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牛乃棠走后,穆明珠想起歧王周睿,正盘算着接下来怎么问小表妹周睿之事,就听侍女传报,说是皇子周眈来了。
周眈比穆明珠大四岁,时年十八,喜静喜读书,从前废太子周瞻还在的时候,他并不怎么显眼。
如今废太子周瞻一去,周眈虽然还是那喜静的性情,但却因为成了皇帝仅剩的亲生儿子,走入了朝中百官眼中,纵然是想躲清净、也躲不了太久了。
论起来,周眈与穆明珠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又年岁最近,该是最亲近之人了。
然而从前穆明珠一心要赢母皇喜爱,学文学武,都要力争前茅,而要有过人的成绩、背后必然是过人的努力。十四岁之前,穆明珠要么是在骑射场上挥汗如雨,要么是在夜深人静、灯盏通明的书房中勤学苦读,留给她自己休息的时间都少到可怜,更不必说与周眈培养兄妹之情了。他们又不像寻常人家在一个屋檐下长大,两人各有一处宫室,身边动辄便是十几名的宫人服侍,穆明珠一心上进,周眈闭门读书,细想起来竟只有庆典之时打个照面,又或是偶尔在觐见皇帝的时候撞见说几句面上的话。
这还是周眈第一次踏足韶华宫。
周眈既瘦且高,相貌清秀,面色是少见日光的苍白,眉宇间有一股书卷气,见了穆明珠,温文尔雅道:“听闻妹妹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
他显然也不惯于做这等嘘寒问暖的事情,举止间有些生涩,但大体上仍是过得去的。
穆明珠从牛乃棠那里体会到了佯装病弱的好处,仍是半躺在床上,低声道:“劳哥哥过问,已经好了许多。”便请他坐下来说话。
周眈也是从未听过穆明珠这等低微的声音
,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往她面上看来,大约是心理作用,果真觉得这妹妹瘦弱苍白了些,不由道:“妹妹放宽心,宫中医官众多、技艺高超,想来是无碍的。”又道:“妹妹已经回来了,外面的险处也就不必再想。”说了这两句,一时想不出别的什么话说,便把带来的两卷书轻轻搁在了窗边榻上,轻声道:“这是我闲暇时编的一卷书,收录了前朝今人风流名士的许多故事。妹妹若是静养烦闷,可以看来打发时光。”
穆明珠回忆着从前所见的世家小姐做派,抿唇“贞静”一笑,柔声细语道:“多谢哥哥。”
周眈微微一愣,又关照了她几句伤情,便退出来,眉心蹙起,却是颇有忧色。
那跟随他的贴身宫人便笑问道:“殿下怎得皱了眉头?”
周眈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四妹受的这伤,看来颇重呐。”重到虽然救回来了,人却性情大变。
穆明珠午间小憩片刻,醒来后得知又有几处送了礼品补药等物表示关切与探望。
一处是李思清,她是趁着中午短暂的歇息之时来的,不巧穆明珠睡下了不曾见上;一处是宝华大长公主处,送了大手笔的补药珠宝来,还传话说等穆明珠好些了,再送几个貌美的侍君来,包穆明珠百病全消;另外的几家皇室姻亲、建业城中显贵的世家重臣之中,也都有东西送来。最后竟然还有回雪送来的礼物,乃是她亲手缝制的一双丝质足衣。
穆明珠摸了摸那足衣,感慨于其精巧华美,低声对樱红道:“告诉回雪,本殿知道她的心意,只是不必送这样华贵之物。”她担心回雪过意不去,又道:“就说如今母皇一力俭省,本殿也要追随才是。她若是有心,送一双粗布做的帕子来,本殿也是高兴的——不过,还是要她把精力放在舞技上,不要埋没了她的才华。几时她再排一支好舞出来,本殿才真正喜欢呢。”
樱红应下来,收了那丝质的足衣,笑道:“不愧是谢府出来的人,这样精巧的足衣,奴都做不来……”
“殿下,”翠鸽从窗外探出头来,赶不及转入殿内,迅速通报道:“右相大人
求见。”
翠鸽虽然是在扬州一行中才走到了公主殿下的身边来,但她从前也一直在韶华宫中、后来跟到了公主府中。
而当初公主府中的大小侍女、上下仆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公主殿下对右相大人的情意。
公主殿下命秦媚儿把右相大人“请”到府中的故事,是底下仆从数月来所津津乐道的。
翠鸽不是樱红,并不会考虑皇帝所赐婚约的影响。
经过扬州诸事后,在翠鸽眼中,公主殿下便是最大的。殿下喜欢的,她自然要赶紧送到殿下跟前来;殿下不喜的,纵是皇帝赐下来的驸马,也可以拦在院外。
“请右相大人进来。”穆明珠按住樱红的手,待翠鸽退下后,笑道:“别呵斥她。”
樱红微微蹙眉,低声道:“殿下,咱们在扬州时,您宽宏不拘礼也就罢了。如今回了宫中,底下人若还是冒冒失失的,出了韶华宫惹出事来怎么办?”
