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虽然齐云从前曾在北府军中两年,但那时他在陶明所辖的队伍之中,做着普通士卒会做的事情,并不曾引起众部将的注意。
这一次齐云以北府军中郎将的身份再来,虽然因为皇帝的命令与地位的差别,众部将对他面上还过得去,但那种隐隐的嘲讽与排挤,却是随处可见。
譬如方才在帐中议事,黄威老将军轻易不开口,他一旦开口,便无人不应;而陶明与齐坚,虽然也是从建业空降来的,但是一来他们已经三四十岁,年纪上来了便叫人不好欺辱,二来是因为他们在军中时间已经不短,齐坚已经在北府军中六年,而陶明时间更长,众部将对这二人面上还算客气。等到齐云,却连这客气的待遇也没有了。
只要齐云开口,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众部将便挤眉弄眼、露出那种“你知我知”的眼神,使人不难猜想他们在私下对齐云的嘲弄与蔑视。
此时见齐云出帐接信,这些部将便忍耐不住了,以其中一个叫白驰的为首,先开始了嘲弄。
那白驰同他身边的老朋友刘肆低声嘲笑道:“你方才瞧见咱们那小中郎将的靴子了么?擦得那叫一个锃光瓦亮。”
本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但因为是他们所共同嘲弄的对象,顿时平添了许多趣味性。
刘肆垂下头来,也低声嘲弄道:“是啊,我在军中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那还干净的靴子,不像个男的,倒像是个小娘们……”
白驰、刘肆这等人,往上并没有什么家世,当初会加入北府军的,要么是流民要么是亡命之徒,总之粗俗不已。他们属于在战争中不断存活下来,并做了将领的,战争过去之后也没有向学之心,虽然在军中身居要职,但要说起人文素养,那是半点都没有的。他们的快乐,还是跟年轻时候一样浅薄粗俗,最能引发他们兴趣的,还是男女裤裆里的那点事儿。
因此刘肆此时把齐云说成是个“小娘们”,以此羞辱嘲弄他,立时引发了一圈部将的共鸣。
挨着白驰、刘肆而立的,在场五六名部将,都嗤嗤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贬低嘲弄着齐云,乐不可支。这些都是当初跟随皇甫高、黄威的老部将,在军中年纪大、地位高,粗俗狂妄,但是却有他们的一派势力,组合起来正是北府军的中坚力量,值此用兵之际,更是不好管束。
帐中一时间充满了窸窸窣窣的低声嘲弄笑闹之声。
齐坚与陶明在侧,虽然能从他们并不算低微的声音中听清内容,但也只能皱眉忍着,不好出言。
直到上首的老将军黄威等得不耐烦了,苍声道:“你们在下面嘀咕什么?明日谁愿领兵守竹山?”
那白驰与刘肆等人才暂时停歇下来,然而脸上未退的嘲弄笑容,说明这个嘲弄的点他们还没能尽兴,一会儿出了大帐还会继续。
帐外的齐云却无暇顾及白驰、刘肆等人恶意的嘲弄,他捧着那封从建业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明明只要轻轻撕开那信封就可以看到里面的内容,他的手指却像是有万钧之重,连一丝移动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原因无他,只是这封信实在太厚了;而隔着信封摸去,里面又的确只有纸张——就好似写信人洋洋洒洒落笔千言,尽付于此信中。
这是公主殿下给他写来的信。
公主殿下写这一封厚厚的信给他,可能会是好的消息吗?
齐云不敢抱此奢望。
信中内容,非此即彼。
如果这洋洋洒洒的千言信,对他而言乃是坏的消息,他又如何敢猝然一阅?
因对于这可能的坏消息,他早已隐隐约约有预感。
“大人,您可需纸笔回信?”那信使见齐云沉吟不语,主动询问道。
齐云把那封厚实的信收至胸前衣襟之中,淡声道:“不必。”他转身往议事的大帐内走去,却正撞上乌泱泱涌出来的白驰、刘肆等人。
白驰、刘肆等人一见了齐云,立时爆发出那种“你知我知”的笑声来。
刘肆当先走来,临到齐云身前时,看似要行礼,却故意一趔趄,要往齐云身上撞去。
齐云不动声色闪过,并未动怒。
刘肆涎皮赖脸笑道:“哎哟,对不住,险些冲撞了中郎将大人……”
白驰从后面赶上来,挤眉弄眼道:“明日咱们就要上战场了,今夜兄弟们去快活一番,中郎将大人可要同去啊?”
