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然而信封上那清晰的“齐云”二字,不算优美,却透着些倔强,正是齐云亲笔。
穆明珠微微一愣,待要拆了那信看,却听一声“公主殿下”,母皇的宫人已经入内。
她来不及看齐云的信,在把这封信放归到那一叠信之中和留下来拿着之中犹豫了一瞬,还是把齐云这封信收到了袖中,抬眸笑对母皇身边的宫人道:“姐姐怎么来了?可是母皇有令?”
果然便是来接她去见皇帝说话的。
皇帝派人来接,穆明珠自然要尽快穿戴齐整赶去,不能让母皇等着。在由侍女挽发的过程中,她本可以拆了齐云的信,但不知为何,在有些仓促的环境中,她到底是没有打开那封信。
皇帝穆桢人还在思政殿的侧间,这等情况下她今夜大约是不会回寝殿了,用过晚膳就会接着理政。
穆明珠陪在皇帝穆桢身边,在充满温情的家常话氛围下,用了这一顿晚膳。
晚膳过后,宫人们上前撤走案几,穆明珠跟在皇帝穆桢身边,换到了书香袅袅的西侧间饮茶。
“萧渊这孩子主意也太大了些。”皇帝穆桢摇头笑道:“竟是直接从扬州又跑到上庸去了……”
当初萧渊本是奉命去“劝降”穆明珠,结果到了扬州,非但没有把穆明
珠带回来,反倒是自己一头扎进扬州跟着穆明珠干了。
穆明珠听见母皇主动提起萧渊,正是解开嫌隙的机会,忙笑道:“母皇还不知道他吗?据说他也不是头一回往前线跑了——不是说他几年前就跑去过一次吗?那时候女臣还小,倒是记得不怎么清楚。”又道:“这次在扬州,也幸好来的人是他。若是旁人来,必然不会听信女臣的话——就算是信了,也不敢当场自己拿主意。但女臣把焦家这些事儿跟他一说,他又结合自己在城外的见闻一想,拿定了主意便觉得女臣所言有理……”
皇帝穆桢慈爱笑着,并不需要穆明珠继续解释下去,便接口道:“朕当初派他去,也是有这个考量在里面。你一向是好孩子,忽然行这等事,朕也担心其中有什么冤屈。若是派朝中那些臣子去,他们不敢违抗朕的命令,说不定就害了你。倒是萧渊这孩子,跟你相亲,又有一副良善心肠,真到了扬州,若是看出内情来,必然不会叫你受了委屈……”不只是穆明珠在解释,皇帝也是借着在解释她当初的安排与用意,修好是双方都在努力的。
“也幸亏这孩子出力,”皇帝穆桢叹了一声道:“当初他闹着要救虞岱回来——满朝文武都不敢吱声的事情,他倒是不怕,给朕罚了一场也不当成事儿。”
穆明珠安静听着,忽然发现底下人给皇帝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重要了。譬如穆武在母皇心中有个“鲁直”的印象,那不管做什么时候都不像是有私心;而萧渊在母皇在这里有个“良善”“仗义”的印象,那就是不管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会有坏心。至于她……
穆明珠定定神,收回心思来,笑道:“是啊,这就是萧渊。他做事情像是来不计个人得失的,有时候叫人看着替他害怕。”又道:“所以这次他从扬州去前线,原本是一个人带了两个书童就要去。女臣不放心,便让林然领三百人陪同。”她说到这里,离席跪伏,低声道:“女臣有一事,未提前上报母皇,还请责罚。”
皇帝穆桢慢悠悠道:“什么事?起来说。”又笑道:“朕不罚你
。”
穆明珠便道:“女臣还擅作主张,从焦家查获的家产中,取了二十万银票给萧渊路上用。”
皇帝穆桢听她终于提到扬州这笔巨额的财富,目光一凝,面上仍是温和笑着,道:“朕还当时什么事儿呢——起来吧,这算什么?穷家富路,他又是往前线去的。你做得对。”
穆明珠仍伏在地上,恳切道:“焦家所得,皆是民脂民膏,既被查封,都是朝廷所有。当时情况紧急,女臣未得陛下允许,动用了一部分。母皇慈爱,不降罪于女臣。女臣感激不已。女臣离开扬州时,焦家所有账上的家产都已经盘点清楚,至于私下的产业还在继续搜罗之中。”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账簿,呈给皇帝,又道:“这是焦家目前全部家财的总账,请母皇过目——该如何处理,听凭母皇旨意。”
皇帝穆桢探手取了这账簿来,翻开一看,不由讶然——这焦家的家财多的超过了她的预计。
这数额是如此惊人,穆明珠本可以昧下多出来的部分,也不会让她这个皇帝起疑。
皇帝穆桢翻着那账簿,第三次道:“起来,坐到朕身边来说话。”
穆明珠这次才起身上前,小心在皇帝身边坐了。
皇帝穆桢抬眸看着她,温和道:“这是你流血流汗挣来的,你说要怎么处理?”
