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穆明珠早已想好了,笑道:“我看到的都是干巴巴的诏令,不过是前头有所需、呈了奏章上去、其中母皇批了的,便转到我这里来——军马又需要黄豆多少石,将士又需备冬衣多少套,再就是刀枪剑戟若干。可是他们在前头什么战况,那是母皇军机班子才知道的密事,我哪里知道又哪里敢问呢?”她这话半真半假,她若果真想知道前线战况,或者买通杨虎,或者秘会萧负雪,总是可以办到的。只是前者,杨虎一定会告诉皇帝;后者,则有让萧负雪暴露的风险。
而穆明珠知晓大梁内部,即将因为小皇子拓跋长日的归去而退兵,所以并不是很关心前线的战况。
她只是想借着机会,通过宝华大长公主,盘活大军副陶明这条线而已。
关系是需要提前处下来的,若是到了用人之际,才凑上前去,即便是能给出泼天的富贵,对方能不能信、敢不敢接还是个问题。
穆明珠见宝华大长公主点头,忙又笑道:“也是怪我从前跟齐都督交情坏,在他身边也没有相熟之人,否则岂敢劳动姑母去问陶军副?只是姑母也知道,我这次在扬州做的事儿出格,惹恼了母皇,现下是戴罪立功,若是在这当口因退婚一事,又害了前线的将士,我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母皇了。”
在所有的外人看来,退婚一事最积极的人自然还是穆明珠,皇帝乃是因为怜惜女儿、才勉强同意解除婚约罢了。
在这种情况下,穆明珠若是操作不慎,因退婚一事对前线战事起了不好的影响——这笔账在皇帝那里,多半是要算在穆明珠头上的。
在宝华大长公主看来,也就不难理解穆明珠的小心翼翼、想要通过她这里探问前线情形了。
穆明珠见宝华大长公主面色松动,又笑道:“我只是想问一问,齐云近期都在做什么罢了。若是他领着先锋队,与梁人厮杀正急,我这边一无所知、还在催促退婚之事,这……我成什么样的人了?”她话锋一转,眯起眼睛笑道:“自然,陶军副处若是有什么所需之物,不好写在奏折里呈上来的,也可以通过姑母告诉我,我承办后勤粮草,让前线的将士都满意,本就是分内之事。”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好好好,不过就是帮你白问一声。”她歪头陷入回忆中,“论起来,我也许久不曾与潜之相见了,不知他如今成了怎生模样。”她跟穆明珠说话,一向是荤素不忌的,又笑道:“仔细想想,其实这些年的众多情郎里,倒是这潜之身材最好。当时他还年轻,外裳一脱,隔着中衣便可见底下的肌肉……”
穆明珠低头饮茶,忍笑道:“若是旁人,我还能听姑母论一论。如今人家做了大军副,侄女也不好妄议了。”
宝华大长公主叹了口气,幽幽道:“唉,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其实从前他只一副好身材,享受是享受,但久了也寡淡。正是如今做了大军副,翻云覆雨才更有趣味。”她瞪了穆明珠一眼,忽然伸手一戳这小侄女的额头,半嗔半笑道:“姑母教你好道理呢!只管喝茶!”
穆明珠一口茶险些呛进气管里,掩嘴咳嗽着,眼睛里泛了泪花,笑道:“是是是,多谢姑母教导,侄女都铭记心间了……”
宝华大长公主自言自语道:“几时再叫这潜之服侍一回……”她微微有些出神,似乎真在考虑时间地点上的可行性。
穆明珠没料到事情会是这么个走向,也不知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军副陶明知道了前情、是要谢她还是怨她,只咳嗽一声,摸摸鼻子,恳切道:“这可真是陶大军副的福分了。”
穆明珠又陪着宝华大长公主说笑了几句。
宝华大长公主看一眼天色,站起身来要走。
穆明珠举步相送,从窗边望出去,却正见柳耀捧了一叠账簿过院门而来。
宝华大长公主自然也看见了。
温和的秋日阳光之下,那柳耀一路穿花拂柳而来,青衣冷峻,眉心红痣勾人,有一股男儿罕见的魅惑之感。
“那是何人?”宝华大长公主盯着柳耀,饶有兴致问道,又点评道:“模样有几分像齐云,不过比齐云更有韵味。”
穆明珠在看到宝华大长公主视线方向时,便觉不妙,倒是忘了关照柳耀避开——因近日柳耀核对完账目,都是要亲自送来请她过目的。
“这是核定朝中度支账目的官员。”穆明珠简短道:“侄女这里的正事,可离不了他。”
宝华大长公主微微一笑,睨了穆明珠一眼,道:“官员?是你前番从南山书院带走的学子吧?”