穆明珠笑道:“翠鸽这丫头心里清楚,不会出去惹事的。”
说话间萧负雪已经到了殿外,却候在侧间,守着礼节不肯入寝室相见。
穆明珠随意披了一件浅粉色的外袍,趿拉着鞋子,缓步走入侧间去。
萧负雪原本立在窗下,听到脚步声,回过神来,深深望了她一眼,俯身行礼,低声道:“臣见过殿下。殿下可大好了?”
穆明珠身上那件轻纱似的外袍,说是浅粉色,其实是近乎于白色的粉,像是女子雪腮透粉一样的颜色,衬得人有几分娇弱。穆明珠初睡醒来,又不曾结起发髻,长发垂落于腰间,只在末端松松一系,更显慵懒。这若是在寻常男女相见,是于理不合,但穆明珠是公主之尊,她地位高,又不惧人言,自然怎么打扮,都随她的心意。
“右相看来呢?”穆明珠懒洋洋在窗边榻上坐下来,临窗望向萧负雪方才所望的风景,见萧负雪别开目光不能回答,淡淡一笑,再开口说的便是正事,道:“虞岱先生几时回来?”
萧负雪微微一愣,没料到她会提起虞岱来。
穆明珠道:“本殿是代萧渊问的。”
“半月前来信,虞先生已经动身,归来建业
大约就在这几日。”
“哦。”穆明珠应了一声,在只有两人的侧间里,凑过去,以极低的声音问道:“朝廷迎战梁国,在朝中掌管后勤粮草的,是何人?”
第110章
随着穆明珠骤然的靠近,萧负雪嗅到了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如兰似麝。
他更不敢抬眸往公主身上看去,因她中衣之外只拢了一袭粉雪似的纱衣。
在这没有第三个人的侧间里,萧负雪明知她的靠近是因为所问之事紧要、非得低声密语不可,然而想到少女屡次明示的情意,仍是不禁心神动摇,不知她在这看似随意的靠近中是否暗藏了暧昧的意思。
萧负雪崇信道家,在男女之情上本就生疏,重生后心思已动,此时在穆明珠的靠近下,短短刹那,已汗湿里衣。
然而萧负雪却不知,穆明珠如此随意见他,正是对他歇了心思。
自来不论男女,凡是情窦初开之时,在心上人面前没有不留意自己衣着样貌的,女郎对镜梳妆一个时辰,郎君换了熏香的衣裳,都是此中常理。
从前穆明珠再怎么明朗主动,在萧负雪面前也一向是很在意形象的,断无可能垂着头发、随意披一件外袍相见。
她现下如此随意来见萧负雪,非是有亲昵狎戏之意,而是恰恰相反,已不再认真把他作为一个严肃的恋爱对象来看。
比起萧负雪的清雅之貌、温润性情,穆明珠更看重的已经转为他“右相”这个身份和背后的意义。
这些萧负雪自然一窍不通,他面上微红,强行摄守心神,从榻边退开半步,恍惚了一瞬,才明白过穆明珠的问话来,低声道:“后勤粮草一事……”
他一开口,原本清润的嗓音却有些喑哑。
萧负雪微微一愣,又后撤了半步,从那惑人心神的香气逃出来。
穆明珠转头看了他一眼,如有所觉,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便跪坐起来,不着痕迹地拢了拢外裳领口,“右相请坐。”她素手一扬,指向榻边,静候他继续说下去。
历来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小型的战役,乃至于短时间的战争,一位顶级的名将,一种新颖的阵法,甚至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都有可能左右战局。但若是两国交战,不管一开始谁胜谁负,长久拉