穆明珠早已打好了腹稿,闻言忙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是百姓通过焦家献给陛下的财物。女臣归来路上其实也想过,如今梁国南下犯边,正是需要军姿粮草之时,焦家这笔家财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不如就充作军费?”
皇帝穆桢长长一叹,军费正是她这段时日来一直沉甸甸压在胸口的问题。
焦家这笔家财,来得正是时候。
虽然仍不能长久解决问题,却已经足够度过眼下的难关。
皇帝穆桢熟视穆明珠良久,心潮起伏。设若这一趟去扬州的不是穆明珠,而是别的什么大臣,又或者是周眈等人,一来能不能拿下焦家、敢不敢拿下焦家是个问题;二来是拿下之后会不会全盘献出来,也是个问题。大约只有她这个聪明伶俐、胸怀
大志的小女儿,既有能力拿下这笔财物,又有胸襟送出这笔财物。人人都有图谋,她这小女儿也概莫能外。
只是她这个小女儿的图谋,总是很让她混淆。
皇帝穆桢望着穆明珠的目光有些奇异。
有时候穆明珠给她的感觉,像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儿,图谋的不过是母亲的欣赏与赞许;可是有时候这孩子又让她本能地警惕,疑心她图谋的是帝王的不设防。
尤其是去岁发生了废太子周瞻之事后,皇帝穆桢也有些杯弓蛇影了。在那一夜宫变之前,皇帝穆桢从未真正想过她的“小豹子”,那英武年轻的次子,会真的举兵要篡位谋逆。从去岁废太子谋逆大案过后,皇帝穆桢便觉得自己看待世间的目光变得愈发冷漠了。她做了十多年的皇帝,也经历了很多残酷的事情,但是直到周瞻真的做出篡位之举,她才意识到,原来史书上所写的帝王之家、父子相杀的惨剧,也会切实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
在那段谋逆大案的时间里,皇帝穆桢对外以强悍铁腕示人,内心却也有惊惧恐怖。
而穆明珠骤然的改变就发生在这个时间段。
皇帝穆桢控制不住要往最坏处去想这个女儿的动机,因为如果她没有提前想到,关系着的就是她的皇权与性命。而与废太子周瞻所不同的,乃是这个小女儿过分聪明,说不得真能成事。在过去这一年,皇帝穆桢暗中常常留意这个小女儿,却见她先是退了预政,转而去寻风月——可是寻的这风月,却过份位高权重。
一为当朝右相,一为世家之首谢钧,还有一位则是去岁回京叙职的将军齐坚。
这由不得皇帝穆桢不多想。
但是查探之下,皇帝穆桢又没有拿到证据——她这位小女儿,仿佛真的只是随机选了这三位面容姣好的男子做情郎。
就在这种情况下,穆明珠买通了杨虎,要跟着齐云去扬州解除婚约。
皇帝穆桢答应下来,一来是想看看穆明珠的用意,二来也是不希望穆明珠继续留在建业的浑水中了。她不能不疑心,却也不愿这疑心酿成下一桩惨剧。
其实,疑心退
去,这个小女儿原本也可以是她绝佳的帮手。
皇帝穆桢凝视着穆明珠,眯起眼睛,轻声笑道:“倒是还没问过你,听说你在坑了扬州众豪族富商一大笔银子?是怎么做到的?”又道:“如今对梁国作战,朝中正需要筹措粮饷之人——你可愿意接这桩苦差?”
