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都督。”荆州府兵的亲卫迎上来,抱拳俯身,“您欲往何处去?”
邓玦望着西天的晚霞,忽然有一点感慨,淡声道:“这是一则好问题。”
那亲兵一愣,却见邓玦飘飘荡荡、一路往府衙外去了,忙也跟上去。
邓玦出府之后,却没有归家,而是骑快马至城外江边,系马柳树下,登上了停泊在浮萍之间的一叶孤舟。他解了那小舟挽绳,独自驾舟往江心去。
十数名亲兵赶到时,只见满天云霞之下,江心一叶轻舟载着墨绿衣裳的都督远远而去,便知他又要往江中无人处垂钓去,此一去没有三四个时辰不会归来。众亲兵于是都纷纷解鞍下马,坐在河堤杨柳之下,取出自备的酒水饭食,吃喝玩笑之中,等候邓玦归来。
而另一边穆明珠入住行宫之后,丝毫不得歇息,方才在府衙之中的命令,只是简单直接的纲要。私下里,她自然还有话嘱咐底下的人。
萧渊陪着她一同用了晚膳,问道:“蔡刺史是什么态度?”
穆明珠跟他就不用遮掩了,直白道:“不能指望他。”
这也在萧渊意料之中。
他点头道:“只要蔡刺史不从中作梗就是了。”
“殿下,柳监理来了。”樱红轻声通报。
穆明珠命人去传召柳耀前来,是还有几件事要交代。
柳耀垂眸走进来,自从被公主殿下撞破身份后,她似乎有些无所适从。而她掩饰的方法,就是从前一贯的做派,脸上神色愈冷,更是没什么透露情绪的表情。好在她生得美,冷着一张脸也有一种无情的美。
“梳理州府中四郡户籍账目之事,由你领着底下的监理去做。”穆明珠淡声道:“此前在府中害你那人不能出来做事,换翠鸽临时顶上。”又道:“其实本殿想改革朝廷的度支账目、户籍统计等,由来已久。你做事时,若是有什么更快捷方便的法子,也不要藏私……”她玩笑道:“分享出来,于大家都有益处。”
柳耀听公主殿下提起那夜公主府中的事情,面皮一抖。原来那杯掺了催情之物的酒水,乃是监理之一,她昔日的一位同窗做的手脚。柳耀至今不知背后的黑手是谁,也不知为何是她中了招,隐约猜测与宝华大长公主有关,却也不能确定。公主殿下没有给她解释,她也就没有问,只仍旧安静低调做着她该做的事情。毕竟这样能运用擅长的算经做事的时光,对她而言,也是珍稀而不确定的。
一时柳耀领命而去,穆明珠又命传秦无天、王长寿与孟羽前来。
间隙中,萧渊在旁问道:“你府中有人要害那柳监理?”他神色凝重。
穆明珠知他想错了,无奈道:“是我名声在外,连累美人。”
萧渊微微一愣,望着穆明珠的神色,旋即明白过来,笑弯了腰,道:“府上哪个人才想出这招来?”又笑点着穆明珠道:“底下人才不会无的放矢,一定是你见那柳监理与齐云有几分相像,待他有几分不同,给底下人瞧出来,才揣摩你的心思如此讨好你。”
穆明珠心中一动,萧渊虽然知道齐云站在了她这一边,但是她在萧渊面前,并没有表现出跟齐云超出寻常的关系。萧渊说因她见柳耀与齐云相像而待之不同,可是看出了什么?她是哪里漏了痕迹?给萧渊看出不打紧,若是给旁人看出来却不妙了。
穆明珠垂眸,不动声色问道:“哦?我待齐云有何不同?”