锯战之下,最后比拼的都是后方的国力。史书上多是记载某年某月某场经典的战役,然而在前阵厮杀的将军之后,那运筹帷幄、调集粮草民兵的人,才是至关重要的。
当此用兵之时,多的是踊跃想要上前线领兵的年轻将军,一场胜利便千古扬名;少的却是甘愿在朝中不眠不休、从财政方面抠搜粮草军姿的臣子。
近些年来,大周国库空虚,只是应付每年的正常用度已经寅吃卯粮,更不必说应付一场大的战争。
好在皇甫老将军的病情,皇帝穆桢是早已知晓的,也已提前针对皇甫高病故后、北境可能有的骚乱做过了准备,在上庸郡竹山的屯粮,还够应付旬月。然而若没有新的财政来源,大周给前线的供给必然不能长久,届时不用梁国骑兵南下,前方缺衣少食的士卒就要哗变了。后勤如此重要,又如此困难,等闲臣子不敢主动揽活。
因大周的财政一向是弊病甚多,自世家门阀掌权的前朝延续下来的病根,在昭烈皇帝时没能得到彻底的解决,在世宗皇帝时便旧疾复发,至于当下已是愈发严重。当年皇帝穆桢登基之时,为了抵御趁机南下的梁国骑兵,也为了安抚被故太子周睦变革激怒的世家,开放了铜铁的开采之权、又放山河湖泽等的所出给百姓——实质上是到不了百姓手中的,都给当地的豪族世家侵占。更不用说这些年来,随着地方上豪族的扩张,许多百姓迫于生计自卖为奴,于是给朝廷纳税的自耕农便越来越少。此消彼长之下,国库如何能不空虚?
现在却要从这空虚的国库,这入不敷出的财政结构中,想方设法开一道口子,拉出天量的军费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因此朝中无人兜揽筹措军费这桩差事,都清楚这是个出力不讨好、一着不慎还可能赔上阖家性命的艰难事儿。
而皇帝穆桢也不放心把如此重要之事,交到底下几个嫩头青的官员手中,少不得自己费神费力,与左相韩瑞、右相萧负雪等人点灯熬夜。
正是火烧眉毛,且顾眼前。
财政制度上一时难动,只能用老办法——拆
东墙,补西墙。
原本要修缮的宫殿,不修了;原本要发放的官员俸禄,只发半数,且缓三个月;原本要拨给马球队、仪仗队、景观处的费用,也全都停了。
饶是这么筹钱,也不过够前方士卒旬月之用,并非长久之计。
而且没有钱,就没有底气,朝廷也不敢说能与大梁血战到底。
基于这样千疮百孔的现实,朝中在派兵抵御之外,也有一派索性放弃躺平的声音。这一派的说法也很常见,这些年来每当梁兵跃跃欲试,大周要调兵备战,这些人便会冒出来。按照他们的说法,梁国的鲜卑人不习惯长江之南的气候水土,他们南下是因为卑劣爱掠夺的天性,但不会长久占据。朝廷应该在梁国人南下之前,撤走沿途的大周百姓,梁国骑兵劫掠过后便会自己回去了。甚至有人提出,大周应该主动后撤三百里,留出一段无人区,与梁国有一个缓冲带。
常年在梁国的威胁之下,固然有要坚持北伐的将士,但也有一听打仗就心惊肉跳的大臣。
这些听起来荒诞可笑的说话,在其支持者的奏章论述中,也有一套严丝合缝、足以迷惑众人的理论。
“所以现下军资后勤等事,还是由左相韩瑞总理,再由陛下亲自定夺。”萧负雪把朝中形势大略一讲,轻声叹道:“只是左相本就百事缠身,如今也是苦无良策……”
穆明珠仔细听着,双目炯炯有神。
萧负雪说了一番正事,方才的悸动暂时褪去,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猜测道:“殿下可是有意经手粮草后勤一事?”