刘肆与他一唱一和,看似是给齐云解围,实则嘲弄讽刺,笑道:“白将军,这就是你不敬了!人家中郎将大人建业城里出来的小郎君,岂能跟你一样,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寻些乡野农妇也能成事?”
战斗前后,这些高阶的将军嫖
娼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
不只是将军,普通士卒也是一样的。
只不过普通士卒在战斗过后,才有余裕去放纵,若在战前,多半是没有心情的,况且也要保存体力。
但对于白驰、刘肆这等高阶的将领来说,嫖
娼是放松的常规方法,他们又没有别的爱好,所想的无非就是喝酒与女人。军队中是不许饮酒的,与醉酒相比,嫖
娼反而成了无伤大雅的事情。甚至是白驰、刘肆等将领联络感情的途径。
白驰笑道:“刘将军,这就是你不懂了。咱们中郎将大人如此年轻,便要上阵杀敌——这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还是个雏儿,那岂不是……”
刘肆忙笑道:“呸!呸!呸!你这不是咒咱们中郎将大人吗?”
白驰笑道:“是我说错了话——这样,中郎将大人,我掏银子请你往城中顶好的花楼住一晚,如何?”他留出了谈话的空白等齐云的回答。
齐云面色淡漠,那封厚实的信好似一块烤红的烙铁一样烫在他胸口。
“不必请我。”齐云淡声道:“诸君自便。”
军中风气素来如此,若要整顿,也不是在大敌当前的此刻,也不能由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中郎将出面。而以他离开大帐前之所闻,如果原定的计划没有变,那么白驰、刘肆等人负责的,乃是敢死队式的任务;在死亡阴影前的一夜狂欢,若非他们自己愿意克制兽
性,旁人似乎也无可置喙。
白驰仿佛就在等他这一声拒绝,立时大笑,拍着刘肆的肩膀,道:“瞧瞧!人家中郎将大人岂能跟咱们这等粗汉一样……”
齐云迈步走开。
他其实清楚应该怎样与白驰、刘肆这等人打成一片,父亲留下来的秘籍中有写,他办差这二年也曾亲见。如果要接近一个人、融入一个团体,最好的办法就是与之“同流”。譬如对方好赌,那就跟着他赌;对方爱嫖,那就比他还爱嫖;对方粗俗不羁,那就比他还要污浊不堪。如此不出十天半月,以其癖好相接近,便能迅速取得其信任喜爱,终至于被对方引为知己。
只是……太脏了。
齐云抬头望去,只见秋日的天空碧蓝无垠,几缕纤细的白云托举着天空,愈升愈高,一队展翅的鸿雁从云层下自东而西飞来,不知它们是否看过建业的好秋景。
韶华宫中的各色菊花开好了吗?竹山送去的甜李子,有呈到那人案前吗?如今陪伴在她身边的,又会是谁呢?
建业城朝中的人都知道,四公主穆明珠近日身边陪伴着的,都是“算盘”。
自从穆明珠从南山书院调走了一批擅长算经的学子,那公主府中打算盘的声音,便好似上古大洪水时期的落雨一般,再没停下过。
“好家伙,我这一进门还以为走错了。”宝华大长公主满头珠翠,一袭粉衣,走到殿内,带起一股香风,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公主府改成朝廷的账房了。”
穆明珠请了宝华大长公主前来,从繁杂的财政核算中抽出身来,笑道:“姑母别怪我。本该是我过府去探望姑母……”
宝华大长公主摆摆手,有些新奇地扭头看向侧间——隔着影影绰绰的帘幕,可以望见侧间里堆得满满的账簿。
“你如今揽了差事,忙着呢。”宝华大长公主漫不经心道:“前阵子暑热未消,我也一直闷在府中,这次出来走走也好。”她转眸看向穆明珠,笑道:“听说你从南山书院带走了二十多个学子——怎么?”她笑得若有深意,“姑母送了你两个,你觉出好处来了?一次带走二十多个,啧啧……这才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穆明珠乖巧听她调笑,知道这位姑母的兴趣就在这一方面,倒是也不必解释她是为了厘清财政。
“说吧,这次请我来是要做什么?”宝华大长公主施施然在窗下坐下来,又笑道:“我知你孝敬我,是不会叫我也献金出来的。”
宝华大长公主所说的,正是穆明珠前几日上奏的一项提议,要在外就封国的五名皇子也都献呈金银,共纾国难。
宝华大长公主这一开口,看似玩笑,其实也就堵**穆明珠讨钱的路——听着这满府的算盘声,穆明珠如今又领了总理后勤粮草的差事,很容易便叫人以为穆明珠是要“讨钱”的。
穆明珠亲手给宝华大长公主斟茶,笑道:“我岂敢叫姑母献金?”