萧渊正待回答,外面传来通报声,乃是王长寿等人应召来了。
若此时执意问下去,未免过于刻意。
穆明珠只得先让王长寿等人入内。
一时王长寿、秦无天与孟羽快步走进来,见礼后在挨着墙根的椅子上坐下来。
穆明珠先问秦无天,道:“在军中一切还可还习惯?底下人也都习惯?”因秦无天原本带的都是山匪,从法外狂徒,摇身一变成了兵,自然有些不适应。
秦无天仍是戴着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她虽是女子,却比王长寿与孟羽都要高挑,哪怕是坐在椅子上,也比两人高出一截。
此时见公主殿下询问,秦无天欠身道:“回殿下,末将与底下人一切都好。最开始他们是有些躁动,但是经上庸郡一战之后,损失了一批原来弟兄,又与朝廷兵马同仇敌忾,也就渐渐习惯了。”
穆明珠点头,转向孟羽,笑道:“惭愧,连累你丢了都督之职位。”又道:“待到雍州事定,自然还要你官复原职。”
孟羽昔日那个扬州都督,乃是背后孟非白实打实拿银子与人脉堆出来的。现在孟羽作为穆明珠的“旧部”,被皇帝一纸诏令调拨到雍州来,却是叫孟非白的投资一时之间落了空。
孟羽深知眼前这位公主殿下的手段,也知她与自家郎君的交情,因此坐在椅子上,白胖的脸上露出一个亲近温和的笑容来,连声道:“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殿下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穆明珠微微一笑,看向王长寿,这才转入正事,道:“你们带人往四郡清查人口户籍土地,一定会遇到许多隐匿瞒报的情况,只靠你们的人去查是查不清的。”她知道秦无天与孟羽虽然都带了兵来,但三人之中真正能在百姓之中发挥作用的,当是王长寿,因此目光落在王长寿面上,又道:“本殿不希望等你们清查过一遍之后,还要从头再来。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一上来就叫四郡震惊,使得无人敢隐匿瞒报。本殿交给你们一个法子,每到一地,必须把朝廷的政令宣讲明白。然后暗中细细查当地的豪族世家,他们托大惯了,这等时候多半会有不谨慎的。不用全都揪出来,就揪出其中最有权有势的一家来。”她淡声道:“杀一人而万人服,这个道理明白么?”
三人都是心头一凛,齐声道:“明白。”
穆明珠点头,对王长寿与秦无天道:“去吧。有什么事,寻樱红报于本殿。”留了孟羽下来,笑问道:“你家郎君一向可好?”
这问的便是孟非白。
孟羽欠身笑道:“郎君这一向都好,只是上次那批货物还未交易完,郎君便还留在外面。”又道:“郎君也挂念着殿下,上次来信,还说有一批上好的翠色瓷器,要送予殿下,以贺乔迁之喜。”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劳他惦记。上批货物,不知几时交易完?你家郎君几时得空了,也往雍州来走动一番。本殿没什么旁的招待……”她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下午在府衙书房吃的烤栗子,轻轻一笑,道:“倒是本地的栗子甘甜可口,还可请孟郎君一尝。”
孟羽忙谢过,又踟蹰道:“这外头交易的事情,末将也不是很清楚……”
穆明珠便知孟非白“生意”上的事情并不怎么跟孟羽说,而所谓的上批货物,多半并不是真正的货物,而是梁国那个小皇子拓跋长日。
穆明珠一面思量着,一面又与孟羽闲话几句,一时待孟羽退下后,才转向萧渊,眨眨眼睛,道:“咱们方才说到哪里了?哦,想起来了,本殿待齐云怎么不同了?”
第139章
“你待齐云能有什么不同?”没想到,萧渊反倒比穆明珠更诧异。
穆明珠奇道:“那你说本殿对那柳监理……”
萧渊了然,笑道:“我是说因为那柳监理与齐云有几分相像,你对待他肯定跟对待寻常的学子有些不同嘛。就算是我第一次见了柳监理,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疑心是齐都督有个瘦弱的哥哥呢。”他又笑道:“你若是当时多看了那柳监理两眼,自己不觉得,但底下人会看眼色,说不定就觉得是你对那柳监理有意思了。”
穆明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她想多了。
她顿了顿,又悄声问道:“齐云投我之事,你怎么看?”
毕竟在外人看来,她与齐云从前是相看两厌的一对准夫妻。
在扬州城中,她没有避讳萧渊,在扬州城头,齐云也算是对萧渊表明了他的立场。当时不觉,但是现下回想,萧渊会是怎么理解的呢?原本一见面就大吵的两人,忽然站到了一边。
萧渊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微一沉吟,亦悄声道:“这个嘛,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齐云毕竟也年少,有他父亲前车之鉴,哪里能不留条后路?”
