意,那女儿只能嫁给楚王殿下了。”
姬氏与袁氏一向是势同水火,何况若与袁家联姻,那时姬氏嫁女,怎么算都咽不下去这口气,何况那楚王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花天酒地,十七八岁一堆外宅,姬昶焉能相上。再看这个要入赘于姬家的年轻人,有了比较,倒显得没那么碍眼了。
兰陵萧家的世子好虽好,可她不得女儿喜欢,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姬昶负手,对女儿百般维护于蝉,既吃味又不甘,雅月清风的面容上裂了条口子,拂手道:“这事就再议吧。”
他走到楼梯口,要将身迈下楼梯时,蓦地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他扭头看向王修戈,心弦颤了颤,“莫非你……”
不可能,那二皇子早就死在了掖幽宫中,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