一来是柳耀的行动气度与年纪,都不像是久在官场的;二来若是官场中有这样的绝色,宝华大长公主不会至今日才知晓。
“没事儿。”宝华大长公主仿佛也知道穆明珠的担心,善解人意道:“不会耽误了你的正事儿。”她隔窗望着一步步走过来的柳耀,几分惋惜,几分暗藏的兴趣,叹了口气,转过脸来对穆明珠道:“近日我府上有个新人,年纪轻,爱拈酸吃醋,又黏人。虽说久了总是腻味,但眼下倒还算有趣。”她有时候也享受情郎吃醋的一面,只是这个时间不会太长,“若是带了这么个绝色回去,那小东西得气得两日吃不下饭。等再过个十天半月的,你这里正事儿忙完了,我那里对小情郎也过了劲儿……”她冲穆明珠挤挤眼睛,笑道:“再来享用这位也不迟。”
宝华大长公主这是预定了,要过段时日再迎柳耀过府。
穆明珠也不好此时直通通打脸宝华大长公主,况且以宝华大长公主的三分钟热度,过上十天半月未必还记得这柳耀,因此只低头笑道:“我送姑母出府。”
外面柳耀行到正厅外,察觉里面有旁的贵客,不曾入内,已经悄悄避到侧殿去。
穆明珠送宝华大长公主回来后,才见柳耀从侧殿走出来。
“这是今日核对过的账目。”柳耀跟随在穆明珠身后,沉声汇报着今日的进度。
最初穆明珠要柳耀过府,说的是要他给前面的二十名学子打下手。但柳耀在算经上的确才能过人,原本是给前头的二十人打下手,但不知怎么,竟成了他给二十人核验审过的账目。他一个人核验二十个人所作的账目,竟然每每能发现细微处的疏漏,几天过后,他这个名义上的“打下手”人员,竟成了实际上的主管,要给所有人做过的账目再核算一遍、查缺补漏。在这些之外,他竟然还有余力统计度支、粮仓、武库等各处的预算与缺口。
简单来说,经过柳耀汇总整理之后,穆明珠每日用来看账目的时间大大缩短,她只需要通过柳耀的总表去判断需要留意的项目,然后去督办该项目即刻。缺钱,筹钱;缺粮,调粮;虽然筹措物资金银,才是总理后勤最难的部分,但有柳耀这等得力助手,还是给穆明珠带来了更大的便利。
“好。”穆明珠接过账目来,随口问道:“翠鸽跟着你,没给你添麻烦吧?”
在扬州之时,舍粥、统计田地等事项,都是由小侍女翠鸽在做。但是翠鸽做来,自然没有柳耀这样高效迅速。
一来翠鸽自己有向学之心,二来穆明珠也有意培养她。
昨日穆明珠便把翠鸽送到柳耀身边,名义上说是翠鸽帮柳耀做事,其实也是要翠鸽跟着学习的。
穆明珠此时问起,不过是随口客气。
谁知柳耀抿了抿唇,沉声道:“是有些麻烦。”
“不麻烦就……”穆明珠低头看着账目,脱口说了半句,才觉不对,抬头看向柳耀,讶然道:“给你添麻烦了?”
在穆明珠印象中,翠鸽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小丫头,许多事情一点就通。翠鸽又是自己有心学习,讨好侍奉柳耀还来不及,怎么会给柳耀添麻烦?