第111章
皇帝穆桢说这是一桩“苦差”,那可是丝毫没有夸张。
筹谋军资,在当下的大周来说,本质就是从别的利益集团手中抠钱,不管谁来做,都是个得罪人到死的差事。
若是寻常官员来做这等差事,面对上头的大人物,直不起腰杆来,便更不必说往底下搜罗钱粮;而小臣中果然出来一个刚毅不惧权贵的,铁面办差,最终往往不得不以命相搏。
所以办这苦差的人,第一是要不怕得罪人,第二最好身份贵重。
可身份贵重之人,哪里愿意兜揽这样的苦差?
所以皇帝穆桢也正发愁,要去哪里寻觅良才。
穆明珠微微一愣,进入中枢、总揽后勤的确是她献出焦家巨财的目的,但实现的未免有些太快了——母皇这一问,早了些。
皇帝穆桢问出的同时也觉察了这一点,她身子后倾,仰靠在墙边引枕上,藏起迫切的心情,含笑道:“公主且不忙应承。这桩苦差可不是好接的,你莫要一时热血上头接下来,日后却不好丢开手。”她淡淡一语,已经把丑话说在了前面,若是接了这差事,那就要全力做下去,直到她这个皇帝喊停才行,中间不管遇到什么难事儿,都不能使气撂担子。
有了皇帝穆桢这一番以退为进,穆明珠诚心要接这差事,最好便是主动立下“军令状”来。
穆明珠献出焦家家财、有意再理政事的心思,显然也已经给皇帝穆桢摸清了。
这也是皇帝穆桢惯用的手段,分明是她要用人,但只要给她瞧准了底下人的图谋,她便能以之为饵,反过来使得底下人主动追上来要差事。
穆明珠熟知母皇手腕,此时忙恳切道:“女臣愿为母皇分忧,只要母皇不下令免了女臣差事,女臣便绝不言弃。”又道:“实不相瞒,女臣在扬州时听闻梁兵犯境一事,也为大周悬心,如今有机会为母皇分忧,女臣求之不得。”
皇帝穆桢凝视着她,踌躇道:“只是你重伤初愈,还是以身体为重……”
穆明珠跪坐到皇帝穆桢身边,忙又道:“母皇慈恩,然而女臣生来公主之尊,既受帝女之荣华,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如今梁兵犯边,大周普通百姓尚且有以血肉之躯御敌之壮志,更何况女臣堂堂公主之身?”她不再给皇帝穆桢推拉的机会,直接转入了切实的计划,沉声道:“女臣从前入预政时日虽短,却也知国库空虚、粮饷短缺,每常深夜难寐,也不由得要为大周算笔账。梁兵犯境以来,女臣担忧士卒粮饷之用,虽身在建业城外,私下也曾想了几个浅显的法子,难免粗陋,还请母皇指点。”
皇帝穆桢早知这女儿是有备而来,此时真听她徐徐道来,还是有些感慨,前倾了身子,道:“说来听听。”
穆明珠恳切道:“山河湖泽之出产,铜铁之经营,交付民间久矣,朝廷初心本是为了使百姓富庶,谁知都落入了豪强之手。若在平时要将这些收归朝廷,只是稍作动议,朝中便会闹得沸反盈天。”那些与豪族世家休戚相关的大臣士人,学了满腹的文章,足以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端看他们屁股坐在哪一边。
“唯有值此外敌入侵之时,能借家国大义压住门阀私利,”穆明珠轻而慢道:“咱们不说要长久改变,只说是一时之用,待人手到位,慢慢也就改回去了。”
也就是说三五年之后,哪怕梁兵退去之后,已经收归朝廷的权力与税金,也不可能再下放了。
穆明珠上来所说的第一条,已经不仅是局限在筹措军饷粮草,实乃老成谋国之策。
皇帝穆桢听得入神,这也是她思量多年的事情,“朕也早有此心,只是苦于无得力之人。当此梁兵南下之际,若再激得大周境内豪强四起……”
大的计划定下方向固然重要,可是实际操作时的分寸尺度更为关键。
古往今来宏图大志的帝王也不少见,可是有的成了千古一帝,有的却是杨广王莽。
穆明珠抬眸看向母皇,轻声道:“女臣年轻,正适合锐意进取,如刀锋向前。矫枉须过正,女臣一力做事,只要大计得施,旁的都不重要。若果真众怒难息,母皇届时可以下诏罪责于女臣。”
皇帝穆桢悚然一动。
用一孤臣破局,事成或不成,都可以弃此孤臣以收众人之心。
这等手段于皇帝来说并不陌生。
只是此等孤臣不易得。
如今穆明珠却主动要做这样的孤臣。
只是穆明珠到底还是年轻,把话说得太明白了些。
皇帝穆桢挪动了一下双腿,避开穆明珠的目光,低声道:“你若果真做成此事,便是大周的大功臣。有功则赏,朕岂会罪责于你?”