穆明珠微微一愣,明白过来之后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萧渊压根没看出她和齐云之间关系的变化,还以为齐云是出于利益考量选择了支持她。不过按照萧渊这个思路看去,也是有道理的。毕竟皇帝已经年过半百,虽然人人都说“吾皇万岁”,但万岁是不可能的。而一旦皇帝龙归大海,齐云却还有后半生要度过。大约除了皇帝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开始考虑“以后”的事情。皇帝曾经用过齐云的父亲为孤臣,知道其中的妙处,如今又要用齐云为孤臣,可是却忘了此时的她已经不是曾经的她,岁月荏苒,年轻人还有漫长的后半生要考虑。
穆明珠陷入沉思之中,望着案上的烛火,一时无话。
谁知萧渊觑着她的面色,犹豫一瞬,轻声道:“其实齐云既然在扬州一战选择了跟着你,以他的立场来说,便是把身家性命绑在了你这里,诚意不可谓不足。”又道:“如果说唯一的顾虑,那便是他对你的鼎力支持,乃是遵从皇帝暗中的命令。那样一来,你在陛下面前就危险了——只是果真如此,陛下的用意又是什么呢?”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担心齐云会转投其他人?不过他跟几个皇子一向并不亲近,更是杀了废太子周瞻,寻常皇子怕是也不敢接纳他……”
穆明珠回过神来,便知萧渊彻底想左了。他以为她是担心齐云反水,所以才问他跟齐云相关的问题。
“别想那么多。”穆明珠轻声笑,伸手在萧渊面前晃了一晃,道:“先做好眼前的事情。”
萧渊望着穆明珠摇晃的手指,愣愣道:“眼前的事情?”顿了顿,回过神来,不好意思一笑,道:“对,雍州之事才最要紧……”
“雍州要紧之处,并不只在于厘清户籍、增加税收。”穆明珠亲自举了一盏灯火,轻声道:“走,去外面亭中说话。”
四面漏风的亭子,却也意味着四面都不能藏人。
行宫月夜亭中,穆明珠与萧渊守着一盏灯火独处。
穆明珠把当初在建业皇宫桂魄湖上对皇帝的奏对,又一一对萧渊说了一番,包括在雍州实土化之后的计划:于襄阳屯兵,既可以与上庸郡连成一片抵御梁国大军;又可以在对岸扶一新州,钳制上游世家的西府兵。还有那对皇帝都不能说的意图——一旦建业有变,她在雍州有一支能进能退的军队,亦是关键。
萧渊听完之后,半响不语,既觉得热血澎湃,又觉得心惊。
“你怎么看?”穆明珠和盘托出之后,恳切问道。
萧渊抬眸,看向穆明珠坦然的眼神,忽然苦笑一下,道:“你倒是信我。”
穆明珠道:“怎么?不该信吗?”
萧渊道:“我也是出身世家。”
穆明珠笑道:“那不一样。你跟谢钧他们是不一样的。”
凡是听到关乎自己的评价,很少有人能做到毫不在意。
萧渊果然坐上前来,细问道:“怎么不一样?”
穆明珠不假思索道:“你还是有理想的。似谢钧他们那等人,是没有理想的。蔡刺史也是如此。”
萧渊仿佛能明白她的意思。
穆明珠直白道:“谢钧出身于世家大族,那他就会为了世家的利益用尽一切手段。如果他出身于寒门之中,那就会成为革新政令最急切的支持者。同样出身士族,譬如你的叔父,是有底线原则的,有些事情即使可以做,也不屑做。”她看着萧渊,轻声道:“正如那日我要杀跟随穆武的家丁,你面露不忍一样。什么公主府,穆国公府,在梁国强敌面前,我们都是大周的子民。所以什么世家寒门,不都是一样的人吗?我们要做的事情,并不是杀尽世家,不过是把他们已经拿了太多的东西,还一点给奉养了他们已经千百年的普通百姓。如果说这世间的世家之中还有人愿意跟我一同做这样的事情,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萧渊听了她这一番话,虽是初冬寒冷的亭中,却好似灌下了二斤烈酒,只觉一股辛辣又呛的暖意从腹中升起。
他直直望着穆明珠,半响,轻声道:“这可是真是……我听过最好的评价了。”
一场长谈,冷月如勾,萧渊离开后的凉亭中,穆明珠独坐其中。
樱红等了片刻,提着灯笼走上前来,轻声道:“殿下,天气寒凉,可要点盆炭火?”