柳耀沉声又道:“学生清算账目之时,习惯一人独处,有人在旁边,叫学生难以静心凝神,拖慢了学生进度。”他说完之后,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似乎要看她是何反应。
穆明珠张了张嘴,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计算本就是需要静心的,有的人如柳耀这等,才能过人,但也可能愈发敏感,若是有人在旁边,哪怕对方一声不出,也会觉得不自在、难以进入状态。她虽然想要培养翠鸽在算经方面的能力,但也不是一定要跟着柳耀去学,也不是一定要在柳耀做正事的时候去学。
“是本殿失于考量了。”穆明珠歉然道:“等会儿便唤那丫头回来。”她随口笑道:“哪里还有第二个算经如你这般出色的人?本殿真想寻一个来,教教身边这些侍女——她们也都有心想学。”
柳耀似乎是没想到公主殿下如此好说话,微微一愣,脚步一顿,回过神来又跟上去,沉声道:“学生只是做事之时,不喜有人在侧。”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主动道:“若是殿下身边的侍女们想学算经,其实可以自己看过书院算经的书籍。若是有不懂之处,写下来给学生,学生再写下来作答。”
穆明珠失笑,道:“这算什么?纸上师生?”她看一眼柳耀,想到汪年说这人孤僻,跟同性都孤僻,那就更不用说跟异性了——大约是不习惯跟同龄女子接触吧。
柳耀被她一笑,面上一红,讷讷不能言。
穆明珠含笑道:“你是一番好意。既然是你教导她们,自然是按照你的办法来。”她想了一想,道:“其实这个办法效率也高,挺好的。”
至今日,穆明珠从南山书院领出来的二十一名学子,已经在公主府中核算账目十三日。
穆明珠最终留下了了十八人,请退了其中三人。这三人或是因为错误率太高,或是因为心思不正,总之无缘留下来做事。
“你们留下来的这十八人,各有各的差事。”穆明珠淡声道:“其中十人,负责中枢度支底下的十部,每人负责一部;另有七人,负责输送前线的武库、粮草调度。柳耀总领全事。至于你们的职位……”她早已筹划清楚,“本殿会上表朝廷,给你们一个新的安排。你们的品级不会太高,但是所做的事情会非常重要,就以后的度支主管要用物资,也得经你们批条。”
就在穆明珠对众学子讲话之时,公主府偏院中,不曾被选中的汪年与赵西正相对坐着饮酒说话。
这两人乃是经由宝华大长公主送来的,在南山书院那一场考试中一个到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都被穆明珠铁面无私地刷了下来;回到公主府之后,也没得到新的安排,这几日来更是连穆明珠的面都不曾见过。
“听到前头的动静了吗?”汪年灌了一杯酒,龇牙道:“今日公主殿下把他们都召集过去了,看样子是要给官职了。”
赵西叹了口气,抱膝动弹着,望着院中的秋菊,有几分压抑,道:“你除了这里,还有别的门路吗?”
“别的门路?”汪年冷笑道:“别的什么门路?你是想去穆国公府卖屁
股,还是有万贯家财能买通皇帝身边的杨侍君?”
赵西默然无言,半响,愤懑而又哀伤道:“寒窗二十载,最后竟是这么个结局——要是后半辈子只能做吏员,还有什么意思?”
汪年又道:“你得认清现实,咱们现下是一样的,没有别的门路,唯一的门路就是公主殿下。”
赵西轻声道:“殿下意不在你我二人——咱们又能如何?”
汪年目中闪过一丝精光,低声道:“殿下看不上咱俩没关系,她看上了别人也行。”
赵西不解其意。
汪年道:“那日考试,你可见了公主殿下看柳耀的眼神?”
赵西了然,道:“虽然如此,但殿下看中了柳耀,对咱们又有什么益处?”
汪年一拍他的大腿,道:“这就是你蠢笨了!你想想那柳耀是个什么性情——他若是愿意跟贵人,从前四五年,他哪里还会留在书院里?早不知走谁的门路飞升了!”
赵西还是慢了半拍,迷迷瞪瞪看着汪年,道:“你的意思是说……”
汪年又灌了一杯酒,道:“我的意思是说,以那柳耀别扭的性子,就算是给公主殿下看上了,不从也是不从的。”
“这……”赵西不能相信,道:“怎么可能?公主殿下如此年轻貌美,哪怕她不是公主殿下,也不知多少人愿意。从前那些看上柳耀的贵人,要么年老,要么貌丑,要么是男的——他这才不愿……”
汪年连连摇头,道:“所以说你笨。柳耀若是愿意,那日考试为何故意考个二十一名出来?”
赵西愣住。
汪年又道:“以他的能力,这五年来,你可见他于算经上得过一次第二?”
赵西苦笑道:“这真是人与人不同。咱们兄弟二人求之不得的美事,竟然还有人不愿。”
汪年呲牙道:“所以说,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赵西明白过来,道:“你是说咱们出面,促成柳耀与公主殿下的好事儿?”他摇头,道:“柳耀那个狗脾气,咱们又如何能说通他?”顿了顿,又道:“况且柳耀就算美貌,公主殿下见过的美人又何曾少了?这柳耀对公主殿下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咱们就算促成了这事儿,在公主殿下跟前也未必能得了好。我看啊,有这功夫,还不如往中枢各大人府中跑一跑,说不得哪里能捞到个空缺呢。”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心里也清楚希望渺茫,多半是捞不到官职,后半生都要做吏员了。
汪年又摇头,见四下无人,凑上来在赵西耳边,神秘道:“不是那么简单。你可曾见过公主殿下的准驸马?你可知他的长相?”