人跟人的境界不一样,有的人有万千奴婢,良田无数,如宝华大长公主这般的,若是花费在她心爱的貌美郎君身上,又或是花费在她喜爱的歌舞排演上面,那真是一掷千金也毫不顾惜;可若是要她拿一分一毫来给朝廷、给军用,那可就是要了她的命。而与之相对的,有些贫寒百姓,连自己吃用都还成问题,遭逢家国有难,却愿意倾囊相助。
世上的人,本就是如此不同。
“那要我来是做什么?”宝华大长公主懒洋洋道:“听你这满院子的算盘声,也不像是请我来赴宴玩乐的。”
穆明珠笑道:“我想姑母了不行么?”她故意埋怨道:“我这一趟去扬州,险些丢了性命,好不容易回来了,想见姑母一面,偏偏又给事情拖住了走不开,只能请姑母过府一叙……”
宝华大长公主看着她,摇头笑道:“受不住了吧?我就说陛下给你这差事,乃是要治你的——怎么?要姑母往陛下跟前,去给你求求情?”
穆明珠笑道:“不敢不敢。好容易母皇消了气,姑母这一去求情,万一再勾起母皇的火气来……”
“你也太小心了。陛下脾气是极好的……”宝华大长公主笑道:“”真不知你们这些孩子们怎么一个个都怕她,见了陛下就好似见了猫的老鼠……”
皇帝穆贞在宝华大长公主面前,自然是万千包容,脾气极好的。
因为当初皇帝穆贞借宝华大长公主之力,先是固宠,后是登基。等到了现在,宝华大长公主于皇权无碍,皇帝穆贞更要待她这个开国皇帝之女倍加优容,以此安抚周氏旧臣。
宝华大长公主至今所见的,都是笑脸相迎的皇帝穆贞。
“是……孩儿们胆子小。”穆明珠又同宝华大长公主说笑几句,这才转入正题,低声道:“不瞒姑母,这次侄女侥幸捡得一条性命回来,母皇也颇为怜惜,因知侄女不喜从前那桩赐婚,便答应给解除了这婚约。”
宝华大长公主来了兴致,身体前倾,笑道:“这是好事呐!我早就跟你说了,这谈情的郎君呐,貌美俊秀其实还在其次,关键是要知情识趣、乖巧可人。那个齐云啊,美则美矣,但性情太冷,又管着黑刀卫那摊子事儿。这么一个人,回府之前说不得刚在审讯室里拿火钳烙过人,如此一想,岂不是兴致全消?陛下对你的心意是好的,只是……”她说话也不避讳,道:“陛下心思都在朝堂上,身边虽也有过那么几个侍君,但不曾懂过这里面的妙处。姑母跟你说的,才是至理名言呢!”
穆明珠听宝华大长公主说到“知情识趣、乖巧可人”这八个字,忽然心中一动。
若是在从前,这八个字跟齐云自然是不沾边的。
可是扬州一行,林林总总的相处之中,齐云算不算得上“知情识趣、乖巧可人”呢?