穆明珠便知母皇是赞许的,又道:“这是长远之法。若说眼前,焦家家财能支撑一段时日,却也不能叫众豪族王爷站在干岸上看着。豪强世家之富,不必去说。女臣这在外镇守的这五位皇兄,都是周氏子弟,不管多少,也该有所表示。”这是要一次性从豪强王爷等人手中“募集”资金。
皇帝穆桢点头道:“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做。”
做成了,国库充实,皇权巩固;做不成……
正如穆明珠自己所说的,皇帝穆桢随时可以下诏把她拿掉,平息众怒。
“多谢母皇。”穆明珠就此拿下了她想要的差事。
皇帝穆桢看一眼墙角的更漏,温和道:“你这次重伤初愈,许多人都挂心。朕在桂魄湖备下了家宴,你大舅父和表哥等人都在,一同过去说说话——叫他们看看你也放心。”
穆明珠没料到用过晚膳,还有一场家宴,她一贯不喜穆武,但因有蔡攀内鬼之事,此时倒有些好奇穆武的态度,便微微一笑,道:“早知还有宴会,方才女臣便少吃些……”
皇帝穆桢已经站起身来,轻声笑道:“虽是家宴,今日都是来看你的,你怕是难得吃上几口饭菜——所以朕先传你过来一同用了晚膳。”便当先往外走去。
穆明珠跟在皇帝身后,心中感慨,母皇若是有心之时,连宴会前先给她垫饱肚子都会考虑到。谁说皇帝日理万机,便不能对身边人心细如发了呢?只看她值不值得皇帝花这份心思罢了。
在去往桂魄湖的路上,穆明珠已经拿到了总揽粮草后勤的差事,心绪也暂时平静下来,坐在辇车上,以手撑头看月的时候,一抬胳膊想起袖中书信来,抬头见母皇御驾遥遥在前、已经转过一道弯去,左右宫人都垂首跟随不敢向她看来,而以现下的速度,到达桂魄湖总还要半刻钟,足够她看完齐云写来的信了。
因为不管齐云立场性情怎么变,他的信一定不会长。
穆明珠从袖中抽出信来,避开齐云写在封皮上的“公主殿下亲启”等字,小心撕开边缘,撑开封皮,从中抖出薄薄一夜信纸来。
她没有料错,这薄薄一页信纸上,只有短短三行字,比紧急军情的速报还要简短些。
“殿下玉体康复否?
臣驻军处,有秋李子甚甘甜,随信附上三篓,请殿下品鉴。
遥祝安康。”
穆明珠缓缓看完这三行的书信,复又送回袖中。
不知齐云送来的三篓甜李子在何处。前面十二日,她在韶华宫中闭门“养伤”,见不到信,与信一同送来的水果,自然也不会给她送到宫中来。
若是这信送来的时候早,那甜李子大约已经在旁的地方腐烂变质了——又或者是给看管的宫人偷偷分了。
齐云这封信并不怎么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