赵西道:“你是说——黑刀卫那个齐都督?”他回忆了一番,道:“从前在书院,只远远见过两面,不曾看清长相。只是他每次来,腰间都佩长刀,更有黑袍扈从跟随,骇人得很。我远处见了,避之不及,又岂会凑上去看?这准驸马的长相怎么了?”他联系前面的对话,也已经有了猜测,转头看向汪年,诧异道:“难道说这柳耀与那齐都督长得像?”
汪年回忆起当初在南山书院向穆明珠自荐的场景,就是那一次黑刀卫齐都督从他身后出现,与公主殿下擦肩而过,给他看清了那齐都督的长相。
他记得那少年黑色帽檐下的侧脸,也记得自己那一刹那的惊讶——若不是那身骇人的气势,他几乎以为是同窗柳耀换了身衣裳出现。
“可是……”赵西轻声道:“不是都说公主殿下极厌恶那齐都督,一心要解除婚约的吗?”
柳耀既然与那齐都督相貌相似,又如何能讨了公主殿下喜欢?
汪年冷笑道:“这就是你不懂了。公主殿下再怎么憎恶齐都督,那也是皇帝赐下来的婚事,公主殿下又能如何?还不是要接下来。可是这一番愤恨总要有地方去。公主殿下奈何不了齐都督,可是眼下却有个肖似齐都督的柳耀——那不是现成的事儿吗?”
“公主殿下是为了泄愤?”赵西扶着饮酒后发晕的脑袋,试图清醒一点,道:“你的意思是,咱们要把柳耀送上去,由着公主殿下……这、这……”
汪年冷声道:“贵人的事儿,脏着呢。咱们只管把人送上床,后面的事儿自然随公主殿下欢喜。”
第116章
值此梁国骑兵入境之际,大周朝堂上却掀起了一股腥风血雨。
“我等俱是三品大员,负责所领之事少则五年,多则十数年,从无渎职之举,如今粮草衣着等供应不提、就是日常一纸一笔所需用度,都需经那八品小官核批——这、这是何等的羞辱!”度支尚书主管孙乾年近古稀,须发早白,与尚书库众部郎等,在皇帝到来之前的思政殿中,对右相萧负雪表达愤懑之情,“公主殿下如此年少,便总理后勤一事,不知其中艰难。但既然是陛下有意栽培,殿下又天资过人,臣等也勤恳佐助。只是不曾想,那公主殿下从南山书院带了十几二十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打过几日算盘,便骑到老臣等头上来了!”他怒道:“殿下被这些小人撺掇着,难辨忠奸,上表给这些人求了官职,叫什么‘监理’,凭空多出来从未有过的职位安排了他们。公主殿下年少,陛下日理万机,怎么连右相大人您也不曾拦着?竟给那些小人成了事儿呢?”
不只是这度支尚书主管孙乾有怨怒,一旁围着的少府、尚方、东冶、武库等部门主管也都纷纷开口。
“就是!我这里民夫所需的粮草数目报上去,竟然还要再经这些小监理审核一遍,批下来少了一半——这何其滑稽!是要路上饿死半数的民夫吗?又如何能及时把粮草运到前线去?”
“武库取用兵器,从来是由尚书库部郎掌管、直属陛下的。如今竟然也要那小监理批条,这成什么体统?这些小监理仗着殿下的信任,竟然管起陛下的事情来!”
“忍不下去了!有这些小监理没我,若要留老臣一用,便需逐走这些小监理!”
“对!叫这些小监理解官滚蛋!等陛下出来,我第一个上奏!”
也有和缓持重些的,“这些学生不过是想求个官职,只是在中枢如此行事,也太胡闹了些。给他们换到地方上,寻些中等的县,做个县令便是了。在外为一方父母官,岂不比在朝中打算盘强许多?”
也有的道,“治大国如烹小鲜,纵有变革,也不能如此剧烈。”
近日多事之秋,左相韩瑞年纪大了,连轴转了数日之后,终于在一场秋寒中病倒;朝中百事都到了萧负雪这个右相身上来。
此时萧负雪长身玉立,给众老臣官员的唾液与怒气包裹,又给殿角的熏香一烘,额角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虽然如此,但萧负雪面上仍是含笑镇定,声音清雅平和,道:“诸君不要着急。”
随着他一开口,围了一圈的老臣都安静下来。
萧负雪又道:“诸位大人有何意见,都可写下来呈送陛下。在思政殿中吵嚷,闹到陛下面前,总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