穆明珠回过神来,把微凉的手指往袖中拢了一拢,轻声道:“不必。”她起身往回走,沿着迷宫似的回廊,忽然低声又道:“这雍州的栗子倒是香甜。”
樱红笑道:“正是。”在公主殿下闲暇之时,她也会陪着说说话,又道:“那邓都督好会做事。”
穆明珠却没有评价邓玦,转而道:“本殿到了荆州,也该给母皇报个平安。”便吩咐道:“命底下人选顶好的新栗子来,给母皇进献一份。”
“是。”
穆明珠顿了顿,又道:“临行前还跟宝华大长公主闹了一场风波,也不知姑母现下消气了没有。栗子再备一份,也给姑母处送去。”
樱红又应了下来。
穆明珠拢紧衣裳,又走出几步,忽然低声又道:“给齐云也送一份。”
樱红微微一愣。
穆明珠微微蹙眉,似是有些烦恼,道:“索性多送些,建业城中往来各处,都送一份。”
栗子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樱红这次却没有立时便应。她跟随在公主殿下身边久了,很清楚公主殿下前面说要给陛下、要给宝华大长公主,都是出于常理;而要给驸马齐都督,却不是常理。至于要给建业城中有往来之家都送,那是要把给齐都督送的那份“不是常理”变成常理。这里面透出来的用心,可就不同寻常了。
樱红跟着公主殿下又走出几步,见公主殿下并没有收回命令,这才道:“是。奴下去整理一则名单出来,殿下看过后,便照着名单送去。”
穆明珠“唔”了一声,踏着月色走到寝室前,是夜睡下无话。
待到第二日晨起醒来,穆明珠披着外袍走到外间来,就见案桌上摆着满满当当三大竹篮的栗子,颗颗饱满紧实。
樱红笑道:“昨夜殿下吩咐的。奴想着送给别的倒罢了,若是给陛下、长公主殿下两处的,还是殿下亲自挑选的有孝心。”她想得周到,还备下了又喜庆又结实的小红绸袋,备下用来装栗子。
她口中只说了皇帝与宝华大长公主两处,可是那漂亮的小红绸袋,却备下了三只。
穆明珠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走过去,从竹篮中捡起一枚胖鼓鼓的栗子,对着清晨的阳光一看,真有几分可爱。她便在案几旁坐下来,反正初醒来慵懒,索性就拎起一只小红绸袋,一枚一枚捡着满意的栗子往里放,直填到那小红绸袋都有些束不起口,才打个呵欠回过神来,把那一只装满的红绸袋往樱红跟前一递,道:“喏——这份给齐云。”
樱红略感诧异,却没有表露出来,接了沉甸甸的红绸袋,以丝线扎紧了开口处,轻声应下来。
案几旁还挂着两只空着的小红绸袋,但穆明珠已经清醒过来,也没了捡栗子的闲情,起身活动着筋骨,道:“在公主府中犯事的那批人呢?以秦媚儿为首,本殿这几日先把他们给解决了。”
樱红心头一凛,知道秦媚儿等人的好日子到头了。从前在建业城中,公主殿下避忌宝华大长公主,对秦媚儿与王伦等人不好动手。哪怕是他们做出了不堪入目的事情,公主殿下也暂且记下来,直到这次带着他们一同来到了荆州,才好大张旗鼓惩治。那日穆明珠鞭打穆武,樱红也在一旁目睹。既然连堂堂国公之子,都落得那样下场,更不必说秦媚儿这等小人。
一时秦媚儿被提到行宫暗室之中,穆明珠居中坐了,由林然带两名亲兵守在一旁。
她竟是要亲自审问。
秦媚儿自从那夜事发,被突然带上了离开建业的队伍,便觉情况不对,已惴惴不安多时,直到此刻暗室的门一关,公主殿下冷眉冷眼坐在上首,才算是噩梦成真。
他眼泪不要钱似地流下来,不等刑讯逼供,已是连声认罪,哀泣道:“哎唷,好我的公主殿下呐!奴真是悔不当初——呜呜呜,宝华大长公主殿下瞧上了那柳监理,问到奴这里来。奴推拖不得,又想着毕竟是旧日的主子,还是公主殿下的姑母,就算是真与那柳监理成了事,那不也是柳监理的福分吗?更何况柳监理一个男人,就算跟宝华大长公主殿下春风一度,又损失了什么?若是拒绝宝华大长公主殿下,奴个人的生死不论,说不得要坏了宝华大长公主殿下与公主殿下之间的情分……奴一时糊涂,又不敢拿这等小事去烦扰殿下,终至于做下错事来……”