穆明珠并没有避讳,轻声道:“我虽然这些时日都在韶华宫中养伤,但托右相大人的福,也知道外面的动向。如今梁国的兵马在边境已然南下,朝中有志之士都踊跃想往前线去——譬如穆武不是也主动请缨,要上阵杀敌么?”她轻轻嗤笑了一声,“以他的武艺,不给敌人捉去就好了。旁人上前线为的什么不好说,但穆武不就是为了兵权吗?只是他在母皇那里一向有‘鲁直’的好印象,倒是说什么做什么,都像是全无心机了。我却不行,才从扬州回
来,已是闹出一场大事,若是这当口再请求往前线去,便更显得心怀叵测了。”她顿了顿,思量着轻声道:“在中枢做事,右相大人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吗?”
萧负雪全然明白她的用意,却是轻声道:“其实,殿下这阵子养伤是最好的……”他一直留在建业城中,当穆明珠在扬州的时候,他是近距离看着皇帝反应的。
穆明珠在扬州拿到了兵权,归来落水重伤,又恰逢梁兵犯境,所以见到的乃是慈爱宽容的皇帝。
萧负雪担心她并不了解皇帝的真实心情,低声道:“正如殿下所言,您刚从扬州回来,哪怕不掌兵权,要在中枢做事,也是很扎眼的……”他顿了顿,忽然轻声道:“不如臣举荐殿下……”
穆明珠微微一笑,萧负雪是觉得她主动谋差事、还是容易惹得皇帝起疑,所以他要举荐她出来做事。
“不必。”穆明珠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主动揽这差事的。”
“哦?”萧负雪微微一愣。
穆明珠知道他方才阻拦,是担心她不知皇帝心思,其实她太清楚皇帝的心思了。
萧负雪清秀的眉毛轻轻蹙起,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担忧,轻声道:“殿下要做什么?”
穆明珠还未说话,就见殿外一队人行来,正是母皇身边的宫人——却是到了晚膳的时候,来接她去母皇处说话了。
这正是昨日皇帝穆桢所允诺的,若是哪一日得了片刻闲暇,便召穆明珠过去说话。
穆明珠回眸,冲着萧负雪一笑,道:“瞧瞧,机会这不是就来了吗?”
萧负雪原本以为还能与她再多留片刻,还有几件重要的事情不曾说,眼见皇帝的宫人已经越来越近,只得从怀中摸出一叠信件,呈给穆明珠,低声道:“此前殿下伤重静养,臣奉陛下之命暂留了殿下的信件,如今殿下既然好转,便都转交给殿下。”
穆明珠随手接过来,笑道:“有劳。”
萧负雪便起身告辞。
“右相慢走。”穆明珠也站起身来,见他立定不动,而母皇的宫人将要入殿,便又低声道:“改日我再寻右相,
单独说话。”
萧负雪微微一愣,抬眸看向穆明珠,却见她这一趟去扬州不过数月,却好似经历了许多年的成长——从前眉宇间属于少女的那一段天真稚气,已悄然消失,此时望着他的那双明眸之中,暗光涌动,似有情又似无情。
“是。”萧负雪回过神来,听到外面纷杂的脚步声,知道不该再留下去,终于退行出了殿门。
穆明珠随意翻着他临走前呈上来的那一叠信,等着母皇的宫人入内。
却见那一叠信,有来自扬州秦无天、王长寿、静玉等人的,也有来自萧渊、林然的——大约都是听说了她落水重伤之事,发信来探问的。
穆明珠漫不经心翻着信封,视线从一个个熟悉的写信人名字上划过去,忽然目光一凝,握着最后一封信愣住。
她不曾想到这里面竟然还会有齐云写给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