她想起少年乖巧闭着眼睛、任她亲吻的模样,想起他轻颤的睫毛、绯红的耳尖,想起他给蜜蜂蜇肿的脸颊……
少年大约还算不得“知情识趣”,但“乖巧可人”定然是有的。
穆明珠忍不住要笑,然而想到她与齐云现下的关系,笑意还未绽开便消散了。
“姑母说的极是。”穆明珠轻声道:“只是这趟从扬州回来,齐都督也算救了我一命。如今他在前线御敌,我却要跟他解除婚约,难免有些……”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心里过意不去了?这有何难,你给他送两名美婢过去便是。”
“美婢?”穆明珠从没想过这个法子,甚至在脑海中都很难把美婢与齐云联系在一起,她本能地抵触这个想法,淡声道:“这侄女却不曾想过。”
宝华大长公主也没有在意,笑道:“若是还觉得过意不去,你或是赏赐他多多的金银,或是帮他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助他平步青云……”她撇了撇嘴,很现实地点评道:“你是陛下唯一的女儿,齐都督失了这桩婚约,可再寻不到更好的了。我劝你啊,就别想着补足齐云的损失了——补不足的。你就捡着自己能做的,随手做两件事情,心里稍微能过得去便是了……”
穆明珠听了这番话,才发现非常诡异的,她在解除婚约的过程中,竟不曾想过齐云在权势上可能受到的损失。好像她潜意识里认为,比起在权势上的损失,齐云更在意的只是这桩婚约本身——而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印象呢?他在长江北岸的扬州城外,分明选择了转身离开、手握兵权。
宝华大长公主伸展着手臂,站起身来,笑道:“不管怎么说,这对你来说是桩大喜事!从前我那驸马还活着的时候,虽然也管不了我,但总是碍手碍脚的。直到他一病**,我这日子才算快活起来……”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姑母当初不喜姑丈?”
宝华大长公主洒脱一笑,道:“不喜欢,也不讨厌。其实我当年情窦初开的时候,喜欢上了道观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给我拉到帐幔后面胡来的时候,红着脸念清心咒的模样,我到现在还记得。”
“那怎么……”穆明珠没想到宝华大长公主还有这么一段年少情事。
宝华大长公主叹了口气,道:“后来这事儿给昭烈皇帝知道了,气得不行,要杀那小道士,好在给我母后劝住了。最后他们想了个法子,叫那小道士背了行囊,带了一队人,出大周往西,去沿途的国家弘扬道教去了。我呢,到了年纪,便在父母同意的郎君中,选了一个看起来还算顺眼的嫁了。”她说到这里,忽然嘻嘻一笑,看着穆明珠道:“改日给你送个貌美的小道士来。”
第115章
“这却不必了。”穆明珠含笑婉拒了宝华大长公主要送美貌小道士的好意,低声道:“实不相瞒,我这次请姑母过府,其实是想问与齐云退婚一事。他如今在前线,又不曾有过错,纵然要请他退婚,也该体面安好——这也是母皇的意思。”她想起数日前送出的请退婚信,又道:“我这里送出的书信,一直未有回音。我又不好再去信催问齐云,在荆州又没有别的相熟之人——虽有一个萧渊,却在长安镇近旁,与齐云也见不上面。我这思来想去,倒是从前受姑母提携的陶明陶军副该是与齐云同在上庸郡,因此想劳烦姑母问一声,看看上庸郡究竟是如何情形。”
穆明珠一面说着,一面亲手捧了茶盏到宝华大长公主面前。
这才是她邀请宝华大长公主过府叙话的真正用意。
兵权是至关重要的。
她在扬州留了一个基本盘,但更关键的还是获得帝国大军团的支持。大周的两大军团,一是为世家所控的西府军,一是朝廷所掌的北府军。穆明珠也没有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但是能不引人注目的、与军中内部人员搭上线,乃是一桩什么时候做都不会太早的要事。现下虽然齐云到了北府军中,但一来是她与齐云的一举一动,都在母皇眼皮子底下,许多避忌;二来是因为人总是要两条腿走路,在军中多一条路,便更稳妥一层。
陶明当初投靠宝华大长公主,算得上是宝华大长公主的情郎之一,后来得以引荐于御前,往北府军中任职,七八年下来,做到了大军副之位。军副在前朝乃是个无品级的职位,乃是主将缺失之时,代行其事之人,通常都是由中郎将或将军等监理;后来至于本朝,军副按照所代的主将有了品级,而陶明所任的大军副,算得上是除战时大将军与四镇将军之外,北府军中最高的军职了。譬如说在皇甫高老将军病故,而黄威还未应邀出山的时候,军中有部将难以裁决之事,便由陶明这位大军副来定夺,足以敷衍日常事务。只是因为陶明投军后,不曾经过大战,权威不够,在战时还是不利于调度,需得如黄威这等老将出马。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你要问潜之(陶明字)什么?”又有些奇怪道:“你总理后勤粮草一事,上庸郡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怎么还要我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